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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我的名字叫红 -[土]奥尔罕·帕慕克 著-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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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我站在楼梯口轻声喊。
  我飞快套上鞋子,走下楼梯。一踏出屋外,踩上庭院的石板步道,从火盆点燃的蜡烛立刻就被风吹灭了。尽管天空朗,却刮起了一股强风。等我的眼睛适应了之后,我看见半轮明月在庭院里泻满了月光。我的安拉!庭院的大门是敞开着的。我呆住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为什么我没有随身带把刀?甚至连一支烛台或一根木棍都没有。黑暗中,有一刹那,我看见大门自己动了。过了一会儿,等它似乎停下来之后,我听见它发出吱呀声。我记得当时自己心里在想:这好像是一场梦。我并没有被吓傻,我清楚地记得在院子里走过。
  然后我听见屋子里传来一个声响,似乎在屋顶正下方,明白父亲的灵魂正在挣扎离开他的肉体。知道父亲的灵魂承受这般折磨,一方面让我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却令我难过不已。如果这些噪音是父亲引起的,我心想,那就不会给我带来什么灾难。另一面,想到父亲痛苦的灵魂正激烈地翻腾着,努力想脱离躯体往上飞升,我感到非常悲伤,只能祈祷安拉帮帮我可怜的父亲。但当我转念想到父亲的灵魂不单会保护我,也会保孩子们时,一股安心的感觉涌了上来。如果大门外真的有什么恶在酝酿邪恶的计谋,父亲安的灵魂会把他吓跑的。
  这时候,我忽然担心父亲的痛苦或许是因为黑的缘故。父亲会对黑做什么吗?黑在哪里就在这时,我瞥见他站在庭院大门外的街道上,我停下了脚步。他正在和某个人交谈
  我注意到一个男人站在对街一块小空地的树林间正对黑说着什么。我立刻明白,刚才我躺在床上听见的咆哮声,便是这个男人发出的,而且我也立刻就认出他是哈桑。他的声音里含着一股哀怨、啜泣的语调,但同时也隐藏着一丝恐吓。我站在处听他们说话。寂静无声的夜里,他们全神贯注地争论不休。
  与此同时,我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带着孩子。心里想着我爱黑,但说实话,我真希望我只爱黑。因为哈桑哀愁、痛苦的声音一句句灼伤了我的心。
  “明天,我会带着法官、禁卫步兵和证人一起回来,证人会发誓说我哥哥还活着,正在波斯的山区打仗。”他说,“你们婚姻是不合法的,你们正犯下通奸罪。”
  “谢库瑞不是你的妻子,她是你已故兄长的妻子。”黑说。
  “我哥哥还活着,”哈桑信誓旦旦地说,“有证人亲眼见到了他。”
  “今天早上,基于他出征四年未曾归来的事实,乌斯库达尔的法官批准了谢库瑞离婚。如果他还活着,叫你的证人告诉他,他已经离婚了。”
  “谢库瑞一个月之内不能再嫁,”哈桑说,“不然便是对《古兰经》的亵渎。谢库瑞的父亲怎么可能同意这种荒唐无耻之事!”
  “姨父大人病得很重。”黑说“他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是法官批准了我们结婚。”
  “你们是不是一起合谋对你的姨父下了毒?”哈桑说,“你们找哈莉叶一起计划的吗?”
  “我的岳父为你对谢库瑞的所作所为感到伤心。你哥哥如果他真的还活着的话,也会为你无耻的行为找你算账的。”
  “那些都是谎言,全部都是!”哈桑说,“它们只是谢库瑞为了离开我们所捏造出来的借口。”
  屋子里传来一声大喊,是哈莉叶的尖叫。接着,谢盖尖叫。他们大叫。害怕、无措,控制不住自己,我不自觉地跟着大叫,惊惶失措地奔进屋内。
  谢夫盖跑下楼梯,往外冲向院子。
  “我外公像冰块一样冰,”他哭喊,“我外公死了。”
  我们紧紧相拥,我住了他。哈莉叶仍然狂叫不止。黑与哈桑也都听见了叫喊声和谢夫盖的话。
  “妈妈,有人杀了外公。”谢夫盖这一回说。
  这句话大家也都听见了。哈桑听见了吗?我力抱紧谢夫盖,镇定地把他带回了屋里。哈莉叶站在楼梯顶端,想不通这孩子怎么会醒来溜出去。
  “你不是发过誓不离开我们的吗?”谢夫盖说,哭了起来。
  我现在满脑子担心黑因为忙着应付哈桑,所以他没能把大门关上。我亲了亲谢夫盖的两颊,把他搂得更紧,嗅闻他脖子里的香气,安慰他一番之后,最后把他交回给哈莉叶。我悄声说:“哈莉叶,你们两个上楼去。”
  他们上了楼。我回到了院门口,隔了几步距离站在大门后。我以为哈桑看不见我。他会不会换了位置,从刚刚对街的黑暗空地,移到了街道两旁的树后面?然而,他确实看得见我,甚至直接对着我说话。与某个我看不见脸的人在黑暗中交谈,已经够叫人神经紧绷了,更为可的是,当哈桑控诉我、指责我们时,我的内心深处却承认他的话句句属实,就像父亲总让我感觉到的那样,发现自己总是不对,总是有错。此刻,不仅如此,我悲伤至极地发现自己其实爱着这个不停地指控我的男人。我的安拉,求您帮帮我。爱情并不只是为了白白地受折磨,而是为了能借此更接近您,不是吗?
