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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

宁财神文集-第5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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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太瘦弱了啊,常人走五十里路只需大半天,他却走了整一天,入夜才到西四。路旁有卖水的,马上要收摊了,僧人紧赶上去讨水喝,把那碗浑浊的水底一饮而尽,长舒了口气,拉起僧袍来擦嘴,四处张望一下,顺着广济寺的方向慢慢蹭。兵马司胡同,僧人隐隐听到呼救之声,细听却又不知所云,举目望去,漆黑的胡同里有人撕打,僧人哪里管得许多,大步冲过去,大喝一声:“怎么回事?”是黑衣修女,被几个无赖纠缠,若晚些,便遭了毒手,见有人来救,修女奋力挣扎,挣脱捆绑到一半的绳结,朝僧人飞奔。为首的小痞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白净瘦弱的僧人,顿时放下心来,使个眼色,几个人迅速扑上,将僧人和修女围在当中。痞子叉腰训斥:“臭和尚,好好念你的经,闲事哪里轮到你来管?”僧人气定神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痞子笑起来,让他看看,救了什么人,僧人扭头相顾,正对上修女一双碧蓝深邃的眼。一刹那,僧人如被雷击,痒的,酸的,麻的,甜的,五味俱全,心狂跳,口干舌燥,“这女子是会妖法的!”僧人心想,他有些后悔。但事已至此,总不能半途而废,僧人朗声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件事我管定了,放她一点生路吧”,痞子见僧人执迷不悟,便群起攻之,瞬间将他打翻在地,僧人哪里见过这阵仗,只管趴在地上惨号,修女瞧得不忍,在旁边跟着大哭大叫,一时间闹得天翻地覆,路上行人纷纷驻足向内张望,痞子们一看形势不好,使个眼色,转身就颠,临走时抄起一方窑砖对着他用力拍下,僧人顿时血流满面,昏迷过去。
  恍惚中醒来,修女在侧,正细心为他擦汗,僧人大惊,使劲躲,缩到墙角去,低着头念“男女授受不亲”。 修女听不明白,皱着眉看他,光头男人神色慌张,红着脸不敢正视自己。“他为什么怕我呢?”僧人的状况使她有几分尴尬,她哪里会懂得红粉骷髅的意思,若按这个说法,她此刻应该是粉得发紫了。僧人对自己的处境很是担心,心还是狂跳,口依旧干燥,最痛苦的是,其他部分也有反应,不能应时起身,想着,念着,额滚烫,脸发烧。就这样吧,僧人陷入到爱里去了,爱得让他几乎忘了念珠儿,那个价值连城的宝贝。修女笑盈盈看了他一眼,把毛巾搁在桌上,转身出门,房间留着一股幽香。这时方才想起正事,僧人窜下床去翻看宝贝,完好无缺,这才松了口气,起床出门,四处找那女子,准备告辞,修女却早已不见踪影,正彷徨时,迎面走来黑衣男子,诧异地看他,呆立当场。一个和尚出现在教堂里,是什么状况?一声惊呼之后,许多个黑衣男女从各房间里踱出,齐齐盯住僧人,交头接耳,僧人不明就理,唱了一喏,“小僧了因,流落此地,承蒙一位热心女施主收留,现将告辞,各位施主可否告之她的行踪?”神父是个中国通,见如此好机会,哪里放得过他?使个眼色,叫来修女,用英语说:“带他去忏悔室”,僧人不懂个中奥妙,痴呆呆跟了去,穿过整座教堂,当着数百名教众走进忏悔室。顿时掀起轩然大波,一个和尚放弃信仰,前来忏悔,是怎么样的象征啊,这一幕被角落里的眼线看了去,瞬间传遍大街小巷,待到僧人一头雾水地从小房间里钻出来时,已经种下杀身之祸,只他一人蒙在鼓里,心中尤自想着:“我该如何找到她?”
