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三辑)-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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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儿功夫……
最后,又是一曲流行歌曲,唱的是《对面的女孩看过来》。
观众的情绪一直在沸腾着。在沸腾的气氛里,渔标突然想起日本的一部影片《
这里有泉水》,是说一个民间剧团在城市演不下去了,临黄摊之前,决定去乡下演
最后一场,然后散伙。没想到,在乡下的演出大获成功……
渔标想,这里有我的泉水啊。
散场的时候,丑角祝大家庄稼大丰收,旦角则唱起了终曲《难忘今宵》……
渔标等着散完了戏,观众都走光了,才走向前去。有个打板儿的,50多岁,看
样子他可能就是班头。渔标跟他说,找雁脖子。
班头问,你找雁脖子啥事?
渔标说,投奔他……
班头问,你是干啥的?
渔标说,我是省艺校毕业的……
围着看热闹的几个演员都乐了起来。
班头说,这算什么。我问你会啥?
渔标说,挨打!
说完之后,渔标自己也吃了一惊。
班头说,打哏?
渔标说,对。打哏。
渔标的话音未落呢,班头冷不防给了渔标一下子,渔标很机灵地躲了过去。
班头说,你的证件呢?
渔标把自己的身份证、戏校毕业证都掏出来给他。
班头看过了,说,老杆儿,你带他上台。
渔标被那个叫老杆儿的丑角带上台。
班头在台下和蔼地说,孩子,“打哏”这碗饭不好吃呀,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渔标说,不后悔。我都在北京漂三年了,什么苦都吃了。
班头说,为啥?
渔标说,实说吧,女朋友把我给蹬了……我不服!
围观的几个演员又乐了。
班头点点头,说,那好吧,你要挨过了老杆儿这顿打,我就留下你,不过,只
能他打你,你不能还手,可以躲,但怎么躲也不能躲到台外边去。听懂了吗?
渔标说,听懂了。开始吗?
班头说,等等,吃饭了吗?
渔标说,晌午吃了两大碗面条。
班头说,那好,开始。
“开始”的话音未落,渔标就让老杆儿一脚踹到地上。渔标一个后滚翻站了起
来。搓了搓鼻子,一动不动看着老杆儿。老杆绕到渔标后面,冷不丁又是一脚。渔
标被踹成一个狗吃屎。然而渔标就地一滚,又站了起来,只是还未站稳,老杆又飞
起一脚,踹在渔标左脚上,渔标晃了晃,没倒,又站稳在那里。
那个跟老杆儿搭戏的旦角小燕子喊,傻小子,大叔说了,你可以躲!
老杆回过头来冲旦角说,咋的,心疼了?
说罢,上去给渔标一个大耳刮子,渔标没动。接着老杆又连续抽了渔标几个大
耳刮子,渔标脸上一点儿怒气也没有,平和地看着老杆儿。
老杆儿说,挺抗打呀。磕几个头我看看。
渔标跪在地上,咣咣地使劲磕头……
班头喝道,行了!
老杆立刻停了下来。
班头问渔标,你会躲么?
渔标说,会躲!
班头说,那你怎么不躲?打哏打哏,挨打得逗人乐才行。你现在躲给我看看。
于是,老杆儿又开始打,结果一下也没打着。
渔标表现得非常灵活,倒把几次扑空的老杆儿累得够呛。逗得看热闹的几个演
员直乐。
班头说,好了。老杆儿,从今天起你带他。吃住的事儿你照应着。头半年,管
吃管住,是活儿就得干,但一分钱的“活份儿”(工资)也没有,白干。
渔标说,行。
老杆儿过去拉住渔标的手,并替他揩嘴角上的血迹说,对不住了!
渔标说,没啥。
班头要走,渔标问,大叔,雁脖子呢?
班头问,你问的是不是那个戴白手套的雁脖子?
