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第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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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恋
“看着吧,到底是什么样的天仙美女……”
“听说是在山里借宿时偶尔遇上的,这种小家贫女,能好到哪去……”
“这下可有笑话瞧了……”
嘁嘁喳喳的讥讽谈论声,在新娘盖头被揭开的一刹那戛然而止,片刻之后,厅堂四角都传出了低低的惊呼声。
那是一张烟笼露润的美丽面庞,非但不是想象中的粗俗眼眉,那种落落大方的沉静微笑,更是将满屋的仕族女子全数比了下去。
看到了预期中的情形,再触及不少“臭小子艳福不浅” 的眼神,石景亨躇踌地笑了起来。
因为曾经拒绝过城中不少仕族的结亲建议,所以很有些人家一提到石景亨就颇有怨言:“大概只有九天仙女他才瞧得上了!”而随着年岁渐长,父母亲也开始不断在他耳旁罗唣起来,最后石景亨索性借着游学访友为名,离家整整两年未归,直到月前得到母亲生病的消息,才收拾行囊打道回府。
其实石家二老只是因为思念儿子,才捏造了这个假消息,并且攒着劲,准备儿子这次回来非要逼着他把亲事办了不可。没想到石景亨却带回来了一个女子,并且宣布这就是自己准备与之共度一生的人。
虽然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亲戚朋友间都直当作笑话来讲,但此刻看到了新人姣丽绝伦的容貌之后,那些准备看笑话的人也不得不闭上了嘴。当然小声嘀咕还是免不了的,因为对新人的容貌仪态无可指摘,有人又转而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哼,穷家小户的女子,一定什么规矩礼数都做不来,有这样的媳妇,石家二老可有得气受了。”
可惜的是,这种预期也完全落了空,新媳妇桂芳华不仅有着秀丽的容貌,而且性情温顺娈婉,这样再对比那些因为媳妇不孝而哭闹争吵的人家,本来只是迫于儿子的执拗、才勉强同意这门婚事的石家二老也就不再嫌弃桂氏出身低微,慢慢喜欢上了这个儿媳妇。
温柔乡中时日易过,转眼间石景亨成婚已经整整三年,由于桂芳华始终没有生养,石家二老不免略有微词,甚至流露出了希望儿子能够另娶几名姬妾的意思,但对于父母的反复暗示,石景亨却一直装聋作哑,置若罔闻。
反正桂芳华还年轻,何况石家亲友众多,实在不行,到时候随便从哪家过继一个孩子也就罢了————“这一生,我都只和芳华两个人过了!”
对于父母的嘟囔,石景亨最后给出了这样坚决的回答,令石家二老无可奈何,再看看儿子注视桂氏时温柔幸福的满足神情,做父母的也就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倒是桂芳华,自从知道了公婆的心事之后,反而主动劝说起丈夫来,希望他能体谅老人盼孙心切顺从安排。结果石景亨把头摇得象拔浪鼓一样:“除了你,别的女人我连看都不愿意看多一眼!”看到妻子脸上露出了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石景亨紧紧握住她的手,再次发下了誓言:“这一生,我都只和你两个人过!”
