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凤来仪 作者:颜如画(jj2012.9.3完结)-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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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有凤来仪
作者:颜如画
☆、第一章 原来还记得
馨仪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过了这么久,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这一层的楼梯间一直都很寂静,少有人来往,安全门偶尔被推开,十次有九次会是清洁人员。那个清洁大妈这周下来已经识得她了,总会停下来对着她笑笑,然后安静地做卫生。昨天下午却忽然塞了一包纸巾到她手里,语重心长地说:“孩子,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你想开一点,总会好的。”
馨仪摸了摸脸,才发觉满脸都是泪水。
后来到底还是止住了,却仿佛是呓语,一直喃喃地说:“我的孩子病了。”
她坐在十七楼通往十八楼之间的一阶楼梯上,当初选中这地方,只因为下面的楼梯间有人抽烟,烟蒂随地可见,便一直往上走,到了这里终于一个人都没有,亦没有烟味,米白色的大理石地面光滑洁净,仿佛能照出人影来,于是坐了下来。后来才知道十六楼以上都是VIP病区,设有专人管理,环境自是绝佳。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好像打了个盹,被隐隐约约传来的一阵响声惊醒了,有人打开了安全门。馨仪以为是大妈,连忙摸了摸脸,才放心地看着下面楼梯道拐角处微笑,那里却空无一人。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身后响起,她意识到原来这次打开的是十八楼那扇一直关闭的安全门。
脚步声忽然顿住了,就在她背后,黑色的阴影笼罩在她的上方,有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借过。”声音沉着,紧跟其后另外一个声音也响了起来:“小姐,请您让一让。”
“对不起。”馨仪低声道歉,实在无力再应付人事纷扰,于是没有起身,只是避开往旁边挪了挪,靠着冰凉的栏杆,留下了右侧足够宽大的过道。
“唐先生,这边请。”是刚刚那个既制式又很礼貌请她让路的声音,这一次却还隐隐有着恭敬,垂手站在一侧。
脚步声没有如期而至,响起来了一个低沉好听的声音:“那本书是你的么?”语调平板内敛,是淡淡的英伦腔,大约是长期生活在国外的人。
馨仪有点恍惚,仿佛是闪了一下神,茫然不知所措,但渐渐却还记起来了她原本是拿着本儿童绘本在看的,应该是刚刚打盹时,从膝盖上滚落下去了。于是低着头匆匆忙忙在地上搜索了几眼,最前面那人脚前的下面一阶楼梯上果然平躺着一本书,已经翻开了,在光线的折射下,黑色纸业上是几颗凸显出来的草莓,那样饱满,那样鲜艳欲滴,仿佛是挂在枝头要掉下来,已经吃到了嘴里,已经有了酸酸的味道。她禁不住摩挲了几下,合上书拾了起来,不免又低头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人答话,那人的腿终于伸了出来,率先踏上下一阶楼梯,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脚。
杂沓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后面的人依次从她身边穿越而过,簇拥着前面的那位“唐先生”拾级而下。
他们边走边小声交谈着,隔得不远,在幽闭空旷的楼梯间内,听起来很清晰。
“Tang,水上人家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是不是今晚就从酒店搬过去?”
“明天吧,叫司机去酒店拿一套我的衣衫来医院。”
“好的。”
“老爷子和老夫人那边不要透露任何消息……”
那淡淡的伦敦腔逐渐飘远了,低了下去,却又仿佛是回声一样荡了回来,似远而近环绕在耳边不去。眼前书的封面上那几个彩色字体也渐渐飘荡了起来,红的,蓝的,橙的……各种各样的颜色,背景是浓墨似的黑,一闪一闪的,像是漆黑夜幕中飞舞的萤火虫,越来越多,越来越乱,压都压不下去。
馨仪慢慢地转过头,隔着冰凉的金属栏杆往下面看,一色的西服革履,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头顶,一级一级地往下,在重重叠叠的阶梯之间,在浮动的黑白光影交错中,她看不见他的脸,也不知道哪一张脸是她要找的。
然而,找到了那张脸,找到了他,那又能怎么样?