  哈桑指控我与黑联手杀害了我的父亲,他说他听见了谢夫盖刚才的话,并说如今一切都已真相大白,我们犯下是不可原谅的罪孽,必须承受地狱般的酷刑折磨。他还说等天一亮他就要去找法官说明一切。如果我是无辜的,如果我的手没有沾染我父亲的鲜血,他发誓他会带我和孩子们回到他家,他会担任父亲的角色直到他哥哥回来。然而,如果我确实有罪,像我这种女人,当自己丈夫在战争中流血的时候却残忍地抛弃他,样的女人应该受到各种惩罚。我们耐心地听他说着这些,接着树林间突然一阵沉默。
  “现在,如果你自愿回到真正的丈夫家中,”哈桑换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调说,“如果你带着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家里来,我将会忘掉那场假婚礼把戏,忘掉今晚在这儿所知道的一切,忘掉你们所犯下的罪行,我会忘掉所有的一切,我也会原谅所有的这切。而且,谢库瑞,我们将一起,年复一年,耐心地等待我哥哥回来。”
  他喝醉了吗?他的话这么幼稚,而且就当着我丈夫的面跟我提这些,我真怕这会要了他的命。
  他喝醉了吗?他的话这么幼稚,而且就当着我丈夫的面跟我提这些,我真怕这会要了他的命。
  “你听懂了吗?”他从树丛里往外喊。
  黑暗中我无法确切判断他究竟身在何方。亲爱的真主,求您帮助我们,帮助您有罪的仆人。
  “因为你没有法与杀害你亲的男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谢库瑞。这点我知道。”
  刹那间想,他很可能就是谋杀我父亲的人,也许现在是来嘲笑我们的。这个哈桑其实是魔鬼的身然而,也许是我想错了。
  “听我说,桑先生,”黑冲着黑暗中发话,“我的岳父被谋杀了,这是事实。一个卑劣的禽兽杀了他。”
  “他在婚礼前就已经遇害了,是不是这样?”哈桑说,“你们两个杀了他,因为他反对这场骗婚姻、这个违法的离婚、这些伪证人,以及你们所有的骗局。如果他认为黑是合适的人选,早在好几年前就把女儿嫁给他了。”
  与我的先夫及我们居住在一起这么多年,哈桑对我们的过去了如指掌。再加上一股苦恋的热情,使得他清楚地记得我与丈夫在家中最碎的谈话,这些内容,我要不是当时说了就忘了,就是现在想要忘掉。这些年来,我们共享了太多回忆——他、他哥哥和我。我担心如果哈桑开始细数从前,我会发现黑变得很陌生、离我很遥远。
  “我们怀疑杀了他的人是你。”黑说。
  “刚好相反,是你们杀了他,为了要结婚。这太明显了。至于我,我没有任何理由杀他。”
  “你为了不让我们结婚,所以杀了他。”黑说,“你得知他同意了谢库瑞离婚及我们的婚姻,你气疯了。除此之外,你早就对姨父大人满心怨恨,因为他鼓励谢库瑞回家和他住。你想要报仇。只要他还活着,你知道自己永远得不到谢库瑞。”
  “别再啰唆了,”哈桑坚决地说,“我不会听这些言乱语。这里冷得要死。我刚刚在这边冻了老半天丢石头叫你们,你们就一点也没听见。”
  “黑在专心研究我父亲的绘画。”我说。
  我这说是不是错了?
