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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膏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刘子仪家中后院的荒地上生出了一大片野草,尽管长得枝蔓秀结碧绿可爱,却招虫引蚊,十分惹人厌烦。有时候刘妻在后院晾晒衣服,只不过片刻功夫,身上就会鼓起三五七个奇痒无比的红包来。刘子仪见到妻子搔爬不已的难受样,便想着挑哪天空闲一定要把这片野草给锄个一干二净。
准备动手前的那天晚上,刘子仪梦见一个黄衣老者,指着那些野草对他说:“这其实是参三七,如果用铅粉桐油合成膏脂,治疗毒苍最为有效。”
刘子仪是个喜事的人,梦醒了之后就按着那老人所说的方子买齐了配料,找了一个短柄的三足小铜釜,一本正经地炼制起来。头剂膏药制成后刘子仪先找乞丐来试,果然灵验非常。这下他可来了劲,草当然是不锄了,一有空闲就埋头钻研此方。
转过年的春天,雨水特别充沛,连下了两个多月还没有停歇的迹象,城中许多人都患上了无名的湿疮,医生们对此束手无策。唯独刘子仪的膏药与众不同,往往几贴就见效,于是求药的人络绎不绝,常常半夜三更还有人上门来。
刘子仪觉得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也并不因此抬高药价,而且虽然每贴膏药都要视病疮大小单独烘制,颇为麻烦,他也从来不出一句怨言,对待病家总是十分和气耐心。
这天晚上刘子仪刚送走一个病人,关门的时候看见一个乞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刘子仪心知必是来求药的,连忙招呼他进来。那乞丐的疮长在左股上,其大如钱,刘子仪烘制好膏药刚要给他敷上,却发现那疮已变得如拳头般大小了。
刘子仪只当刚才烛火昏黄自己眼花,连忙更换了大一点的膏药,那疮却眼见着又大了起来,一连换了十数张膏药,始终都赶不上那疮增大的速度。刘子仪心中万分讶异,但见那乞丐呻吟呼痛,也顾不上想别的,只是不住在釜中挖出膏药,等总算把那个巨疮涂满,一釜的膏药都已用尽。
没想到那乞丐反而勃然大怒起来,骂骂咧咧道:“还说是什么神药,全是骗人的把戏。”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文钱来丢到三足釜中:“喏,就给你一文钱,算是你这一夜的酬劳吧。”竟然就此扬长而去。
这时天色已经微亮,刘妻因为他一夜未睡,过来探视,见此情景,直埋怨刘子仪太过好说话:“哪里来的臭叫花子,这般惹人厌,也亏你有耐心替这种不知好歹的人治病。”边说边气呼呼地要把那文钱扔出去,却见那钱已经牢牢地粘在了釜底,如铸成一般,上面竟然还氤氲着五色香云,缠绕不散。
说也怪,从这天起,刘子仪的膏药更是神异非常,无论多么厉害的毒疮,总是一贴见效,人们都怀疑那个乞丐是仙人变幻而来。
刘子仪本人一直活到八十多岁,无病无疾一笑而逝。他的子孙大都出官入仕,但在刘家老宅中始终供着那个三足釜,并且也一直炼制膏药给人使用,每贴收药费一文。
旧恩
施侍郎最近新纳了一房姬妾,不但长得姿采秀艳,而且十分善解人意,性子又柔娈婉媚,不仅施侍郎十分宠爱她,连施家大太太也觉得这个小妾端庄大方,懂礼数,不象施侍郎其它几房姬妾,整天只知争风呷醋,对她很是另眼看待。
只是施侍郎发现,这个名叫芳桃的小妾,每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常常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有什么难解的心事。问她,芳桃却总是摇头。
这一天施侍郎下朝回来,按往常惯例先去见了大太太,就到芳桃的屋子去。走到门口,却见房门紧闭,一推,门居然是从里面锁住了的。
施侍郎这下疑云大起:难道这芳桃竟然敢背着自己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因为事关体面,他也不想声张,蹑手蹑脚地绕到后窗,捅破了窗纸往里窥看。只见芳桃正在镜前梳妆,脸上脂粉轻匀,打扮得十分靓丽。
“该死……”施侍郎恨恨跺脚——看起来,自己头上难免要有几分绿油油了,他是一个刚性子的人,哪里还忍得住,一脚踢开房门,冲进去就是一通乱搜。
床下……窗帘边……后间……桌子底下……,搜了半天却毫无所见,再一看,桌子上陈列着几盆酒果,还插着几柱清香,这下可把施侍郎搞胡涂了,难道芳桃竟然是在和死人在密期幽会吗?