她终于木然地收回视线,继续进行刚刚重复的动作——一遍又一遍缓慢地擦拭着书的封面。只是地面洁净,手里捏成一团的纸巾仍旧洁白如昔,擦着,擦着……忽然没握住,书“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仿佛是心里的某根弦在这响声中断裂,她一抖,猛然站了起来抬脚往下奔,却没有想到坐了太久,腿发麻,跌跌撞撞了几步便重重地跪倒在了一阶楼梯上。她试了几次,还没有站起来,下面的安全门已经被打开了。
馨仪几乎是立即就撑着栏杆朝下面大叫:“唐先生,请等一等。”
那杂沓的脚步声仿佛静默了半晌,她不确定他听见了没有,又会不会停下来,于是努力站了起来,追到楼梯道拐角处正好看到一个黑色的背影一闪,没入门外,后面的人陆续跟着往外走。
惊慌失措中,她第一次喊出那个名字:“唐淙沛!”
原来还记得。
她一直以为这是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的字,终将会如同那段早就模糊不堪的记忆,一起湮灭在时光累积的尘土中,却在毫无防备中这么容易地就被挖了出来。可是埋藏得太深,太久,尘土的气息太浓,一瞬间直扑上来,呛得她措手不及,踉跄了好几下,只晓得连连叫唤:“唐淙沛,唐淙沛……你等一等!”
明明是那么避若蛇蝎的名字,这一刻却只想紧抓着不放。起初那段时间,听见“唐”和“唐先生”这样的字眼都会恐慌地垂下头,只想有个地洞可以躲开。后来时间久了,不免笑话自己草木皆兵,姓“唐”的人那么多,怎么会是他?他在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远到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交集,如此才安心下来,渐渐开始遗忘那段原本就不甚清晰的记忆。
所谓生活,只是逐渐遗忘的过程,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连物质形态的生命都没有保障,又哪里来的精神形态的记忆,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忘却的。
在最最艰难的那一段时间,馨仪总是这么告诉自己。
他还是走了,电梯门在她眼前渐渐合上,最后一瞬间,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似乎淡淡瞥了她一眼,仿佛暗夜中沉静冰凉的海水,只是波澜不惊。
馨仪捏紧了手心,这才发觉还攥着那一团纸巾。她木然地走到垃圾桶旁边扔掉,耳边忽然传来说话声。
“小姐,唐先生有一场紧急会议要参加,您有什么事情可以同我说,我会转告给他的。”
她慌乱地转过头来,望着眼前态度彬彬有礼的陌生男人,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不管牢不牢固,只能死命抓着:“他在哪里开会?我可以去那里等他开完会,然后同他说。”
对方显然没有意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神色微变。顿了顿,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睛,依然保持着良好的风度,有礼地询问:“请问小姐贵姓?”
馨仪迟疑了一下,放缓了语气,轻声回答:“我叫粟馨仪。”
“原来是粟小姐,您好,我叫顾朗,是唐的……律师。唐这次在中国的行程十分紧密,会议结束后还有其他的安排,没有预约要见他恐怕不是很方便,他已经吩咐了,您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同我说,我一定会如实转告。”
“不行!”馨仪着急了起来,不由得声音也拨高了几分,急切地说:“顾先生,对不起,这件事情我一定要当面同他说。”
顾朗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几眼面前脸色略显憔悴的苍白女人,万分确信从来没有见过,不免疑惑了起来:“粟小姐,请问您认识唐先生吗?”
透过薄薄的镜片,那双温和的眼眸仿佛漆黑如墨,馨仪仓皇地垂下头,声音细弱蚊蝇:“认得的……”
她半晌说不出来下文,顾朗看了看时间,简短地说:“粟小姐,我会把您的要求转告给唐先生的。”
馨仪听出来了那话里的敷衍和推却之意,咬了咬嘴唇,抬起头说:“我是唐雪媚的大学同学,从前同一间宿舍的,七年前认识他……唐先生的,劳驾您一起转告他。”
顾朗略微怔了怔,微微一笑,仿佛恍然大悟:“原来是唐唐的同学啊,那你留个电话号码吧。”
馨仪也勉强跟着笑了笑,虽然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这么久了,他还会不会记得,如果有一点模糊的记忆,又愿不愿意见她,仍然说出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这世间的事,从来都是如此,强求亦枉然。
她想,如果他最终还是不见她,那么她就当今天下午没有遇见他,就像从前的那么多年一样。
她稍微平静了下来,还记得要去刚刚的楼梯间拾起来那本书。
回到病房时,粟晓已经醒了,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她:“妈妈,你去了哪里?”
