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鬼蛇神-第28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阿光一个突出印象是海口的人比原来多了,都是大陆人。那些大陆人走路的频率比海南岛本地人明显要快,从走路就看得出那是海南岛人还是大陆人。海口突然之间热闹起来。尤其是路边一下多出了许多买吃食的地摊,什么新疆拉条子,陕西羊肉泡馍,云南米线,东北水饺,北京爆肚,天津煎饼果子,湖南肠子,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这时候的阿光在家里已经被看作是大人,自己的口袋里也经常会有些零用钱,加上阿爸把进货重任交给他,他很像是一个独立撑门面的年轻老板了。他原本就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头脑清楚,做事有板眼,难怪已经算是城里人的阿玲对他另眼相看。
李德胜已经发现阿光有点大手大脚,偶尔身上就会多件新衣服,或者脚上就会多双新鞋,而且是一双又黑又亮的皮鞋。他仔细查儿子的账,账目上没有漏洞。
女人说他,“自己儿子你还信不过吗?”
李德胜说:“没有啊。我猜阿光在琢磨自己赚钱的事。”
女人说:“那是好事情啊。”
李德胜说:“是好事情。我交待的他都办得妥当,而且进价比我自己进的还要低。可见他根本没用家里的钱。”
女人说:“这个月他添了两件新衣,还有就是皮做的鞋。”
李德胜说:“你说他不会背着咱们做不该做的事吧?”
女人说:“不会。他绝不会碰别人的钱。”
李德胜说:“你说要不要多给他一点零用钱?男子汉出门在外,手里没钱心里会发慌,不踏实。”
女人说:“你早该这么想了。你说,儿子是不是到了想女人的年龄了?”
最懂儿子的还是母亲,男孩开始打扮自己就一定是在思春。阿光的新衣新鞋当然都是为了阿玲,他希望自己在阿玲眼里又帅气又有自信心。他看得出阿玲对他很在意,也愿意帮他。
上次就是阿玲的哥有桩麻烦的事情需要人跑腿,她把机会介绍给阿光,她相信阿光不会辜负她的信赖。阿光果然把事情做得很漂亮,得到她哥哥的称许,同时得到二百元劳务费。她哥哥说以后事情会很多,有得他做了。还说他最好别回乡下,就住到海口来。
阿光回去征求了阿爸阿妈的意见。阿玲的哥哥为他在宿舍区里借了一套一室住房。这下阿光像阿玲一样,成了海口的居民。
肯定没有人会料到,海口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涌进了几万人,这个昔日的海岛小城,一下成为继深圳之后中国乃至世界最为火爆的淘金地。旧城区那几条带骑楼的老街,充满了来自天南地北的各路英豪。所有的人都在忙碌,忙着注册公司,忙着土地买卖,忙着签合同招聘人马,忙着盖房子,忙着将各种家用电器运上岛摆进大大小小的店铺。还有更多的人陆续登岛,忙着找关系,忙着找住处租房子落脚,忙着找工作,忙着找一份临时生计糊口。
海口真是一派生气勃勃的景象。
阿光这会已经是阿玲的哥哥的贴身马仔。阿玲的哥哥正在谋划,利用自己在官场势力范围之内的权力,开一间自己的公司。当然他不能自己出面注册,他打算让阿光出头,让妹妹阿玲实际上掌管公司业务。
这个计划让阿光很兴奋,她哥哥这样安排表明他对自己很信任,也等于表明了他基本认可妹妹与阿光的关系。阿光和阿玲已经有了那种亲密的关系,在他心里阿玲已经就是他的女人了。当然,这一点必须得到阿玲的家里认可,得到自己阿爸阿妈的认可。
阿玲毫不犹豫就同意了阿光让家里来提亲的想法,这让阿光兴奋得一夜没合上眼。
一年前李德胜收到大元的邀请,让他自己安排时间来拉萨玩。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他不可能出那么远的门。安顿了母亲的丧事之后,他忽然很想出去走一走。上一次出岛还是1966年。他女人对大元的印象很好,也知道他们两个持续了二十多年的友情,她让他想去就去,不用担心家里。
他刚刚忙完一单活计,死者是本村人,但出门在外已有三十年以上,是三亚一家国有公司的经理。叶落归根,家人根据他的遗愿将他安葬在他出生的崩石岭。
