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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我的名字叫红 -[土]奥尔罕·帕慕克 著-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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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论,因为那表示我只不过是个最卑贱的杀人凶手。而这期间我的腿,再一次反应比我的脑更快,也更理智,已经主动带领我跟上了黑先生。
  我们不知道走过了多少条小巷。看着走在前方志得意满的黑,我心想,要杀他是多么的容易,如此一来将能解决心中挥之不去的前两个痛苦结论。而且,这样一来,我也就不算是平白无故地敲烂了高雅先生的头颅。现在,如果我往前跑八步到十步赶上黑,用尽全力狠狠砸一下他的脑袋,一切都将恢复正常。姨父大人将会叫我一起去完成我们的书。然而这个时候,我理智中更正直(正直在部分时候除了恐惧还能是么?)和谨慎的一面还在不断地告诉我,被我杀害、抛入井中的恶棍确实是满口胡言。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便不是白白地杀了他而且,姨父的书里也没有任何需要隐藏的,他肯定会叫我去他家的。
  然而,望着走在前方的黑,我心里很清楚一切不会发生。全都是幻想。黑先生比我还现实。我们都体验过这种情形: 有时候我们一个星期又一个星、一年又一年地抱着幻想,以为想得很有逻辑,有一天我们看见某样东西,一张脸、一件衣服、一个快乐的人,然后陡然明了,我们的梦想永远不可能实现,比如我们终于了解他们绝不可能把那位姑娘嫁给我们,比如我们一辈子也达不到某一种地位。
  我望着黑的头、脖子、他忽高忽低的肩膀、他那令人厌恶的走路姿势——仿佛跨出的每一步都是纡尊降贵——心底紧紧缠绕着深沉的仇恨。像黑这样的人,不受良心之苦,未来充满希望,把整个世界都看成自己的,他们如同走进他自己家马厩的苏丹一样,打开每一扇门,立刻就瞧不起蹲踞在里面的我们。我几乎克制不住强烈的冲动,只想抓起一块石头冲过砸向他的脑袋。
  我们,爱上了同一个女人的两个男人,他走在前面,他一点都没觉察到我走在后面。我们走过伊斯坦布尔蜿蜒曲折的街道,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如兄弟般穿专门留给野狗群聚打架的荒凉街巷,越过有精灵在此等候的火灾废墟、天使斜倚在圆顶上熟睡的清真寺后院,沿着窃声低语的扁柏,绕过幽魂聚集的积雪墓园,经过正在杀人的劫匪身旁,走过数不完的商店、马厩、苦行僧修道院、蜡烛工厂、皮革工厂和石墙。就这么走着走着,我感觉自己不是在跟踪他,而是在模仿他。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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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我的名字叫死亡

  正如你们所看到的一样,我是死亡,不过你们无需害怕,因为我只是一幅。尽管这样,我仍从你们眼里看到了恐惧就像玩游戏玩上了瘾的孩子一样,虽然非常清楚我不是真的,你们仍然被惊恐所攫,仿佛真的是在面对死亡。这让我很高兴。当你们看着我,感觉到不可逃避的最后一刻已经来临时,我感你们害怕得快要尿裤子了。这不是开玩笑。面对死亡时,尤其是大多数被视为勇敢者的那些英雄们,都会大小便失禁的。由于这个原因,你们笔下画过千万遍、充斥着勇敢的战场,并不是想中那样弥漫着鲜血、火药、烧红了的武器的味道,而是弥漫着屎尿和腐尸的气。
  我知道这是你们头一次看见死亡的绘画。
  一年前,受到一位高瘦、神秘老人的邀请,画我的那位年轻细密画家来到了老人的家中。在两层楼别墅的一间幽暗画室里,老人为年轻大师奉上了一杯香浓的咖啡,清醒了年轻人的头。接着,在有着一扇蓝门的阴暗房里,老人向他展示了来自印度的高级纸张、松鼠毛做的画笔黄金箔片、各种各样的芦秆笔,以及珊瑚柄的削笔刀,表示他会支付很丰厚的酬金,以此来激起年轻大师的热情。
  “现在,为我画死亡。”老人说。
  “我画不出死亡的图画,因为这辈子从没见过任何一张死亡的图画。”这位后来把我画出来的神奇巧手画家说。
  “你并不一定需要看过某样东西的图画,才有办法描绘那样西。”热切的瘦老人说。
