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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我的名字叫红 -[土]奥尔罕·帕慕克 著-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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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如果黑先生知道,我把他叫我“火速”传递的信件先带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他就会感谢我的。我在集市广场等他等得快要冻死了,为了暖暖身子,我想可以顺路去一下我孩子的家。那些我曾经帮忙送信、汗流浃背地把她们嫁出去的姑娘们,我称她们为我的“孩子”。我的这位丑姑娘对我实在感激万分,因此每次我登门时,她不但全心全意地伺候我,像只飞蛾一样忙东忙西,还会往我手里塞几枚银币。如今她怀孕了,心情极佳。她煮了一壶菩提茶,我一口一口地细细品尝。当我独自一个人时,我数了数黑先生给我的钱币。一共二十枚。
    我又上了路。我穿过小巷,走过阴森的弄堂,满地都是冻住了的烂泥,非常难走。敲门的时候,突然想要开个玩笑,我便大声喊了起来。
    “卖布品的来了!卖布品的!”我说,“我这儿有皇室都能用的最好的细麻纱布。有从喀什米尔来的漂亮披肩、布尔萨的丝绒腰带布、精致的丝绸滚边埃及衬衫布、绣花麻纱桌巾、床罩和床单,还有各种彩色小手帕。卖布品的来了!”
    门开了,我走进屋里。一如往常,屋子里弥漫着床单、睡眠、炸油和湿气的味道,一种逐渐衰老的单身汉特有的可怕气味。
    “老巫婆,”他说,“你鬼叫什么?”
    我啥也没说,拿出信递给了他。昏暗的房间里,他像个鬼影似的走了过来,一把抢走了我手中的信。他走进隔壁房间,那里始终点着一盏油灯。我在门边站着。
    “你父亲大人不在家吗?”我问道。
    他没有回答,专心看着信。我不打扰他,让他好好读信。他背对着我,因而我看不见他的脸。看完之后,他又开始从头读起。
    “好吧,”我说,“他写了什么?”
    哈桑读了起来:
    亲爱的谢库瑞,因为多年来我也是靠那么一个人的幻影生活到现在,所以对你始终等待着你的丈夫、从没想过别人我表示尊敬和理解。像你这样的女人,除了正直与贞洁之外,怎会有其他?(哈桑哈哈大笑!)我前来拜访你父亲的目的,只是为了绘画,并不是想要骚扰你。我心中从来不曾有过此种念头。我绝不敢说我从你那儿得到了一点暗示,或是任何鼓励。当你的面孔如一道神圣的光芒从窗口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只把它看作是真主的恩赐。看见你的面容,就已带给了我足够的欢愉。(“这句话是从尼扎米那儿抄来的。”哈桑插嘴,满心不悦。)然而你要求我保持距离;那么,告诉我,难道你是一位天使吗,那么害怕有人靠近?我必须告诉你,听我说:过去,我时常投宿在边远偏僻、杳无人迹的旅店,那里,除了一位绝望的客栈主人和几个亡命天涯的杀人犯之外,别无他客。许多难眠的夜里,在那里,深夜时分,望着洒落在荒芜山脊上的月光,倾听着比我更孤独而不幸的狼群仰天长嗥,我时常想像,有一天你将蓦然出现在我面前,就如你出现在窗口一样。听着:如今我为了编书的缘故,回到你父亲身旁,而你却退回了我童年时画的图画。我明白这不是你心已死的暗示,而是说明我再度找到了你。我见到了你其中一个孩子奥尔罕。那没有父亲的可怜男孩,有一天我会成为他的父亲!
    “真主保佑,他写得真好。”我说,“都成诗人了。”
    “难道你是一位天使吗,那么害怕有人靠近?”他复诵,“他这句话是从伊本?泽尔哈尼那里偷来的。我可以写得更好。”他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信。“拿去交给谢库瑞。”
    有史以来头一次,接受金钱收下信件让我觉得不安。对于这个男人因爱情得不到回报而产生的疯狂,我感到某种厌恶。仿佛要证明我这种感觉似的,许久以来哈桑第一次抛开了他的绅士模样,粗鲁地说:
    “告诉她,如果我们愿意的话,可以通过法官逼迫她回到这里。”
    “你真的要我那么说?”
