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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青蛇 作者:李碧华-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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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好离开药械,离开了那清清凉凉的青石板地。 
  挤进来难,要离开,一钻就钻出去了。 
  但我不乐意去帮她的忙。天天地治病处方,见到的尽是苦楚人脸,不快呻吟。 
  素贞权威地处理人间疾苦,从来不肯失手。她一天比一天更像人,更像“女人”了。脚踏实地,谨慎持家。每逢年节,又过得头头是道,皆大欢喜,赢尽亲疏远近的人心。 
  自她脱离触艳的西湖夜月后,也就堕入尘网,真的,多像一个“女人”。 
  我还不是一个“女人”。 
  我有不可思议的不安定。 
  每当这不安定的情绪细啮心胸时,我难过得要在小小庭园中扭动身躯乱舞,来回发泄,我实在直立得太累了。 
  记得从前日子的逍遥,我没想过在药店中度过此生。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放任地乱舞着。旋身,裙裾轻掠花草,仰面迎着阳光——我没想过…… 
  泪流下来,不可自抑。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乱舞了几回。我转身,见到一个男人。是的,他是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站得那么近,他看着我。我的不安定。 
  亭亭的树壁立,阳光令它斑驳留痕。仿佛很久了,但也过得太快了。多么的危险和可怕。——他明白了吗? 
  竹树的手指在轻轻画画,花草禁不住慌张。一切都变得异样,庭园忽地围困了不相干的两个人。 
  我望着许仙,带着难以形容的似是而非的笑容:“只相公‘一个人’?多好!” 
  “你跳得很不错呀。”他推卸地道,“——我不知道你会跳舞。” 
  “咽B是舞?我只是乱动。” 
  “对。舞有舞的规矩吧。” 
  我猛地坐在树荫下,仰起面: 
  “我不喜欢规矩。最讨厌了: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 
  我拍拍身边的位置,让他也坐下来。非把这辰光好生擒获: 
  “相公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 
  “记得……不过也有一段日子了。” 
  “天你穿的是什么衣服?” 
  他还没答,我已不怀好意,挑衅地说: 
  “我记得!你一身的蓝衣,拎了一把好伞,伞是紫竹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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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眼看他不知所措,我心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身如棋盘走卒,只进不退: 
  “但,相公一定不记得我穿的什么衣服。你眼中并没有我。真奇怪,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呢。你记得吗?” 
  我鼓起勇气,讲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身外之物的话,眼看许仙不堪一击。——他就像我听来的传说中,那一座飞来峰。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他的心,啊是的,忽然无落脚之处,不知留在东,抑或留在西。 
  “其实像小青那么漂亮,应找得如意郎君。” 
  “真高兴你夸我漂亮——即使是假的。” 
  “我不会说谎。” 
  我用急躁而诡异的眼神望走他。贴近他。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喘息相闻。 
  “一点点?有没有?” 
  你们见过一头猫,捕得耗子后,不马上杀之,总是松一阵紧一阵的处理吗?其中不无凌志的成分。横竖你躲不过。怎么躲,明天一大早,大家又再面面相觑。 
  他吓了一跳,心有点乱。 
  我送他一颗葡萄。——不,我用嘴衔着一颗葡萄递给他的嘴。 
  他惊魂未定,骨碌一下把它吞掉了。 
  “咦?你连核也吞下肚中?” 
  我伸手,顺着他的脸,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洞巴…… 
  “以后,这里、这里、这里…,都会长出树苗来 
  他任由我的手游走。 
  在这纷乱而昏热的下午。 
  我不希冀任何答案。 
  姊姊的脚步声忽自另一进传来,一壁唤: 
  “小青怎的还不来?” 
  我长虫过篱笆,有空子就钻。 
  千万别露出了马脚。 
  素贞出来,见只有许仙一人呆坐在此,一地的葡萄。便道:“半天不见小青,不知又皮到哪儿玩乐去了。” 
  “我……也半天不见她了。”——许仙讲这话时,我暗自地开心,他终于肯为了我,向素贞说谎。这对一个老实的男人是难的,他也表现得不好,幸而素贞不察。素贞如何猜想得到,他的脸红木是因为初夏的太阳,而是因为初夏的不忠? 