  “没错,也许不用。”画我的大师说,“可是,如果一幅画要像前辈大师画的那么完美,必须在之前画上几千遍。无论一位细密画家技艺多么精巧,当他第一次画一件物品时,会像一位学徒那样画它,而这我—点儿都不相称。我无法摒弃我的专精技巧来画死亡,为这就等于要我命一样。”
  “这种感觉或许能使你接近这个主题。”老人敏捷地回应。
  “亲身经历过主题并不能使我们成为大师,我们之所以成为大师,正是因为从没经历过。”
  “那么,此等的专精必然使你认识亡。”
  就这样,他们认真地交谈了来,言语中不乏各种义、影射、反语、隐喻和暗示,年轻的画家既尊崇前辈大师,又对自己的才华洋洋得意。由于讨论的是我的存在,我很专心地听了他们的讨论,不过,我知道,他们讨论的所有内容一定会让咖啡馆在座的各位杰出的细密画家感到乏味。只是有一阵他们讨论到了下面这些内容:
  “衡量一位细密画家才华的标准,看他是不是模仿前辈大师的完美风格来画出每一样物品,还是看他是不是把无人看过的主题入画中?”双手灵巧、眼睛炯炯有神、才华洋溢的插画家说,虽然他自己知道问题的答案,却仍很小心翼翼。
  “威尼斯人衡量一位细密画家的本领,是看他是否发掘出了新的题及新的绘画技巧。”老人坚定地说。
  “威尼斯人是以威尼斯人的方式死的。”即将着手画我的插画家说。
  “每一个人的死亡都是一样的。”老人说。
  “传说与绘画描述的都是人的与众不同,而不是人与人的相同之处。”聪慧的插画家说,“绘画大师是用相的方式画出了不同的传说,因而才成为了大师。”
  就这样,谈话的主题转移到了威尼斯人与奥斯曼人的死亡,谈到了死神与安拉的其他天使,谈到了他们的画绝不会混同于异教徒的画。此刻正坐在我们美妙的咖啡馆里、用一对明眸盯着我瞧的年轻大师,受到老人一席深奥谈话的激励手开始感到不耐烦,想要画我,然而完全不知道我究竟长什么样。
  工于心计的老人,从一开始便试图说服年轻的大师,此时他狡猾地嗅到了年轻人的热情冲动。幽暗的房间里,老人的眼睛在空自燃烧的油灯火光中闪着光芒,直直地望着巧手万能的年轻大师。
  “死亡,在威尼斯大师笔下以人形出现,对我们而言则是一个叫做阿兹拉伊尔的天使。”他说,“是的,他是人的形象。正如天使哲布勒伊米,化身为人形向我们的先知传递圣经。你明白吗?”
  我察觉天赋异禀的年轻大师急切地想要画我,因为魔鬼般老人已经成功地激起了他身上的这种魔鬼般的念头: 我们最想要画的,是某种在昏暗中无人知晓的东西,而不是在光明中人尽皆知的东西。
  “我丝毫不了解死亡。”即将要画我的细密画家说。
  “我们都知道死亡。”老人说。
  “我们害怕它,但不了解它。”
  “那么,你就画出这种恐惧。”老人说。
  他几乎当下就要把我画出来了。我感觉到伟大细密画师的颈背发麻,手臂肌肉紧绷,手指开始伸向芦秆笔。然而,由于他是真正的绘画大师,因此他强行控制住了自己,心明白这样的紧绷只会愈发加深他灵魂深处对绘画的热爱。
  狡诈的老人心知肚明,确信年轻人不久便会画我的画。为了启发年轻人的灵感,他开始从面前的书本里,选取关于死亡的段落朗读: 艾尔·杰夫济耶的《灵魂之书》、加萨利的《末日之书》,以及苏优提的书。
  于是,神奇巧手的细密大师开始画你们面前这幅恐怖的肖像,一面倾听老人说明死亡的天使有千万双宽大的翅膀,从天堂展开到地面,从最远的东延伸至最远的西方。这些翅膀给予心诚的信仰无限的宽慰,却带给罪人和叛逆如长钉插入体内的痛苦。既然你们大部分细密画家注定下地狱,于是他把我画得全身都长满了长钉。他听老人说道,安拉派来取你们性命的天使手里会携带一本账簿,上面写着你们所有人的姓名,其中有些名字用黑笔圈起,但只有安拉知道死亡的确切时辰,当时辰到来时,九重天下的一棵树上会落下—片叶子,拿到这片叶子看过之后人就知道是谁要死了。基于这些原因,细密画家将我画成了一个恐怖的东西,然而同时也显得若有所思,像一个得懂的人一样。疯狂的老人继续读道: 当死亡的天使化为人形,伸长手臂攫取尘世生命已终结之人的灵魂后,周身会有一道如同阳光般的光芒萦绕着。因此,聪慧的细密画家把我画在光芒之中,因为他也知道这道光芒是不会让死者身旁的人看到的。激昂的老人从《灵魂之书》中,朗读有关古代盗墓者的片段,这些盗墓者亲眼目睹,尸体的这里那里被钉上了长钉,当刨开土时,陈放新鲜尸体的地方会燃起火焰,头颅里面灌满了熔铅。神妙的插家专心聆听这些说明,画我的时候,把所能让看到我的人惊惶不已的一切东西都加了进去。
  画完后,他却感到后悔。不是因为他赋予了图画如此的恐惧,而是后悔自己居然画了这么一幅画。而我也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被自己父亲视为耻辱和难的人一样。为什么双手才华横溢的细密画大师会后悔画了我呢?