灵堂设在村部的院子里,整个院子被临时加上屋顶,四周也都用大幅帐篷布围合,这使得灵堂非常宽敞,容得下高大的纸扎牌楼,连同纸扎的双车双轿,纸扎的骡马牛羊猪狗鸡,让所有来吊唁的乡邻亲友都大开眼界。
他的葬礼算得上气派,下葬的那天光是纸扎人偶就排成了一整个方队。紧随其后的是从全岛各地赶过来的开汽车前来吊唁的客人,是一个规模不小的车队。最后才是人,打灵幡穿孝服的亲人在前大放悲声,徒步的友人以及远亲垂着头以沉痛的姿态跟在后面。
谁都看得出来,整个仪式所需纸品数量巨大。死者的家人只找了李德胜一人负责,所需其他纸工由李德胜去临时聘用。工程量再大工期也仍然只有七天,李德胜聘了超过十个人一起赶工,其中自然有他的家人;他们全力以赴。
结果让死者家属相当满意。尽管累到虚脱,李德胜还是很开心。一单活计下来,李德胜包括他的家人一道,拿到了平时三倍的酬劳。
这下他不用去银行取以前的积蓄就可以去西藏了。
动身之前,他嘱咐女人一定按约好的日子,请媒人到阿玲家去提亲,千万别耽搁了儿子的终身大事。阿玲的老家在白沙,从吊罗山过去坐车大约三小时。
他自己规划了路线,从海口坐船到广西北海,再坐火车到成都,再搭长途车途经川藏线去拉萨。他的第一站是海口,他有儿子阿光在海口接应他,这让他在乡邻跟前很有面子。
阿光去接他,把他接到住处就又出门去忙。他看得出儿子很为自己忙碌的事情自豪。儿子告诉他,自己是新公司的法人。李德胜不懂法人是什么。
“就是老板,就是对公司负全责的那个人。法人是要在工商局注册备案的。??面对公司,认的只是法人一个人。”
“老板不是阿玲的哥哥吗?”
“他是官员,他不能当法人。”
“他不能当,你就能当吗?”
“我代表他。我是他的全权代表。”
李德胜眉头紧锁,“可是出了事怎么办?”
“不会的。她哥是副科长,没有他摆不平的事。阿爸,我还有事,不跟你多说了。”
“凡事多转转脑子,不懂的事一定要弄清楚再决定。”
阿光已经出门了,“阿爸,你就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李德胜心里终究还是不踏实。他是隔日的晚班船。他借口去阿光的公司看看,他其实想亲眼看看阿玲的哥哥那个人,结果真还给他看到了。他对他的印象不是很好。
阿光送他去码头。途经邮电局时李德胜进去,给西藏的大元发一封告知动身时间的电报。他一路上很犹豫,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把心里话对儿子说出来。儿子毕竟是儿子,他不能把话揣在肚子里。
他说:“阿光,别怪阿爸啰嗦,那个人心机太重,我对这样的人信不过。阿玲跟他哥不一样。”
阿光说:“他是好人坏人不说,他总不会害自己妹妹吧。阿玲已经是我的人了,他害我就等于害她。阿爸,你就放心吧。”
儿子如此说,李德胜明白自己再多说也是无益。
0 星期日也叫礼拜天
休息一天。
卷2 拉萨
第三章 圣城阳光泛滥
3 迷失在三种时间之中
李德胜这家伙足足在路上延宕了七天,据他说途中转车的等候时间都不算长,没超过十二小时。我猜他累得够呛。
他说最后这四天在川藏线上,一路都是阴天下雨。说进了拉萨天就晴了,“拉萨的太阳真好!”
我告诉他拉萨也叫太阳城,一年有三百天以上都是太阳天。
他问我手上拿的什么书,那是一本《古兰经》。他以为我信了伊斯兰教,我说还没有,我想先读读经典再行考虑。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读过这本书,他说海南岛回族的一个朋友有古兰经,他见到了随手翻翻就一下被吸引住了。那朋友见他有兴趣,就让他拿走,那朋友说自己还可以弄到它,说清真寺里有送。
我说我读来有些吃力;他说怎么会,你书都写了几本,读书怎么会吃力呢?我说到底是宗教经典,其中的奥秘很需要费心思琢磨;比如——我翻开一处折起的书页。
你们中有人复返于一生中最恶劣的阶段
以致他在有知识以后又变得一无所知。
——《古兰经》第十六章第七十节
我说:“看着的时候好像都明白,可是合上书又觉得从根本上就没读懂,真够伤脑筋的。”
李德胜很奇怪地看定我,“不会吧,话说得这么明白,为什么说伤脑筋?”