  “真的?” 
  “真的!”许仙心虚,更显得不济。 
  “你怎的一脸细汗?”她给他抹汗。爱怜地。顺便一脚踩烂了几颗葡萄。 
  “天气热了。” 
  把一切都推到天气上去。 
  “是呀,”素贞浏览四周,“都四月了,天气热得快。” 
  “对了,过两天是目祖圣诞,我打算到庙里烧香,你也一同去吧?” 
  素贞一想:“不去了,求医的人太多,走不开。——你,不着与小青同去?” 
  说完望走他,看他如何回话。 
  “不了,我自己走一道,快去快回便是。” 
  晚上,我们吃饭时,素贞又向我提出了:“小青陪相公往目祖庙烧香吧?” 
  我别过头去。她知道多少?觑得一个空档,向素贞道:“姊姊忘记了那小汤圆?都是那吕洞宾,把我俩搅弄得进退两难,还要拜他?” 
  ——其实只是我的难,进退两难。 
  素贞失笑:“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呢!否则我倒不晓得,有这动人的七情六欲。” 
  在许仙面前,又故意说:“相公烧香时,可要特别的虔诚。祈求我俩白头偕老,白发齐眉。小青,你瞧‘我相公’,连脖子都红了!” 
  吕祖圣诞那天,许仙自个烧香去。 
  他去了半天,回来时,不住叙述庙外的热闹:“有说书的,看相的,卖药的,也有喷火的……” 
  他从没讲过这大量的话,我看着很奇怪。 
  素贞对我悄道: 
  “你有没有发觉,相公神色有异?” 
  “他活多了。” 
  “一个不多话的人,忽然要借讲话来掩饰紧张,我看一定有点原因。”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愿这“原因”不是我。心里有鬼,连自己也不安起来。 
  晚饭后,许仙又托辞疲倦,入房良久,出来时,倒了杯清水,取出一道符,化了撒在水中,送给素贞: 
  “娘子,这是今天求得的结缘符,你喝了吧!” 
  他的手排起来。 
  素贞见状,若无其事,取过一口气喝掉了。还表示感谢: 
  “相公一片诚心,我怎敢拂逆?”喝光了符水,把杯子反过来,滴滴不余。 
  许仙目瞪口呆片刻,见一切安然,方才大大吁出一口气。脸色也和缓了。素贞又随意问: 
  “这符可是吕祖庙中求得的?” 
  “才不呢——” 
  许仙一时放宽了心,解除警觉,忘记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谁给你的7’ 
  “相公有事相瞒?” 
  “没有——” 
  我见他分明满腹疑团,怎肯掉以轻心,遂也一同追问: 
  “这符,可是用来对付我姊姊的?到底从何而来?快说!” 
  “相公,你我夫妻一场,竟还有事放于心中,真令人失望。” 
  素贞的失望,倒不是装出来的。 
  许仙马上自疚了。于是和盘托出: 
  他今日绕廊下各处殿上观看一遭,方出令来,见一个天师,穿着道施,负雌雄宝剑,头戴逍遥巾,腰系黄丝绦,脚着熟麻鞋,坐在寺前卖药,散施药水,见许他道:“岔道是终南山张天师,见相公头上一道黑气,必有妖精相缠。我予你二道灵符,救你性命。”许仙说完,忙把头巾一揭,原来他发中也藏有一道符,用以保身,看来是刚才于房中安置。另有一道,便已化于清水,诓素贞喝了。 
  他嘻嘻一笑: 
  “那天师还说娘子是妖,一旦喝了符水,便会化为原形,我边看你喝,边担足了心。” 
  “你怀疑我是妖精?” 
  “‘不不,我虚应一下而已。” 
  “你怀疑我是妖精?” 
  “娘子,这天师糊涂,我们不再说他了,好吗?” 