渔标说,是。
班头冷着脸边走边说,他走人了。
说完,去了后台。
渔标就这样被大雁戏社留了下来。在大雁戏社,渔标什么活儿都干,洗菜、切
菜、做饭、打扫剧场,没有他干不到的活儿。大雁戏社是一天两场戏,白天一场,
晚上一场。开演的时候,渔标就在一边看。时间一长,有些小戏儿、唱词儿也就会
了。像《武家坡》、《华容道》、《冯奎卖妻》、《岳母刺字》等等。像“九腔十
八调,七十二咳咳”,还有像耍手绢,打手玉子,打竹板子,彩棒,彩灯。以及唱、
说、做、舞,四功。手、眼、身、法、步,五法。什么走场、圆场、喊诗头之类也
都学个八九不离十。毕竟过去在戏校学过,有底子。
有时候呢,班头也让他去串个场。虽说多数是“挨打”的活儿,小可怜儿的样
子,但总算得到了戏班子的认可,班头说渔标是个好孩子,灵巧,有脑子,将来指
定有出息。
有趣儿的是,每到渔标串场和小燕子配戏的时候,小燕子明知道打不着他也舍
不得下手打。台下的观众就起哄,咋的,心疼了,恋上啦。
小燕子说,可不,咱戏班子就这么一个嘎嘎新的处男,我能舍得下手么?
台下喊,那你们就把喜事定了罢。
小燕子说,早定了,八月十五。就是哪年还没定呢,主要是渔标他媳妇不同意。
观众就乐,喊,他还有媳妇啊?他媳妇是谁呀?
小燕子说,莱温斯基。
站在东边台角的老杆儿也嗤嗤乐,小燕子是他两姨的表妹。他也很喜欢渔标。
说出大天来,渔标这小子是科班出身,不像自己土生土长,没啥大出息,从农村永
远也走不出去。
日子走得真快呀。嗖一家伙,一年过去了。这一年里,他们这个民间二人转戏
班子开着小四轮,去了大庆、纳河、绥化、木兰、渤利等十几个县城、农村演出。
反正是到处走,为了生存,也为了艺术。
在纳河,渔标看到了雁脖子。雁脖子看上去有点垮了,又黑又瘦。有女人了,
是残疾人。他已经不唱了,后半辈子决定在纳河种地了。雁脖子把手上的白手套摘
下来给了渔标说,过去,我一直想与众不同,所以总戴着这双白手套。现在不行了,
不能与众不同了,踏踏实实地种地吧。这双手套送给你吧,做个纪念……
渔标就哭了,等我结婚的时候你还得给我当司仪呢……
雁脖子也掉泪了,说,哎,那一定。
一年后,赶在依兰的“巴兰河漂流节”的时候,他们又回到了依兰。因为有不
少来漂流的客人点名要听小城的二人转。
戏班子在依兰小城的演出还是那么火。
这一天是个好日子,八月十五中秋节。戏班子也商量好了,晚场散戏之后,大
家会餐,喝酒,去宴宾楼,去吃依兰小城特有的野味火锅。传说徽钦二帝被流放到
依兰的时候,当地金人给他们上的肉都是半生不熟的,二位皇帝吃不下。虽说他们
也带了御厨,但人家不让他们做。后来,御厨看二位皇帝吃得太难受了,就以加热
为名,在桌子上加了铜锅,把那些半生不熟的野味再煮一遍。这种方式流传下来,
反而成了依兰小城有特色的火锅了。戏班子的人都惦记着吃呢,还有倭肯河的哲罗
鱼,那鱼虽说看上去不济眼,但80块钱一斤呢!
……
可能是中秋节的缘故,今晚上的演出,当地的、外地的游客来看戏的人特别多。
这观众一多,演员都是人来疯啊,也就来情绪了,说的、唱的、舞的,逗的,也格
外的好,格外的野,格外的浪。
渔标是无意中看到甜甜同那个像她爷爷似的男人坐在台下第一排的雅座上的。
他们旁边还有当地的一位有名的企业家作陪。那个企业家一边看一边给那个男人和
甜甜讲解着。
显然,甜甜和那个男人是来依兰漂巴兰河的。
渔标一看,头发都立起来了。他立刻转身去了后屋,在那里兀自化起妆来了。
恰好班头过来,看到渔标化妆不觉一愣。
渔标说,大叔,你让我串一场挨打的戏吧?
班头说,大过节的,浑说些啥!
渔标说,我原来的那个对象正坐在下面看戏呢。
班头仔细地端详了渔标半天,问,你想跟谁配戏?
渔标说,老杆儿。
……
临上场前,渔标对老杆说,就像我刚来那天那样,你打我狠点儿,而且还要再
狠一点!一定要真打!