  僧人最终还是没见到修女,他讪讪地收拾了行装上路,从和平门往西北行进,要在最短时间内赶到广济寺,不管怎样,这次下山,任务也耽搁了,女人也碰过了,说不定昏迷时荤腥也沾过了,僧人想到这里便有些泄气,一路叹着气慢慢蹭,边蹭边想修女的样貌,隐隐猜测出自己一定是着了女子的妖法,思念这么深,无法自拔,越想越怕,走到皇城根,终于想清楚,解铃还须系铃人,心魔不除,前功尽弃。没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僧人决定回去降妖,和妖女做个了断。决心已定,拔足狂奔,在和平门路口,不提防被一支飞镖射中左肩,一阵剧痛,回首查探,见一白衣狂徒正狂呼“驱除洋鬼及其党羽”的口号朝他飞第二支镖,僧人大惊失色,在原地打了个滚,窜进教堂里去,进门时,与修女撞个满怀。终于见到她了,僧人的心又遭雷击,一股热流直冲心底,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问:“我找你告辞,可你不在。”女子被光头男人的眼神打动了,虔诚,执着,清澄。霎时柔情百转,轻声道:“现在外面很危险,到处都是白莲教”,僧人的肩上血流不止,拿手去拔镖,刚一触碰,痛彻心肺,止不住呻吟,修女想起济世救人的缘故来,心疼地用衣袖去擦他的冷汗,僧人终于熬不住了,眼睛通红,大喝一声:“妖孽!”,说着强忍痛楚从背囊地掏出念珠儿来,口中狂念:“般若波罗蜜……”修女当他痛得迷了心智,伸手去拉,僧人惊见妖孽来袭,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把念珠儿朝她身上摔去,丝线断了,果子散落一地,妖女仍安然无恙,僧人见状,没了信心,颓坐在地上,双手合十,闭上眼念起“南无阿弥陀佛……”,准备以身殉道。
  血,自肩头汩汩地冒,紧闭双眼,只管念道:“菩提夜菩提夜,菩驮夜菩驮夜,弥帝戾夜。那罗谨谛,地利瑟尼那……”,心魔不除,念这劳什子作甚,没片刻心便乱成一团,再也背不下去,睁开眼,女子又来袭,她垂着泪,嗫嚅着:“你的伤再不医,会死的”,僧人强打精神,食拇相拈,再想念些咒语,让自己靠得离佛近一些,脑海却一片空茫,不知从何下口,背了一世的口决,这一刻忘得干净。急得抓耳挠腮,连声大骂“妖孽”,不多时,视野慢慢变亮,亮得耀眼,终于撑不住了,身子软软地靠在栅栏上。懵懂中,香风扑鼻,知道自己又着了妖女的道儿,怎奈浑身使不出一丝力气,只能任由她摆布,后悔晚矣,泪从眼角儿流出来,汇成一道水线,滑过脸颊。修女好不心痛,拿出丝帕来擦,定定地看他,一张清瘦秀气的脸,皱着眉,身体蜷缩在宽肥的灰色僧袍下,象只受伤的小动物。费力地搀起他,回到小房间里去。
  从肩头拔出那支镖,带着倒钩的利器把一片皮和肉扯着,血“噗”地喷出来,四处飞溅,昏迷中的他,低吟一声,满头冷汗,僧袍片刻间就被血污浸染,鲜红的一大片,象道刺眼的旭芒,照到女人的眼睛里,痛到心里去,赶上一步,拿手去堵伤口,大哭:“他要死了他要死了……”,外面的人冲进来,形势紧急,四处分散着找药去,女子急得手足无措,把脸颊紧紧贴到他的背上去,感受体温,感受他还生存着的气息,一遍遍问自己“他若走了又当如何”,她知道么,这份不经意的柔情?二十年如一日伺俸上帝,几日便被男人夺了魂魄去,虔诚如她,也受了魔鬼的蛊惑。且不管罢,缘分来时,任谁都挡不住的。他在暮色中沉沉睡去,房间里很静,最后一缕阳光从窗棂照进来,映在脸上,使他看上去很安详。她终于有了笑意,伸出手去摸他还在跳动着的眉心,回想刚才的凶险情景,长吁了一口气。这才想起那串散落了一地的念珠儿,点上灯笼出去捡。每拾起一颗,就仔细端详上面刻着的罗汉,雕工精细,各有各精彩,整整两个时辰,总算都捡回来了,到那第一百零八颗珠儿,女人突然发现上面刻着的男人象极了他,一袭宽大的僧袍,左手拿着书卷,右手背在后面,戆态可掬,那是阿难,传说中曾被女人诱惑过的家伙。女子端详着,微笑着,收拾了珠儿回房间去,找出丝线串起它们,串到阿难时,女人想,该留着它,等他醒来时问问是谁,如何这么象他,随手揣到口袋儿里去。