  一、 因为我,死亡之画,并没有反映出足够的专精技巧。正如你们所看到的,我并不如威尼斯大师们和赫拉特前辈大师们所画的东西那么完美。我也对自己的丑陋感到难堪。我的这种样子,不符合死亡的尊严。
  二、 受到老人狡猾的诱导,插画大师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模仿了法兰克大师们的绘画风格和绘画理念,觉得这是对前辈大师的大不敬,而且,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很不光彩。这种感觉噬咬着他的灵魂。
  三、 他甚至,如同你们某些习惯了以后开始对我微笑的低能儿一样,顿悟到了一点: 不能和死亡开玩笑。
  创造我的细密画大师,如今出于悔恨,每夜都在街上不停地徘徊。就像某些中国大师一样,他相信他已变成自己所画的东西了。

  25、我是艾斯特

  在去贝列吉克卖东西的时候,叫拜楼区与黑猫区的女士们向我订了紫色和红色的被单布,所以,一大早我就把它们装在了我的包里。我最近从葡萄牙商船那儿买的绿色中国丝绸放在了一边,把蓝色的中国丝绸放进去。由今年的漫长冬季大雪不停,我把许多羊毛袜、厚羊毛腰带和五颜六色的厚羊毛背心叠得漂漂亮亮的,放在了布包中央: 只要一打开我的布包,就连最不想买东西的女也会心动,就会喜欢上这些色彩缤纷的东西。接着,我把一些轻而昂贵丝手帕、钱包和绣花洗澡巾放了进去,这些东西不是为了拿去卖,而是专门为那些找我去闲聊的太太们准备的。我拎起包袱,哎哟喂,这实在太重了,会压断我的背的。我放下布包,又打了开来。正当我瞪着里面,想着该拿出哪些时,听见有人敲门。奈辛去开了门,叫我。
  原来是女奴哈莉叶,气喘吁吁满脸通红,手里拿着一封信。
  “谢库瑞小姐送来的。”她悄声道。她是那么地担惊受怕,你会以为坠入爱河想要结婚的人是她。
  我极为严肃地抢过信,警告这白痴小心回家别被人发现,于是她便离开了。奈辛投给我一个询问的眼神。我拿起那个比较大但又比较轻的包袱,每次出门送信时我都会带上这个用来装样子的包。
  “谢库瑞,姨父大人的女儿,正陷入热恋。”我说,“可怜的女孩,她显然已经爱得发昏了。”
  我咯咯笑着,跨出屋外,然而心中立刻漫起一股羞愧。说实话,我实在很想为她那不幸的生活掉眼泪,而不是嘲笑她的心旅历程。她是多么的美丽,黑眼睛的忧郁女孩!
  我飞快地大步走过我们犹太区的破烂房子,在清晨的寒冷中,这一区看起来更加地凄凉。过了很久,我望见那个老是盘踞在哈桑家巷子一角、审视着每一个过路人的瞎眼乞丐,放大喊:“卖布的!”
  “肥巫婆,”他说,“你不用吼我也能从脚步声中听出是你。”
  “你这个废物瞎子,”我说,“鞑靼倒霉鬼!像你这样的瞎子是安拉不屑的祸害。希望安拉赐给你应有的惩罚。”
  以前,这样的对话不会激怒我。我不把它们当一回事。哈桑的父亲打开了门,他是阿布哈兹人,一位高尚有礼的绅士。
  “我们来瞧瞧,这次你给我们带来了些什么?”他说。
  “你那个懒惰的儿子还在睡吗?”
  “他怎么可能还在睡?他一直在盼着,等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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