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情 by 暗涌-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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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点头就好,其他都交给我来安排。”
子颜想了想,朝厅里喃喃自语的母亲望了一眼:“如果不麻烦的话,请把我母亲也带到国外去疗养吧。她近日常常被炮声枪声惊醒,我怕她再受刺激。”
“当然可以。”顿了顿,他又问,“你自己呢?有什么打算吗?其实你可以继续读书……”
“不,我不会离开上海,我要继续拍电影!”他抢白。
常振霆笑笑。
“你是不是笑我坐井观天,毫无志向?”
常振霆幽幽道:“若真眷恋那口井,又何惧做只井底之蛙?只怕井枯,再也容不得它了……”
子颜的栖身之井最终还是没保住。当剧组被强行解散时,将近年底了,拍摄早已完成了一大半。凌熙然惊地跳起来:“怎么会这样?大佐他答应过我的!他让我放心拍的!”
苏莉莉冷眼看他慌慌张张地带着礼物去找北野信夫,啐道:“软骨头!”骂完也只得与其他剧组成员一样,返家去。临走看见子颜,道了别,又回转头:“子颜,瞧这局势,也不像简简单单就能让我们返工的样子,我一思量,倒不如学胡蝶姐,去香港得了。”
子颜吃一惊:“你要走?凌导演知道吗?”
“也与他商量过,他是不情愿的,刚在上海闯出些名堂来,便要放弃……唉!算了,以后再说吧。”她拢拢头发,“不过往后你我见面少了,可别忘了莉莉姐!”
子颜道:“那是当然。常联络吧!”
她嫣然一笑,袅袅婷婷地走了。
回到家才知南京沦陷,虽还不清楚具体状况,只闻“屠城”二字,已是人心惶惶。
天空愈加灰寒。
常振霆打电话来,说是子仪子珍的入学问题都已解决,两办学堂都是伦敦名校,食宿条件好,还可自带仆人;而赵月芝,“还是与孩子们近些得好,所以我特意挑了一家伦敦近郊的疗养所,并聘用华裔护士照顾,你看可好?”他问。
子颜说好,又感谢他周到入微,直到说了再会,依然握着电话不愿放开,似乎要听到他的声音才觉得暖和些。
“子颜,你听上去不太好,出什么事了?”他紧张起来。
子颜说:“振霆,我想见你。”
他说:“我马上过来。”
刚挂下电话,就听到门铃响。——竟是凌熙然,脸上浮着笑容:“子颜,我有要紧事找你!”
“凌导演啊,进来坐!”
他笑道:“不要打扰伯母休息,我们还是另找个地方再细谈吧!”
“可是……我正在等人,不方便走开。”
“你小子不给我面子!好吧,不妨就去外头花园里走走好了!”凌熙然拉住子颜的手就往外走。
子颜打量着他的神情,心中闪过一丝狐疑。把手抽脱出来。
花园里已没有花了,只剩几株冬青长势繁茂,子颜在树前立定:“凌导演,是不是北野信夫那里仍是没有同意?没电影拍倒不要紧,最怕伤了感情,你还是回去哄哄莉莉姐吧!”
“莉莉那里我自是会劝的,可今天我来找你可不是为了这件事!”他笑道。
“那……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
“是这样的,我有了一个计划,能将一些被迫关闭的电影公司重新搞起来,组成一个联合制作发行公司,到时候,我们的公司就能控制全上海滩的电影脉络……”凌熙然滔滔不绝。
子颜惊诧万分,只觉他在说着梦话:“凌导演……真的……真有这样的好事?”
“哈哈,我遇着贵人,不但愿意投资我拍新电影,还让我重组电影公司!”他满面喜意。
子颜不解,更不敢置信:“可你想过没有,日军方面依然是个难题!”
“别担心,现在已经没问题了!”他自信满满。
子颜见凌熙然恢复生气,也为他高兴:“这就好,可惜我不懂电影公司方面的事,帮不上忙啊。”
“你还是当我的男主角吧!虽然我们手头的那部停了,但马上就有新的可以开拍!”他拿出一本剧本来,递给他。
子颜接过一看,愣住:片名赫然是“和满兄弟传”!
“这是什么意思?!”
“我实话和你说,我刚才提到的那位投资人正是北野大佐,他说如今中国人对他们的印象太偏执,要利用电影传播途径来扭转观念,创造‘大和民族’与‘满洲国’一家亲……”
子颜愕然,将剧本回掷给他:“这种电影我不拍!”