  口干唇裂,僧人从睡梦中惊醒,口渴无比,肩头依旧剧痛,牵一发动全身,只微微撑一下便痛彻肝肠。把头仰着,轻呼“水,水。”房间里没有人,一片寂静。僧人把这几天的故事细细回忆,隐约知道自己尘缘未了,有些燥,背几句“者吉罗阿悉陀夜,娑婆诃。波陀摩羯悉陀夜……”,总算还没忘,这表示,心中有佛?亦或是佛祖给予他的考验呢?懵懵懂懂,越想越乱,正想从脑海中检索“佛告阿难”的经卷,门开了,女人出现在阳光之前,见他醒来,雀跃着冲过来问候,又是那双碧蓝的大眼,睫毛长的,鲜红色的唇,僧人被妖法拉扯着,不自觉地朝她笑,满脸满眼的笑意,心也跟着动起来,满天神佛都抛却脑后吧,这一刻,只想与她一起。她坐到床边来,歪着头问“好些么?”,他缓缓点头,“我很好,还有些痛,你又救了我”,女子说:“主佑世人,是他救你……”僧人这时想起念珠儿,却又不好意思问,只把头左顾右盼,一脸焦急。女子自然知道他想什么,从抽屉里拿出念珠儿放到他眼前,僧人大乐,欣慰地点头,又致谢意。女人被他的笑容感染,睁大眼睛享受着小房间里、阳光之下的温馨,全然忘了袋中的那粒阿难。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夜’……”除了圣经,女人还能想些什么来说呢?她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讲故事给他听,用那种变了味儿的半白半古的汉语(有时候还带些通州口音)。他呢,就坐在床上痴痴地看她,傻笑,她不知所以,问他是否能听懂,他摇头,也讲故事给她听,用梵文,讲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这是僧人最可以炫耀的本领,在寺里,只他一人讲梵文最流利,相当于现在的英文朗诵比赛冠军。僧人得意洋洋、飞快地把经背了一遍,停顿下来,等她的艳羡,可她只是更疑惑地张大眼睛,不要说她,连普通的僧人也听不懂呢。僧人见无人喝彩,有些意兴斓珊,开始觉察出隔阂来,毕竟,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啊。总该找个沟通的办法呀。否则,怎对得起冥冥轮回灿然相聚?这个小花和尚,他还会画画哩,于是打着手势让她去买笔墨纸砚,她半懂不懂地点着头,出得门去,片刻即归,端着文房四宝,交到他手里,那都是善男信女捐助的物件,异邦人哪知道这东西的好处,平日里只是放在库房里,上面落满了灰尘。
  僧人用袖子把灰轻轻拭去,把墨调匀,拿起竹管,笔走龙蛇,用那束黑白相间的羊毫,在薄如蝉翼的纸上渲出一座山,层峦叠嶂,山间有小溪奔流,在一块乌黑的大石前转折,流入一片青翠竹林中去;山顶有寺,有钟,有被惊起的飞鸟,在苍茫天际孤独翱翔,什么都有了,独没有和尚——和尚被女人勾了去。修女被僧人的笔带到自然中,呼吸着广阔天地山水间的清新空气,心儿飞起来,飞到高高的山顶上,那里有寺、有钟、有被惊起的飞鸟、有萦绕山梁数日不散的琴声与素歌,有矗立一旁翘首相望的俊秀和尚……她被僧人的雕虫小技迷惑了,思想随着浓淡相宜、还未干透的墨迹起伏着,脸儿发烫,不自觉用手捂上,问:“画里面的人呢?”僧人不知怎么回答,除了佛祖,他从来没画过其他人像,被女子一句话就问得漏了根底,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我再画一张,画你。”
  女子很随意地坐在窗前,窗外是银杏林,金黄,和她的发色一样。阳光从木格子中泻进来,从她的黑袍上反射到僧人眼中,亮得晃眼,他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端详过她,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多看了两眼,手便有些抖,僧人的笔在纸上戳了个墨点儿,从衣服画起吧,反正都是乌黑的,两笔过后,定下心来,缓缓勾勒出衣服的轮廓,一层一层,墨在纸上发散开来,借着水力,把女人的身形变得越加丰盈,藏在黑袍下的美丽身体,僧人费尽心思也无法掩饰,浓与淡的对比,是高与低,黑色的山峰,在刚形成的一刹那,就被尽毁手底——他有些怯,大笔一挥,把灰涂黑,一马平川,所有的转折变化都是一团漆黑。皱了眉头,继续画。金色的头发,弯曲着披散在肩上,碧蓝的眼睛,深陷在眶里;她会眨眼睛的,缓缓的,每一下都象师傅的戒尺,狠狠抽在身上,每一下都会让心随之剧烈地跳动,天啊,长此以往,僧人终于难以为继,长叹一声,把笔搁下,转过身去。妖女的眼睛,以他这么浅的道行,终究无法对抗。女人凑过来看,纸上只有一件黑袍,和一头水波似的长发,中间那张脸,是空白,她很好奇,问他为何不继续画下去,僧人转过身来问:“今昔是何昔?我在此地住了几日?”“七日”。 他该走了,哑着嗓子告诉她:“盘桓了七日,我该离去!”
  他的释迦牟尼在菩提座上苦思,第七日时,见到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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