但上天却仿佛是有意要和石景亨开上一个玩笑,很快就做出了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安排。
那是一个冬日夜晚,两个人正在房中闲聊,桂芳华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痛楚之色,起初石景亨还以为多半是吃坏肚子或受了风寒,正要去叫下人延请医生诊治,桂芳华却一把拉住了他:“不……不用了……”
不等石景亨答话,桂芳华已经倒在地上蜷缩成了一团,吓得石景亨连忙把她抱到床榻之上,连声呼唤。
“夫君不必难过……”大约是看石景亨吓得不知所措,桂芳华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唉,其实早就该告诉你的……我本是深山中的桂木之精,那天夫君从山中经过,我情不自禁动了爱幕之情,才央求同伴们幻化村落、大力摄合了这段姻缘,那时候同伴们还笑我痴傻,竟然会爱上一个寿不过百的凡人……没想到现在我却要先走一步了……”
呆呆地听着桂芳华的叙说,石景亨脸上浮现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相伴三年的爱侣居然是异物精怪——也许是事实真相来得太过突然,一时间令人无法接受,几乎是下意识地,石景亨甩开了桂芳华的手。
“真是对不起……”一丝失望在桂芳华面上闪过,但很快她就重新露出了温婉的微笑:“谢谢你陪我的这三年时光,胜过山中千万年的寂寞光阴呢……”
伴随着最后一句道别,桂芳华的身形逐渐涣散,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一枝玉簪跌落在枕边,上面似乎还带有女主人发际的淡淡香气。
因为桂芳华死得如此蹊跷古怪,甚至连尸首也没有留下,石家最后也只能对外宣布媳妇暴病身亡,以一口空棺匆匆掩埋了事。
本来石家二老还担心儿子伤心过度,特地日夜派人看护以防意外,没想到石景亨倒是异常地平静,甚至在隔年,当父母试探着提出再续娶一房妻子的时候,他也没有反对。
以后石景亨的人生道路再也没有起什么波折,续弦妻子很快替他生下了两儿一女,喜得石家二老合不拢嘴来。随着时光流逝,现在石家已经没有什么人再记起桂芳华来,只有偶尔,在一些风雨晦暗的黄昏,石景亨会站在窗口凝视着某个虚无的地方,但也仅只是刹那而已,恍惚的神思便已被孩子们的吵闹声打断,令他重新回到现实中来。
时间又飞逝了二十多年,石景亨的三个子女陆续成家立业,当石家二老双双离世后,某个风雨之夜,石景亨留下一封书信,消失无踪了。
太阳已经渐渐消失在远处的万重峰峦中,只剩下漫天的彩霞还留恋地铺满长空,久久不肯散去。
刚转过崎岖的山坡,石景亨就看到了他想寻找的东西。
那是一棵已经枯死多年的桂树,大约是曾经遭遇过雷击,只留余了矮矮一截树桩,巨大的树干倒折在地,长久的风雨侵袭尘沙浸漫,树身早已腐朽得不成样子,毫无生机可循。
“应该是这里了……”放开行囊,石景亨蹲下身来,喃喃自语:“芳华……”
——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因为一时的诧异,丢开了爱人的手,让对方带着惆怅离开了人世,为此在余下的生命里,石景亨一直带着深深的悔意。不过因为考虑到父母年事已高,他还是将这份悔恨埋葬在了心底,一直到父母辞世,儿女成人能够支持家门,完成了为人子为人父的所有责任之后,石景亨才重新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地方。
现在,他将在此地结庐而居,相伴自己唯一的爱人,直到生命终点。
蝗灾
正午的洛阳道,人烟稀少,只有几只鸣蝉还在树梢摩翅发声,听上去也是断续零落有气无力。也难怪,从五月间算起,整个河南府已经有百多天的时间滴雨未降,持续的干燥酷热之下,不仅田间地头的草木庄稼早就没了初春时光鲜的绿意,就连这些虫蚁之属也已如强弩之末,几近枯奄待死。
此刻,在道旁那一点点可怜的柳荫之下,一群人正面带焦急之色,向远处不停引颈眺望,当尘土飞扬的大道上终于远远地出现了人影时,他们才齐齐地松了口气。
那是一个年老的妇人,花白的头发半挽半散,身上的褐色衣衫也是破蔽陈旧,独自骑着头跛足灰驴,双眼半阖,看上去说不出的苍老疲惫。但那些等候已久的人们却如同看到了九天仙女般一拥而上,将那个老妇人团团围在了中央,领头的中年人更是一把抱住了妇人的小腿牢牢不放。
乍然受阻,老妇人显然吃了一惊,在看清来人面貌后,不由桀桀晒笑起来:“堂堂的男子汉,捉住我这个老婆子做什么?”
“蝗神娘娘,我是此地的县令张德志,恳请娘娘可怜我们小县子民,高抬贵手饶过我们……”
听到这样突兀的一番说话,老妇人的两眼顿时露出了森森冷意,原本苍老疲倦的神情一扫而光,借着日影,甚至可以看到有巨大的褐色翅膀从她的背上隐隐显现。
果然是蝗神娘娘没错!——看到这样可怖的变化,张德志也禁不住吓得抖索起来,但他显然曾受过高人指点,最初的惊慌过去之后,反而更加抱紧住了对方不放,一边侧过脸大声呼喝:“还愣着干什么!”