“子颜,你真是死脑筋!如今是日本人当道……”
子颜望着他,只觉心寒:“你怎能说出这种话来?南京屠城的消息你听说没有?你现在与我说‘和满兄弟’?”
他转身离开,被凌熙然一把揪住:“沈子颜我告诉你,你与我签的电影合约还未到期,我随时可以要求法律强制你履行合约……”
子颜脸色煞白,一字一字道:“凌熙然你也听着,说到法律,头一个要枪毙的就是汉奸!”
凌熙然哽住,目光闪烁不定。
子颜趁机甩开他的手,转身奔逃!一人滑入了空阔的街心,两旁广告牌上的霓虹灯残缺不全,如同伤兵怒睁着血红的眼……
他颤抖着捂住自己的脸——究竟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身后又有人来拉他。
他拼命挣脱。
“子颜!”是常振霆的声音。
他回首,泪珠滚落:“振霆——”
他拥住他,把他带上车:“去我那里好吗?”
子颜不语,靠在他的胸口,点点头。
直到子颜在常公馆里坐定,喝了姜茶压惊,才终于缓过神来,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给了常振霆。他沉默良久,吐出一口气来:“如今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莉莉。姓凌的已迷了眼,大约也会逼她拍摄那种片子的……”
他给苏莉莉拨了电话,却没人接听。联络安排给她的保镖,只说是下午随她去百货公司后,已不见人影了。
子颜猜测:“她会不会已经去香港了?”
“照她的脾气,若知道了凌熙然的丑行怎不对人哭诉一番,反而不声不响地离开呢?”他皱起眉。又派人四处打探寻觅,依然没有消息。
忙至夜深,他让子颜先去休息:“我这里最安全,你大可以放心。”子颜点点头,跟着仆人上楼。常振霆又把他叫住,微笑道:“我一会儿就来。”
子颜脸一红,扭头就跑。
——外面已宵禁了。
上海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绝望地陷入一片无边无垠的黑暗中。大团大团的墨影在窗玻璃上游移,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步步进逼,猛一抬眼,见树冠顶上露出了一钩焦黄的月色,正阴侧侧地闪着寒光。子颜觉得冷,裹着棉被仍不住颤栗,寒意早已浸透到骨头里。
房门被推开了,熟悉的脚步慢慢地靠近,终于停在了床沿。子颜感到自己的心如同石英钟摆,忽悠悠地晃动着。
然后他听见他上了床,与他同侧躺下,温热的呼吸就落在颈后。他伸手抚摸起他的脊背,隔着单薄的睡衣,一寸一寸的皮肤,一节一节的骨头,在他灼烫的指尖下剔透了起来。
子颜重重地喘息着,有细密汗滴沁出毛孔,睡衣贴上肌肤,他在身后为他轻轻褪去了。子颜裸露的皮肤蓦然碰触到阴冷的空气,不自禁打了个寒战。他用力搂住他,嘴唇顺着发迹渐渐往下探去……
在这样龌龊清冷的世间,什么都是苍白虚无,寻不着调儿的,这一刻,惟有自己炙热跳动的心,惟有那灼热的吻,惟有那贴着自己的身子,惟有那个人,是真实的。
子颜呻吟出声。
他们缠绕一体。他是谁?自己又是谁?已然分不清了……
——未完待续——
色
第十章
找到苏莉莉已是十多日后的事了。
那天是圣诞前夜,租界内披红挂绿,洋人的店铺早早地打了烊,马路上回荡着唱诗班的歌声,冬日和煦,一切都显出难得的静谧与安详来。不料傍晚时分竟刮起了大风,树枝狂烈地拍打着窗玻璃,令人无端生出怯意。
赵月芝嚷嚷着冷,让女仆在厅里燃起了壁炉,火焰跃动着,把整面白墙都映得通通红。木柴大约受了潮,噼噼啵啵响着,火星飞溅。
常振霆早就说好要接子颜全家去公馆里吃圣诞大餐的,到了时间也不见出现。子颜眼皮直跳。正想打电话给他,电话铃倒自己先响了。连忙接起,正是常振霆。他忙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有事不能来。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似乎正在考虑如何回答,最后他只说:“让小李载你到外滩来。”——嗓子低哑,余音微颤。
子颜打了个寒噤。
一到外滩,就见江上浪涛汹涌,常振霆送给苏莉莉的豪华游轮正在浪尖上颠蹒,岸上人潮混杂,有五爷的手下,也有日伪警察局的人,更有不少是记者与围观者。
子颜下车,立即被记者们团团围住:“请问沈先生,船上的是不是苏小姐?苏小姐现在情况怎样?苏小姐的失踪是不是与她的丈夫凌导演有关呢?你与苏小姐的关系如何?苏小姐与烟草大王究竟是兄妹还是有其他关系……”
子颜脑中隆隆作响,幸好有五爷的人将他带出人群,又有人领他去乘小船,低声道:“五爷正在那条游轮上等您。”子颜问他们游轮为什么不靠岸,上头还有谁,也都答得含糊。只晓得五爷带了许多人手上船,据回来报告消息的人说,游轮的引擎全都坏了,要通知船务公司来拖船才行。
小船在风浪间穿行,好不容易才靠近轮船,常振霆已在船边等着了,伸手拉子颜上了甲板。子颜抬头看他——灰白脸色,眸中暗藏泪影。
“振霆,是不是……是不是莉莉姐她出事了?”