    一下子沉静了下来。“不要。”他说。油灯的光芒照亮他的脸,我看见他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低下了头。因为我知道哈桑性格中也有这一面,所以才会尊重他的感情,帮他传信。并不是像人们所想的,完全只为了钱。
    正当我要踏出屋外时,哈桑在门口叫住了我。
    “你告诉过谢库瑞我有多么爱她吗?”他兴奋而痴傻地问我。
    “你的信里不写这话吗?”
    “告诉我,我该如何说服她和她父亲?我该如何让他们相信?”
    “当一个好人。”我说,向门口走去。
    “到了这把年纪,太迟了……”他忧伤地说。
    “你已经开始赚很多钱了,哈桑官员。这可以让一个人变成好人。”说完我走了出去。
    屋子里又暗又郁闷,显得外头的空气仿佛还暖和些。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祈求谢库瑞能够得到幸福,但是也同情住在那间湿冷阴暗屋子里的可怜男人。我突发奇想,转身走进拉莱里的香料市场,心想肉桂、番红花和胡椒的气味或许能使我清醒过来,但我错了。
    来到谢库瑞家中,她才一拿起信件,便问起黑。我告诉她,他整个人已经被恋爱的烈火彻底吞噬。她听了很高兴。
    “就连忙着织毛线的妇人们,也在谈论可怜的高雅先生为什么会被杀害。”接着我改换了话题。
    “哈莉叶,准备一些哈尔瓦糕拿去送给可怜的高雅先生的遗孀卡比叶。”谢库瑞说。
    “所有艾尔祖鲁姆教徒及其他许多人都会去参加他的葬礼。”我说,“他的亲戚们发誓要为他报仇雪恨。”
    但谢库瑞已经开始读起黑的信了。我细心而生气地看着她的脸,这个女人有那么多的生活经验,竟然能够控制反映在脸上的热情。当她读信的时候,我感觉我的沉默让她很高兴,她似乎觉得这代表我赞成她对黑的信特别在意。这样一来,谢库瑞读完信后对我微笑时,为了迎合她,我不得不问:“他说了些什么?”
    “和他年轻时候一样……他爱上我了。”
    “你怎么想?”
    “我是个结了婚的女人,我在等我的丈夫。”
    和你们猜想的恰巧相反,在请我帮了这么多忙之后,她却仍对我说谎,对这一点我并没有生气,甚至我可以说,她的结论倒让我松了一口气。那些我帮忙传信、向她们传授生活经验的年轻姑娘和女人,如果能像谢库瑞这样认真仔细的话,那么一定早已省却我们双方一半的心,甚至她们中的有些可能会嫁一个更好的老公。
    “另一个人说了些什么?”我又问道。
    “我现在不想看哈桑的信。”她回答,“哈桑知道黑回伊斯坦布尔了吗?”
    “他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你跟哈桑见面了吗?”她睁大了美丽的黑眼睛问。
    “在你的要求之下。”
    “怎么样?”
    “他很痛苦。他深爱着你。就算你的心属于另一个人,如今想要摆脱他是相当困难的。你收了他的信,给了他极大的鼓励。不过,要提防他。因为他不只想要逼你回那里,而且,他还想说服别人承认哥哥已死,准备娶你为妻。”我微笑着说,想减轻这些话中威胁的一面,不致被她看作是那位不幸者的代言人。
    “那么,另一个人怎么说呢?”她问,但她知道自己问的是哪一个。
    “那位细密画家?”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她突然说,似乎很害怕自己的想法,“这些事情好像只会变得越来越混乱。我父亲愈来愈老了。将来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些没有父亲的孩子又会怎么样?我感觉有某种邪恶已经逼近,魔鬼正在为我们酝酿各种灾难。艾斯特,说一些让我心安的事情。”
    “你一点也不要担心,我心爱的谢库瑞,”我战战兢兢地说,“你是这么聪慧,又那么漂亮。有一天你将会和英俊的丈夫同床共枕,你会抱紧他,忘记所有忧虑,你将会得到幸福。我可以从你的眼中看出这些。”
    一股爱怜从心底升起,我眼中盈满了泪水。
    “不错,但是哪一个会成为我的丈夫?”
    “难道你那聪明的心没有告诉你吗?”