再三盘问之下,芳桃终于流着泪说出了实情。
原来她本是不久前病故的孙翰林的宠妾,因为孙夫人十分妒悍,孙翰林深知自己一死,孙夫人头一个就要收拾芳桃,恐怕会把她卖到青楼妓院那种地方泄愤也未可知,所以预先把她悄悄遣出府来,临别时曾对她说有好的人家再嫁不妨,只希望她以后能在自己的忌日盛妆一祭,到时自己如若魂魄有知,会以香烟绕身为验。
孙翰林死后,他身边几个婢妾果然被孙夫人鬻卖到了歌楼舞榭,芳桃幸亏脱身得早,才不至于遭此劫难。芳桃感念孙翰林的恩情,今天正逢他的忌日,便如约在房内盛妆相祭。
施侍郎听罢,喟然而叹,道:“这是你不忘旧主之恩,我不怪罪你,以后你只管大大方方的祭拜他好了。”芳桃听了,落泪不止,这时香上的轻烟袅袅升起,在芳桃周身缠绕不止,大概是孙翰林真的地下有知,来看芳桃了吧。
这件事不由令人想起温庭筠的名句: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虽然芳桃为形势所迫,不能从一而终,但身去心留,仍然要胜过那些同床异梦的人多多了。
船祸(一)
仲夏的夜晚,烦闷燠热,衡州城内的百姓们往往都会跑到卫河边的堤坝上乘凉,晚风从河面习习吹来,较著城内要凉快得多,所以一到晚上,河坝上便三五成群挤满了乘凉的人。
这一天刚吃过晚饭,河坝上照例又是人头济济,有些晚来的人没了落脚的地方,便索性夹着一把蒲扇坐到了渡口,虽然因为来往渡船的人多,免不了挨挨擦擦的碰撞,但渡口这一边水域开阔,比别处更是来得凉爽宜人。
众人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和坐在身边相熟的人闲聊,忽然看到一条载满客人的渡船,眼看着要开了,忽然船头上有两个人厮打起来。其中一个人年老力弱,三两拳就被打落水中,幸亏近岸水浅,不致有性命之忧,不过等他从水中挣起身来,那船早已开远了。
那老者拖泥带水地走上岸,一脸的恼怒,早有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凑过去询问究竟。原来老人姓宫,昨天听说住在对河赵家庄的表弟因为家贫,不得以将自家的童养媳鬻卖到富室作妾,所以急急忙忙凑了二十两银子,要赶到对河去赎救,因为心急,一时忘了另带散碎银两,所以求船主融通一下让他免费搭乘此船。本来船主已经答应了,谁知船上另有一个无赖汉,听说他不付船资,吵闹不休,最后竟然动起手来。
“算了,和这种人置气不划算的,还是等下一班船好了。”人们听了原委,纷纷相劝宫叟,正在七嘴八舌地说呢,忽然就见上游有一艘巨大的粮舫乘风破浪而来,驰近那艘渡船的时候,不知怎么一来,粮舫船头一歪,竟然不偏不倚地撞中了渡船。那渡船本来就极其简陋,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大力撞击?一下子被撞得四分五裂,船上的人象下饺子一样统统滚落到河心里,浪急风高,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岸上的人看得目瞪口呆,一个个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尤其是宫叟,如果不是刚才被那无赖汉一拳打下船来,此刻一定也作了这河中的鱼鲞口中食。良久,他才想起双掌合什,念一声“阿弥佗佛”。
船祸(二)
“怪事怪事……大怪事……”,一大清早,赵家屯满村的人就听到地保赵天正的大嗓门在村头的老槐树底下响起。
见围过来听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赵天正的嗓门越发高上了八度,直说得口沫横飞,手脚四甩,只差没有在手中拿上一副竹板打拍子了。
原来是赵家屯的富户赵平生,平时常常来往天津一带贩货,听说前天晚上货船停泊在码头旁,赵平生正坐在船舷边喝酒,大约是嫌天热,挽起两只裤脚,把脚伸到河水里浸泡,正晃呀晃得趣的时候,没想到对岸一艘黄砂船载重过沉,一下子把纤索拉断了,从河里横扫而过,两舷相切,赵平生躲避不及,两条腿从膝盖以下都被压得筋骨糜碎。
“听说换了七八个大夫都说没救了,赵家娘子现在正央人把赵天正抬回来呢。你们说,世上有这样的惨事,可算是大怪事了。”
“有什么怪的,要我说,赵天正要没有遇上这样的事才是怪呢?”