旁边的随从如梦初醒,忙纷纷把早已准备好的线香供品一古脑儿地捧举到了老妇人面前,七嘴八舌地帮起腔来:
“蝗神娘娘,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洛县穷得很,再来场蝗灾可实在经受不起……”这是动之以情。
“您老人家的好生之德,我们永志不忘,以后一定为您立碑立传……”这是诱之以利。
“蝗神娘娘,您老人家美如天仙,一定也是菩萨心肠……”这是……(蝗神娘娘:这是在讽刺我吗!!!)
这样纠缠了将近半个多时辰,大概是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对方的死缠烂打里脱身,老妇人终于勉强地点了点头:“好吧,应允你就是了!”
喜形于色的张德志却并未应声放开紧抱不放的双手,反而抬起头笑眯眯地道:“那请娘娘您尽了这杯热酒再走!”
老妇人的脸上再度涌现出了怒色,不过这次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接过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恭送蝗神娘娘启程——”见对方已经将酒喝得涓滴不剩,张德志总算松开双手,退后了几步,率着随从们躬身相送。
灰驴重新迈开了步子,一瘸一拐地向前行去,象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老妇人在驴背上扭转头来,向着张德志的方向发出了桀桀的笑声:“多嘴多舌的家伙,竟然敢泄漏天机,既然要做好人,那便做到底好了……嗯……就用你来喂食我那些孩子们吧……”
阴冷的语声很快消散在了夏日午后燥热的空气里,但张德志却被吓得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听蝗神临去时怨恼万分的话音,难道——
“是要把我吃掉吗?”
说不害怕是假的,不过在机灵灵打了几个冷战之后,张德志还是渐渐镇定了下来。事实上,自从月前得到山东诸州蝗螟大起的驿报后,张德志便一直忧心忡忡,洛县地处山东河南两府间的通衢要道,蝗虫势必会于此处过境,而久旱之下,本来秋粮歉收便已成定局,如果再遭上一场蝗灾,那么洛县百姓难免要鬻妻卖女流移四方,甚至食人炊骨也未可知……一想到这种惨状,张德志就不寒而傈!
但要想御却这样的天灾大劫谈何容易,尽管召集了下属日夜筹措,却始终也没能商议出什么切实可行的好法子来。这一天张德志倚在公案边小憩,忽然发了个怪梦,梦中有青衣秀才前来献策,说是某日洛阳道上将有一个褐衣老妇骑驴独行,看上去虽然破烂如丐,实则她的真身就是蝗神娘娘,到时候只要把她拦住苦苦哀求,就可免去本县的蝗灾之厄。最后那秀才还再三叮嘱,光得到口头承诺还不行,必需得蝗神娘娘饮了一杯本县的酒水,才算是订下了契约,再也无法违误。
本来张德志也只是抱着姑妄试之的态度到洛阳道上撞大运而已,谁知梦境竟然一一成真,然而庆幸之余,蝗神娘娘临去时放出的那番狠话却如同冷水淋头,将张德志的漫天欢喜消去了大半。
“大概是怕我中途退缩,才没有告诉我会遭到报复的实情吧?”张德志在心底苦笑了一声。但他素来生性豁达,想起自己作为一县父母之官,如果真能以身相代,保得治下子民平安,还算是一笔划得来的买卖,好在自己父母早已过世,又尚未成婚,并无家累,这样不过片刻烦恼之后,张德志便将此事抛于了脑后。
五天后,飞天蔽日的蝗虫降临了洛县,正如同蝗神娘娘曾经许诺的那样,它们没有啃食任何一株禾苗,而是在盘旋片刻之后,全数落到了杨柳树上。一眨眼功夫,全县的柳树叶子就已被啃食殆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蝗虫们才象来时那样云集而起,向着远处飞去。
直到这时,张德志才恍然大悟,原来当日蝗神娘娘的怨言乃是对着道旁的柳树所发,梦中的那个青衣秀才,应该就是沂县的柳树之神,大概有感于张德志忧民之心如焚,才冒着被报复的危险前来献策吧?消息传开之后,感念到柳神的恩德,百姓们纷纷自发地广植杨柳,直到现在,洛县的杨柳树都要比别处来得多且茂盛呢!
古牧
“我家的狗,可是从来不会咬人的唷。”
每逢有邻居抗议王太太出来溜狗不系绳子的时候,她总会这样娇滴滴的回答,至于那些被狗吓到脸色煞白的老人或孩童,那些惊叫声与愤怒的白眼,王太太一向是看不到也听不到的。有时候兴起,她还会尖哨一声,让那只体型硕大的古牧犬象离弦之箭一样直窜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