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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all花]花妖(1~9未完)-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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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床上的红发少年听到这低沈嗓音,浑身一震,缩得更紧了,恨不得整个人埋进被褥裏。  
    
  林公公打了个哆嗦,猛然转身,诚惶诚恐地贴地跪下:“奴才叩见皇上,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还请皇上恕罪!”  
    
  “罢了,”牧绅一不耐地挥了挥手,“这儿就三人,还谈什麼迎驾,你退下罢。”  
    
  牧出神地看著手中腊梅。隆冬晨光中,他高大的身形被勾勒出一片剪影,与笔直的窗棱交相辉映,如同一幅庄重而寂寥、刻板而威严的墨画。  
    
  人面桃花相映红……孤烟大漠,哪儿来的桃花。藤真,你怕是一直做著一个梦,梦裏没有黄沙,没有战场,没有龙袍,没有生死。你们相遇在四季如春的江南水乡,你是个乡民,他是个过客。一日,你听见园中传来篱门轻叩,一打开,就见那人站在桃树下,春风满面,冲你开心笑著,说:诶,小哥,这附近可有酒家……  
 
 牧绅一的手抖了抖,回过神,将腊梅插入瓶内,如同思索一般、喃喃地说:“是这花更艳,还是那人的面庞更艳,是这花更红,还是那人的发更红……”  
    
  他转身走到床边,略微弯腰,顺著枕间温暖的发梢慢慢摸过去,一直摸到耳后,用长茧的指腹磨挲少年近乎半透明的柔软耳垂。 
啪!花道一掌打开牧绅一的手,气哼哼道:“变态大叔,离我远点啦!放我回家!”  
    
  牧绅一神色一懔,眼见著便要发作,把个角落裏的林公公唬得双膝发软,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过了半晌,他终於叹口气,从深色常服的袖中掏出一个裹得妥当的油纸包,小心翼翼打开,裏面横卧著一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  
    
  牧绅一举著糖葫芦,在花道眼前晃了晃:“看,你要的清晨第一串糖葫芦,朕给你买回来了,你是不是可以陪朕……陪朕说说话。”  
他是个不善言辞的古板男人,又贵为皇帝,那些甜言蜜语自然不会,本想说“一直陪在朕的身边”,却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脸来。光是这句“说说话”,已经令他暗自出了手汗,黝黑严肃的面庞居然也有些红。  
    
  一旁的林公公已被震得目瞪口呆,张著嘴半晌回不过神。这个男人,尊贵的吾皇、坐在权利至高点掌握天下苍生的男人,竟真的为了少年一句赌气的话而早起,去民间鱼龙混杂的集市买一串不值一文的糖葫芦。  
    
  他甚至可以想象,批阅奏折至深夜的皇帝是如何带著困意在天未亮时便起床,於深冬刺骨的寒风中坐朴素的便轿去到街市中,将冰凉的手捅在裘皮袖筒裏,静静地,等清晨的第一串糖葫芦……  
    
  林公公的眼眶突然湿润了。  
 
 然而花道并不领情,他不耐烦地一挥胳膊,男人手中的糖葫芦便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又滚落在地,一颗一颗碎了。  
    
  房中静得连细如毫发的呼吸都能听见。  
    
  花道也发觉自己似乎做得有些过分,被一言不发的男人吓到,只得可怜兮兮缩著脖子躲在被中,嘴上却不服气地强词夺理:“本,本来就是,本,本天才不想吃糖葫芦了,要吃早市的糖,糖人啦!”  
    
  牧绅一重重哼了一声,一掀长袍下摆,走出门去。  
    
  林公公知道,这回皇帝是真的龙颜大怒,若那人不是花道,怕已经死了千百次,当街淩迟亦不为过。  
    
  过了许久,他才敢抖抖瑟瑟从墙角走出来,收拾地上狼藉的残渣。看著床上那只虫蛹般鼓囊囊的被褥,他叹了口气,慢慢说:“孩子,咱们的皇帝,是个好皇帝。虽然他有时也会任性,强求一些无法得到的东西,那是因为,他比谁都寂寞啊……” 
林公公,本名林宜堂。二十八年前,他十七岁,双亲都死了,留下一笔十两白银的债务。他被债主欺骗,卖到宫中,在一个漆黑的雨夜同几十个半大少年一起,受了刻骨的一刀,从此成了不男不女的怪物。  
    