“我们找到她时,她已经死了……”他哽咽。
子颜捂住嘴:“怎么会……她……她怎么死的……”
常振霆轻轻搂住他:“我带你去看看她,你冷静些,她吞食安眠药,面目尚算祥和。”
苏莉莉躺在船舱的主卧室里,身穿簇新的苹果绿滚银边高襟旗袍,全身首饰佩戴体面,头发新近烫过,任船只颠簸,依然纹丝不乱。
子颜哭出声来:“为什么会这样?前不久她还对我说她想去香港定居……难道……难道真是为了凌熙然他……”
“这件事绝对与那姓凌的逃不了干系!我一定要把他找出来对质,可惜他如今已躲匿起来,我派人去他家中和电影公司查找,竟一无所获!”常振霆一拳捶在栏杆上,指节发红。
子颜握住他的拳头,把他僵硬的手指轻轻掰开,故作轻松道:“一定能找到他来对峙的。你可是常五爷,将上海滩翻个底朝天也不过是小事一桩啊!”
常振霆苦笑连连,从口袋里抽出一封信,递给他:“这是莉莉的信,我今天中午收到的。”
子颜打开来看,纸上不过寥寥数字——“大哥,我是意冷心灰,非死不可了。我舍不得你,舍不得莉莉号。我带它一起走。”
落款是两天前。
“我收到信,立刻派人在江上寻找,但江海茫茫,谈何容易。谁知会那么巧,傍晚竟刮起了大风,又将船送回到港口。真的是天意,我找到她又如何,终是迟了……”他站在苏莉莉床头,凝神望着她,“她是早就决意赴死的。我刚派人去问过,她在一个星期前就亲自去订了这袭旗袍,当时她还特意叮嘱那裁缝师傅说,因要用作寿衣,要求他做得分外精细些……”
子颜走近些看,她那抹着鲜艳蔻丹的指尖映着青翠碧绿的衣料,只觉触目惊心,竟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醒来时已回到岸上,斜躺在车后座里,身上披着常振霆的外套。朝车窗外望,是回家的路。小李回过头:“沈先生,您醒了就好。”
“振霆呢?”子颜把外套裹紧些,手脚依然冰凉。
“五爷还在轮船上与人商量如何把苏小姐接上岸呢。警察和记者都想要上船,现在虽被我们的兄弟缠着,但也不知还能撑多久。”小李道,“他怕您吃不住,命我先把您送回家。”
“小李,回江边去。”他说,“这个时候,我若吃不住,他就更难捱了。”
夜深了,冷风未息,雪珠又飘落,水面上弥漫起一层薄雾,寒彻心骨。岸边的人群却越聚越多,已有影迷听闻消息,赶来看个究竟。船务公司也来了人,查探一番后说是天气恶劣,一时三刻难以将游轮拖到江边来。
子颜见势,向他们租了一批小船,一律用帆布盖着,再雇船夫将这些小舟划到轮船边上。
小李问:“沈先生,您这是做什么?五爷身旁人再多,也无须这么多船呐!”
子颜淡淡一笑:“你的五爷应该明白。”
稍待片刻,游轮那边有了动静。眼尖的已望见有物事被轻手轻脚地搬到小船上,但隔着夜雾,难以看得真切。等小船接二连三靠了岸,记者们立即蜂拥而上,有照相的,有探头张望的,还有的拉着船夫问长问短。
日伪警察也上前来搜查,将帆布一一揭开来看,都呆住了:里头躺着的竟都是方才随常五爷上船的一干兄弟们!此刻已大大咧咧地站起来,伸个懒腰道:“五爷想得真周全,还为我们盖上帆布,遮风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