语出惊人的是赵天正的邻居赵安原,见众乡邻纷纷作不解状,他一晒道:“难道赵天正做的那些事你们一点风声也没听到过吗?”
“噢——”众人恍然大悟——经赵安原一提点,人们也就想起了几年前赵天正的所作所为——他的弟弟赵天方病故后,赵天正将他的家产鲸吞干净不说,见弟媳有几分姿色,欺她娘家没人,强逼着她改嫁到了河南,另收了一大笔彩礼钱。本来弟弟留下了两个女儿,死前是托赵天正看顾的,他等两个女孩子长到十二三岁,又一口气把她们卖到了天津的妓院里,这些事虽然做得隐秘,时间长了,也隐隐约约有人听闻。
“原来如此。”人们纷纷点头:“照这样说,老天的报应还实在来得迟了些呢。”
几天后赵天正被抬回家中,终日在床上凄惨号呼,足足一个月才痛苦而死。
治游
“朱表兄朱表兄……”
一叠声叫着追上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策着一头灰骡,小跑着到了朱启新的面前。
——正是春好时节,郊外莺飞草长,流花吐蕊,如此美景良辰,象朱启新这样风流儇薄的秀才们,自然少不了要结朋呼友出去踏青。一来抒一抒在书斋中闷了一冬的浊气,二来也免不了趁此机会看看那些同样外出郊游踏青的年轻闺秀们,挑肥拣瘦品头论足一番。虽然并不能真的动手动脚,口头上的肆意轻薄也足可算得上是头一等的赏心乐事了。
正看得来劲的时候,忽然就听到身后有人呼着“表兄”追了过来,虽然朱启新根本想不起自己哪来这样一个表妹,出于礼貌起见,还是向她点点头以做回礼。
那妇人大约是看出了朱启新的迟疑,忙道:“表兄忘了吗?我是你表姨的女儿文兰啊,小时候见过的。表兄可真讨厌,把人家都给忘了,我可是一直记得你啊!”朱启新见她说得煞有介事,倒有几分吃不准起来。不过搜肠刮肚地再想了一遍,自己分明是没有这样一位表亲的。
可是看那妇人,只不过二十多岁年纪,长得明眸皓齿,轻言浅笑中两颊梨涡微现,称得上美艳非凡,再看她流目送盼媚态嫣然的神情,自己如果断然不认,岂不是成了天字第一号的傻子?忙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叫了一声:“原来是文兰表妹。”
文兰见朱启新认下了自己,十分高兴,道:“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处,难得遇上。不如请表兄到我家去坐坐吧。”说着,扫了一眼朱启新的同伴,又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家里人都出去了,家中就我一个人,我们可以好好叙叙旧。”
因为两人离得近,文兰几缕柔软的发丝带着幽香在朱启新颈边轻轻扫过,朱启新顿时觉得骨软神酥,简直连站都站不稳了,何况对她那句“家中就我一个人”更是心领神会,忙不迭地和同行的伙伴打了声招呼,就在他们艳羡的目光中,替那少妇牵着灰骡,飘飘然地去了。
谁知此一去就再也没有人见到过朱启新了。几天后,觉得事情不对的同伴们四处寻找,最后只在野地里找到了那头灰骡,再到四处村落打听,都说没有这样一个妇人。
虽然不知朱启新遇上的究竟是鬼是怪,但如果不是他少年佻薄,轻易被美色所迷,何致于这样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
彘异
尹纵之在中条山西峰的学院中教书已经有五年了,虽然束脩丰厚,但他自负才学出众,一直以不能进取功名为憾——父亲死后,母亲又病了大半年,为此家中欠下了一屁股债,如果不是经同窗好友介绍到此教书,恐怕几年前自己就要饿死了。
五年时光过得飞快,虽然积欠的债务是慢慢还清了,但要积下一笔上京赶考的费用,怎么算,至少还要在学院中待上两年,每次想到这件事,尹纵之心中就郁闷非常,他本来弹得一手好琴,因此常常在夜里吟啸鼓琴以抒胸臆。
这天一曲抚罢,尹纵之忽然听到窗外有轻轻的脚步声,推窗一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