  十两白银,葬送了一辈子。  
    
  他是个懦弱的人,不懂察言观色,很快便被发落到膳房做工,处处受人欺负。  
    
  十八岁的一天,他受几个身强力壮的柴房烧火工辱骂,被打得头破血流,站都站不起。黄昏的暮色中,他用血肉模糊的双掌撑著地面,在庭院硌肉的石子小径上慢慢向前爬去。他在寻找树丛深处的那口井,也许在井裏,便不会这麼痛了。  
那儿,他遇见了八岁的牧绅一。瘦小的男孩站在井边,望著井底出神。男孩的伤也不轻,半边脸肿得硕大,一只眼已经睁不开。  
那时的林宜堂并不知道眼前少年便是九皇子牧绅一,也不知道他是未来的皇帝。他只是很认真地想:狗 niang养的,这年头连寻死都要排队。  
 
 少年也看到了他,却并不言语,只保持著先前的姿势,静静看著那口枯深的黑洞,就在林宜堂沈不住气想要劝他快些跳的当口,少年突然转身往回走了,离得越来越近,终於停在他面前。  
    
  男孩八岁的脸上,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沧桑,他慢慢说:“我是谁,我是牧绅一。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他被男孩徒然涌现的气势震住,结结巴巴答道:“林,林宜堂。”  
    
  “从今天起,你跟著我吧。”男孩说。  
    
  后来他才知道,男孩是皇子,他脸上的伤,是同父异母的皇兄所揍。  
    
  这麼一跟,就是近三十年。他看著牧绅一长大,看著这个沧桑的少年长成沧桑的男人,看著他一步一步走下去,走过暗夜,走过黎明,走过山,走过水,走过边塞,走过朝堂。踏著皇兄们自相残杀的尸骨,走上龙座。  
    
  牧绅一走得多麼艰难,只有他知道。  
    
  只有他知道,看似刻板的少年,却喜爱在夜深人静之时,於橙黄烛火下读浪漫的山野志怪,读那些貌美而善良的女妖,如何与人类男子相恋,厮守一生。也只有他知道,之后叱诧沙场的少年,曾经练剑练得多麼苦,甚至连举箸的力气也无法使出。更是只有他才知道,当了皇帝的男人,纵使坐拥天下美人,心中却仍保留著那一抹最原始纯真的,对真爱的想往。  
    
  这个男人有多强大,就有多寂寞。  
    
  “皇上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喜欢独自一人望著窗外,一望就是一整天。”林公公喃喃说,像在讲一个平淡的故事。花道已经把被子拉开,露出尚且带著怒意的、红扑扑的脸,认真聆听。  
    
  “那表情,是一种等待的神色。待他当上皇帝,喜欢看一幅画,那神情,又变作了追寻。他在等待并追寻著一种、似乎永远无法出现的事物。然却一直等,一直追寻。”  
    
  “后来,我奉旨抄查清田宅,看见你,便终於知道,皇上一直所等待追寻的是什麼。”  
    
  花道一下跳将起来,满脸羞红地大吼:“那也不能无缘无故抄了野猴子的家,还将我软禁在此,大叔自己当皇帝,也不懂王法麼!我看你是老实人,怎麼也跟那皇帝老儿狼狈为奸!”  
    
  林公公笑了笑:“我林宜堂,侍奉吾皇二十七年,这条命,早已是皇上的。皇上说东,我决不会就西,皇上说要我的命,我也双手将项上之头奉上。”  
    
  花道被这话气得半死,一时又想不出反驳之辞,只得干瞪著眼,一口气憋在喉咙裏无处可撒。却不想那林公公一抹袖子,扑通跪倒於床前,五体伏地,声嘶力竭地道,“奴才林宜堂,恳请公子对皇上好一些!奴才这裏,给公子磕头了!”说罢竟真的咚咚叩起响头。  
    
  “你……你!”花道又急又气,急的是不愿见这麼个年近五旬的家夥自寻苦头,气的是不想就这样顺了他的意,抓耳挠腮,焦头烂额。两人硬是折腾了半日才消停。  
    
  待到第二天清晨,花道从睡梦中醒来、见床前当真放著一串油纸包裹的糖人时,竟满脑浆糊,呆呆地说不出话了。  
    
  那糖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指甲般大小的脸上,两道斜飞浓眉,一双晶亮秋目,长发过腰,是如血般的红。  
    
  花道结结巴巴地,终於喃喃说出口:“笨蛋,本天才怎麼可能……吃自己嘛。”  
    
  他望著窗外冬意盎然的庭院,想起清田和老头子,忍不住默默流泪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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