“妈妈刚刚有点事情走开了。”馨仪摸了摸他的头,“醒了多久了?”
粟晓怕痒,摇了摇头,笑了起来:“刚刚醒,你就进来了。”
馨仪看着他那天真烂漫的笑脸,忽然一阵发酸,掩饰着收回了手,扬了扬另一只手里的书:“晓晓,你看这是什么?”
粟晓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伸手接了过去,看见封面倒轻轻“咦”了一声:“一本关于颜色的黑书?我好像在哪儿听说过。”刚刚翻开了几页,又想起来了什么,终于撅起嘴巴不满了起来:“妈妈!都说了我已经读一年级了,马上要到七岁了,你知不知道啊!不要叫我‘小小’。”
自从他去年进入了小学一年级就觉得长得很大了,经常会冒出这么一句话,也不知道从哪儿听来“晓”就是“小”的,其实除了他淘气亦或是捣乱惹得她哭笑不得外,她一直都是这样叫的。
馨仪好笑,再一次解释:“这个‘晓’又不是那个‘小’,只是同音,意思完全不一样。”
粟晓早就有自己的借口:“但是别人不知道啊,听到了还以为我很小。”
馨仪没撤:“那要叫什么啊?”
粟晓翻了翻白眼,假装叹了口气:“妈妈,你老了,我都说了很多遍了,要叫‘粟晓’,你还一直问。”
馨仪也叹气:“是啊,晓晓长大了,妈妈就老了。”
粟晓越发不满:“你还在叫……”
“晓晓,按照周岁计算你还不满六岁,本来就很小。”这是间双人病房,这一次答话的是隔壁病床上的那个十几岁的大男孩。
馨仪回头微笑:“嘉禾,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孟嘉禾笑了笑:“我醒了半天了,偷听你们说话呢!一天到晚都躺着,早就睡厌了。”
最后那句话说到粟晓心里去了,又开始追问:“妈妈,我什么时候能回到学校啊,再不回去人家都要放暑假了。”
孟嘉禾意识到说错话了,对馨仪抱歉地笑了笑,连忙补救,说:“晓晓,放暑假不上课还不好吗?上课就是写不完的作业,连喜欢的动画片都不能看,我就盼望着天天放假不用上课呢!”
粟晓喜欢动画片,倒是困惑了一下,马上又说:“可是现在天天不上课也没意思啊,连钢琴都不能弹。”
馨仪很快就说:“怎么没意思了?等你病好了,正好也放暑假了,就可以天天在家里陪着妈妈了,弹琴给妈妈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还可以一起去迪士尼玩。”
“是不是上次那个香港迪士尼乐园?”粟晓兴奋了起来。
“是啊,这次我们不仅要去香港的迪士尼乐园,还要去日本的,美国的,法国的,把世上所有的迪士尼乐园都玩一遍,晓晓说好不好?”
粟晓的眼睛睁大了,双眼皮的折痕深得像一弯新月,那一双原本就极大的黑眸亮晶晶的,愈发像黑色的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馨仪禁不住亲了亲他的脸颊,笑了起来:“高兴得说不出来话了,是不是?”
粟晓终于笑了,又挠了挠头不解:“妈妈,你怎么知道我生日愿望的?”
“猜的啊,没想到我这么聪明,一猜就中。”
“你才不聪明呢,你是这世上最笨的妈妈!”
孟嘉禾在一边听得直笑:“晓晓,你妈妈要是笨,哪里会有你这么聪明的儿子啊。”
“嘉禾哥哥,你也一样笨,我像我爸爸啊。”
粟晓又开始了他那关于“爸爸”的长篇大论,竹筐倒豆子似的,滔滔不绝,讲得眉飞色舞,高兴了还连连问:“妈妈,你说是不是?”
难得他今天精神这么好,馨仪一概笑盈盈地附和:“是,是,你爸爸最聪明,你爸爸最好了。”
到了晚餐时候,粟晓也终于累了,暂时消停了一会儿,逐渐被那本绘本书吸引了。馨仪担心他口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