“那你说说这两句话什么意思?”
“人生有起有落,有人反复处在低谷当中,这种时候他会怀疑以前所学到的东西,他会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不对了。”
“天呐。这两句话让我糊涂了好几天,怎么你一下子就把我点醒了?”
“书里不就是这么说的吗?而且说得那么清楚。”
“让你一说的确很清楚,可我一个人读就怎么也转不出来。”
“是你脑袋太复杂,想得太多了吧。以我的经验,凡事想得太多都会出问题,会把事情弄得复杂。天下的事情没那么复杂。”
他的话让我非常惊讶。我看得出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几乎没经过思考,可是他的话竟然有如箴言一般强大。
天下的事情没那么复杂;
凡事想得太多都会出问题,会把事情弄得复杂;
书里不就是这么说的吗?而且说得那么清楚;
话说得这么明白,为什么说伤脑筋?
人生有起有落,有人反复处在低谷当中,这种时候他会怀疑以前所学到的东西,他会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不对了。
李德胜也是刚刚到拉萨,我的生活就已经有了大变化。我不知道的是更大的变化还在后面,对《古兰经》的解读仅仅是一个开始。
想说说三天里发生的事。昨天,今天,明天。想颠倒一下顺序,也就是说,从明天说起。三天即三种。
明天还没有到,还有大约十三个小时,不过没关系。好在李德胜已经来了。明天的故事里多了李德胜,而且他应该是主角。
我这几天里一直在等李德胜的消息,原定回东北的计划只能往后推。我没有买机票,也就是说暂时没有出门的计划。朋友们都知道拉萨不通火车,要离开拉萨必得坐飞机。
可以因此断定,明天的故事也是关于拉萨的。该怎么开始呢?夜里零点以后就是明天了。
在拉萨讲时间的故事有点障碍,因为时差。拉萨经度比北京西移大约三十度,时间大约晚两小时,其一。另外,生活在1988年冬天的中国人都知道中国早已实行了夏时制,全中国的钟表同时向后拨了一小时。
这样,以北京时间为标准时间的全中国人民,在每一天的零点时间上,你可以设想——假使有一个拉萨时间,拉萨人处在只相当于北京人概念中的二十一点左右。
这是一年里暗夜最长的季节,即使天已经黑了许久,其实离午夜还有很长的时间,不过是晚上九点,如此而已。
我不说你们也猜得到,这么早当然不会睡觉。干什么呢?
我可能会坐下来继续写我的小说,我老婆估计要织一阵子毛衣。顺便说一句,我三年前正式和她扯了大红光纸印制的结婚证,内文是用藏汉两种文字完成的——她眼下正在为我的明年春天操心。织毛衣,如此而已。
听我故事的朋友们中有细心的,一定会翻翻日历,之后一定会发现这一天是星期日——我说的是明天,1988年11月27日。
我写小说经常在夜间,经常通宵达旦。所以我写了一阵必然要休息一阵,休息的时候我一般习惯到户外;拉萨的夜实在很美,用我的习惯用语——美得一塌糊涂。美得不可收拾。如此而已。
我于是先探头进里屋,看看老婆睡了没有。没有,这也没关系。其实睡没睡都没关系。然后我就轻推门,来到外面再轻掩上门。我到隔壁敲门,李德胜就住在我隔壁。
我说带他去个有意思的地方。显然他累了,所以他要问我是不是很远;不远。我现在住得离大昭寺离八角街很近,而我过去有两年多时间就在布达拉宫山脚西面的林子里。过去夜间散步,我习惯绕布达拉山,一圈大约一千三百米,大约二十五分钟。
现在我转八角街成了习惯,我只要七分钟就可以慢踱到大昭寺门前。大昭寺是八角街开始也是八角街结束的地方。如果你是外人,你要转八角街的话,当然你不一定是外人,那么你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