老杆说,不行不行,那小燕子非活蒸了我不可!
渔标说,你听我的,算我求你了。
老杆说,渔标,这么做值么?
渔标说,值!
老杆说,你是玩苦肉计,想引起甜甜的同情?能么?
渔标没吱声。
老杆儿摇了摇头,说,好吧,看来,我今儿个不是打你,而是帮你了!
上一出戏的演员演完了之后,说,我们二位下去歇歇,让渔标和老杆给大家练
两下子。
渔标蹭一个空翻出了场,紧接着,又是单手空翻,连续空翻,劈叉,踢腿,鱼
跃。观众、乐队、小燕子、老杆儿全都看呆了,谁也没想到渔标的功夫这么好。班
头则站在一旁沉默无语。台下观众的掌声一阵接一阵响个不停。最后,渔标突然来
了一个摇滚动作,乐队机灵,也立刻配合,渔标头着地,并以头为轴,倒立着不停
地旋转,类似非洲黑人跳的那种霹雳舞。当年在艺校的时候,渔标就是跳这个舞迷
住的甜甜。
表演完了,渔标向台下鞠了一躬,并特意向甜甜的方向鞠了一躬,甜甜有点疑
惑起来。
回到后场,渔标跟老杆说,你一脚把我再踹回去,咱们开打!
渔标的话音未落,老杆儿一脚把渔标踹了个狗吃屎,趴在舞台中央。全场立刻
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老杆儿对观众说,还没完事呢,就想溜,我非教训教训他不可。看打。
然后,两个人对打起来,但吃亏挨打的总是渔标。
打了一阵儿,老杆暂时歇了歇,对观众说,你说这渔标咋这么抗打?
观众在下面问,为啥?
老杆说,人家是省艺校毕业的,专业呀。
台下哄然大笑起来。
老杆说,真的,我要撒谎(指看甜甜身边的那个男人说)我是他老人家的儿子。
底下的观众又乐了起来。
老杆说,说起来,渔标也怪可怜的,早先在省城处了个对象,结果,两人误会
了,渔标去了北京,在那里漂了整整三年,苦哇,而且三年一趟家也没回,专业也
扔了,伤心哪,失恋哪,最后,在北京混不下去了,来到咱们依兰小城的大雁戏社
混口饭吃。在这里干什么活儿呢?就两个字:挨打!
老杆说,你看。
说着,老杆飞起一脚,又把渔标踹到地上。
老杆问台下的观众,抗打不——
台下就喊,好!漂亮!
甜甜和那个男人看了特开心,使劲儿地鼓掌。台下的甜甜显然认出了渔标,并
跟那个男人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
老杆儿说,可我不能再打了。要说呀,这人心毕竟是肉长的,谁能心那么黑呀。
我幸亏是个男的,要是个女的,心这么黑,谁还敢娶她呀。渔标兄弟,看在我表妹
小燕子的份上,再加上今儿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行了,不打你了,不过,你得告
诉我,你真名叫什么?来了一年多,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大姓呢。
渔标看着台下无动于衷的甜甜流泪了,抽泣着说,我要回家……
台下的观众都愣了,随即,全场响起了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作者简介:本名王阿成,1948年生,硬朗朗的关东汉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当代著名作家,发表作品数百万字,其中长篇小说《忸怩》等四部,中短篇小说集
《年关六赋》《城市笔记》以及法文版《良娼》、英文版《空坟》等。有多篇作品
获各种文学奖项。
痕迹
丁韵握着话筒一时间竟是有些记不起自己和这家婚姻介绍所有什么干系。她只
是略显机械地回答着对面很热情的发问。“没结婚呢。”“还在那家公司做。”
“没什么变化。”后来对方就点明来意了,说有个男孩想和她见见面呢。丁韵说什
么样的啊。那边说你来就知道了,来看看吧。不错的一个小伙子。
丁韵放下电话才想起来去年她和一个朋友闹着玩一样在一家婚姻介绍所写上了
名字。不过以后也就杳无音信了。怎么突然想起来的呢,像是从旮旯里又把她挑了
出来。
男孩个子很高,丁韵一见面就问他多大了。
“25,为什么要问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