  哈桑改用一种我对黑说话时偶尔会用的虚假语气说:“谢库瑞女士,你身为我哥哥的妻子,最妥当的做法便是带着孩子,回到这位土耳其骑兵英雄的家里。根据《古兰经》,你仍然是他的妻子。”
  “不。”我说,仿佛朝黑夜深处低语,“不,哈桑。不。”
  “么,出于我对兄长的责任和忠诚,明天一大早我就必须到法官面前报告我在这里所听见的一切。不然,他们会找我算账的。”
  “他们本来就会找你算账,”黑说,“当你去找法官的时候,我也会揭露是你杀害了苏丹陛下的宠爱仆人姨父大人。就今天早上。”
  “很好,”哈桑平静地说道,“就这么说。”
  尖叫了一声。“他们会拷问你们两个的!”我喊道,“别去找法官。等一等,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我不怕拷问。”哈桑说,“我经历过两次拷问,两次都让我了解到,惟有这个方法才能揪出真正有的人。让随便乱放话的人去害怕拷问吧。我会把可怜的姨父大人的书和图画的事情都告诉法官,告诉禁卫步兵队长,告诉教长,告诉每一个人。人人都在谈那些图画。那些图画里面有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黑说。
  “这么说你立刻就看了。”
  “姨父大人要我完成他的书。”
  两人都不说话了。之后,我们听到空旷的花园里传来了脚步。他是走了呢,还是在向我们靠近?我们既看不到他,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在黑暗之中穿过花园另一头的荆棘、树丛和灌木林离开,对他来说是多余的。他完全可以穿过树林,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我们离开。但我们没有听到靠近我们的脚步声。猛然,我喊了一声:“哈桑!”没有回应。
  “别喊了。”黑说。
  我们两个都冻得瑟瑟发抖。没有多等,我们紧紧关上了庭院的大门,在回到孩子们焐热了的床上前,我又去看了一次父亲。黑则又坐回到了图画前。

  35、我是一匹马

  别看我现在安静地站在这里不动,事实上,我已经奔跑了好几个世纪。我曾经穿越平原、参与战争、载着忧伤的皇室公主们出嫁;我不知疲倦地奔跑过一张张书页,从故事到历史,从历史到传说,从这本书到那本书;我出现在无数的故事、寓言、书籍和战斗中;我陪伴过无敌的英雄传说中的爱侣和出神化的军队;我曾经载着们战无不胜的苏丹,奔驰过一场又一场战役,从此以后,很自然地,我现身于数不尽的图画之中。
  这么经常地被画成图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当然,我为自己感到骄傲。不过,我确实也会质疑,是否每一次被画的都是我。从这些图画中,很明显,每个眼中的我都不太一样。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强烈地感觉到了这些图画中含有一种共通性,一种统一性。
  我的细密画家朋友们最近讲了一个故事,我听到的是这样的:法兰克异教徒的国王正在考虑娶威尼斯总督的女儿为妻。他认真地考虑,但有一个念头折磨着他:“如果这个威尼斯人很穷,他的女儿又很丑,那该怎么办?”为了让自己安心,他命令他最优秀的画家到威尼斯去画下总督的女儿、财产和家当。威尼斯人对这种粗俗的要求以为意:他们不但愿意在画家窥探的眼前展示自己的女儿,甚至包括他们的母马及宫殿。这位才华洋溢的异教画家采用一种特殊技巧,让你以从一群人或马之中认出他笔下的少女或马匹。法兰克国王拿着来自威尼斯的画,在庭院仔细究,正当他沉思着是否应该娶这位少女为妻时,他的种马却突然发情,企图跨上图画中那匹漂亮母马的背。国王的马夫用尽全力好不容易压制住这头狂暴的动物,图画和画框差一点就被它巨大的家伙给摧毁。
  他们说,诱使法兰克种马发情的,并不是威尼斯母马的美色——虽然它的确明艳动人——而是因为画家选择了一匹特定的母马,并依照它的模样一五一十地画了出来。现在,问题来了:母马被依照原本的样子画出来,也就是,像一匹真的母马,这是一罪过?就我的情况而言,你们也看得出来,我的形象与其他马的图画几乎没有差别。
  事实上,你们若特别仔细观察我优美的腹部、修长的腿和倨傲的仪态,就会明白我确实是独一无二的。然而,这些完美的特征并非出自于我这匹马的独特,而是呈现出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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