    “就是因为我不明白我的心在说些什么,所以才如此沮丧。”
    一下子静了下来。有一刹那,我忽然觉得谢库瑞根本不相信我。为了想从我嘴里套些话,她高明地掩饰了她的不信任,试图激起我的怜悯。看见她并不准备当场写回信,我就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是我告诉过每一位姑娘的,即使她有斜眼也一样,然后抓起布包走进内院,溜出了大门:
    “别害怕,我亲爱的,只要睁大你美丽的眼睛,任何不幸都不会、都不会落在你身上。”

  16、我,谢库瑞

    以前布贩艾斯特每次来家里,我都会幻想她捎来了一个恋人最终忍不住写的信,而这个恋人会令一个像我这样的聪慧、漂亮、有教养、寡居但仍有好名声的女人怦然心动。当发现信件是来自以往的追求者时,至少,我更增强了等待丈夫归来的决心和耐心。可是现在,每当艾斯特离开后,我的脑子就乱了,只觉得自己更加不幸了。
    我听了听小小世界里的各种声响。厨房传来了煮东西的声音和柠檬与洋葱的香味:我知道哈莉叶正在煮胡瓜。谢夫盖与奥尔罕在庭院的石榴树下嬉闹,玩“剑士”的游戏,我听见了他们的叫喊。父亲则安静地坐在隔壁房里。我打开看了哈桑的信,再次知道了里面没有什么值得感兴趣的东西。只是,我更有点怕他,很庆幸当初我们还住在同一间屋子时,顶住了他为进入我的怀抱而所作的许多努力。接着,我看了黑的信,小心谨慎地捧着信纸,仿佛它是一样脆弱、易碎的东西似的。读完之后,我的思绪又一片混乱。我没有再看那两封信。太阳出来了,我忽然想到:那些夜晚如果我投入哈桑的怀抱,和他做爱,除了安拉之外,不会有半个人察觉。他的确很像我失踪的丈夫,非常像。有时候我脑中会浮现这种荒唐而奇怪的想法。阳光很快晒暖了我,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我的皮肤、我的脖子,甚至我的乳头。就在阳光从门里这么照在我身上时,奥尔罕突然走了进来。
    “妈妈,你在看什么?”他说。
    好吧,记得我刚才说过我没有再看艾斯特新送来的信吗?我说了谎。我又在看。这一次,我确实把它们折了起来,塞进了怀里。
    “你,过来,到我怀里来。”我对奥尔罕说。他照着做了。“噢,我的天,你好重喔,都长这么大了。”我一边说一边亲他,“你冷得像块冰……”
    “你好温暖喔,妈妈。”他说着,靠在了我的胸前。
    我们紧紧地靠在一起,都很喜欢静静地坐在一起的感觉。我闻闻他的颈背,亲吻他。我把他搂得更紧了,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搂着。
    “我觉得痒痒的。”过了许久他说。
    “我问你,”我用最严肃的声音说,“如果邪灵王国的苏丹出现,要赐给你一个愿望,那么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要谢夫盖不和我们在一起。”
    “还想要什么?想不想要一个父亲?”
    “不要,等我长大以后,我要跟你结婚。”
    所有不幸中,最悲哀的不是年华老去,不是娇容不再,也不是失去丈夫或生活贫穷,而是生活中不再有任何人羡慕你,我这样想道。我把奥尔罕逐渐温暖的身体从我的怀抱中放下。像我这么一个坏女人应该嫁给一个好男人,想到这里,我起身去见父亲。
    “等苏丹陛下亲眼看见他的书完成,他定会大力奖赏你。”我说,“你又要去威尼斯了。”
    “我不能确定。”父亲说,“这桩谋杀案让我感到害怕。我们的敌人肯定非常强大。”
    “我也知道,自己的处境更给了他们勇气,引起了他们的误解和荒谬的希望。”
    “这是什么意思?”
    “我应该尽快嫁人。”
    “什么?”父亲说。“嫁给谁?可是你已经结婚了啊。这种念头是哪儿来的?”他问。“谁向你求婚了?就算有这么一个非常理智而又无法拒绝的求婚人,”理智的父亲说,“我也怀疑我们是否能接受他。”他为我不幸的处境下了一个结论:“你很清楚,在我们把那些困难而复杂的问题处理好之前,你没办法改嫁。”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又说道:“我亲爱的女儿,你是不是想离开我?”
    “昨天夜里我梦见我的丈夫已经死了。”我说。我并没有像一个真正做了这种梦的女人那样放声哭泣。
    “就像看画时懂得去看画的人一样,一个人也该知道如何解析一场梦。”
    “你觉得我可以给您讲讲我做的梦吗?”
    我们陷入了沉思,像所有聪明人那样,在脑子中飞快地想像所谈事情将会带来的其他所有的结局,互相笑了笑。
    “解析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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