  “相公,你没有答我。” 
  “——管他灵不灵?他又不要钱。他让我试一试,又有何妨?”许他呼嘻地说,“娘子既不是妖精,就当是一场玩笑吧?” 
  素贞正色:“如果你真信任我,就不该开这场玩笑!”她说的时候,语音透了一丝悲哀。许仙俯首。 
  素贞恨恨:“堂堂男子汉,竟然耳朵软心思乱,禁不得旁人唆摆,就连妻子都不相信了。我对你的好,比不上陌生人三言两语。” 
  许他忙作揖认错,赔着笑脸:“是我糊涂,听信谗言,请娘子见谅!”——容易受到离间的,就不是真爱。忽然之间,我同情起素贞来。 
  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被一个道行奇低的天师书符相试,把相公说得心神不定,真是岂有此理。 
  我与素贞,同仇敌忾,联袂窜至吕祖庙前,找他算帐。 
  只见一簇人团团围住那厮,正在书符散药,素贞蛇眼圆睁,凛立眼前,喝道: 
  “‘你好无礼!枉在我夫面前说我是妖,书符来捉我!” 
  对方犹强硬支撑到底: 
  “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精,吃了我的符,即现出真形来。” 
  素贞面对群众:“你且书符来我吃着。” 
  他送来,素贞接过,便吞下去。我待着功力不浅,也抢过一道来吞。嘿嘿,“现出真形”?真是衣角妇死人,好大威风。凭这走江湖的两下子,敢太岁头上动土? 
  我俩还故意现出头上的一股白气和青气,好叫他屈辱至死。——是妖又如何?你有能耐收得住? 
  群众抱着看热闹的心情,袖手观火,谁知不过尔尔,没啥看头,丝毫不吸引,便嚷道: 
  “这是我们苏州一等一的郎中,远近驰名,如何说是妖精?’” 
  天师被骂得张目瞪眼,半晌无言,惶恐满面。 
  我落井下石:“说不定他本身是妖,妒忌保和堂广得民心,一意来破坏!” 
  哗,煽得群情汹涌,嚣喧鼎沸,他脸色青红皂白不分。转身便跑。 
  我岂肯放过? 
  追及天师,大喝一声,他悬空而起,被我驾风挟持,动弹不得,只好任从摆布。 
  他一路地哀求:“姑奶奶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你说,谁是妖来着?” 
  “姑奶奶是人,我是妖!”这种没骨气的天师,大难临头,叫他唤我一声娘也愿意,真是败类。连尊严都出卖。 
  我佯怒道:“你既是妖,那雌雄宝剑拿来,免你四出为害人间。” 
  因见宝剑非凡,起了贪念,夺过来再说。 
  他也就讨价还价: 
  “宝剑予姑奶奶,好歹放过小的一回。” 
  好,得些好意须回手,我把他弄到一个古塔顶。他抬头四顾,不知身在何方。 
  我道:“这是云南,你在这里落脚,永远不准到苏州去!” 
  他无奈只好道谢。 
  如同上回在杭州,那个瞎眼的道士一样,这些无聊的人,一个一个,看不得人家活得欢快,多管闲事,不自量力,真是罪过。 
  看,一个一个,还不是让我给收拾了? 
  胡闹了一天,也好,赢回一双雌雄宝剑,与我姊姊分赃去。 
  晚上,我俩沐浴耀发,把今天的战迹重申。头发很长,用梳子梳好,垂垂曳曳,到院子乘凉风干。 
  拆散流云会,去掉金玉铁,我俩十分原始地平等了。——就像当年,两条光秃秃的蛇,不沾人间习俗风尘,身是身,发是发,一般的面貌。 
  我们携手对付同一的敌人。 
  我们携手庆祝轻易的胜利。 
  晚风轻悠,黑发飘渺。素贞叹道:“用尽千方百计,仍然稳不住他的心。”她说:“一有点风吹草动,我就心惊胆跳。他太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小青,你说是吗?” 
  她目光停驻在我眼睛上。 
  她知道多少? 
  她知道多少? 
  ——或是,他说了多少?共枕的夫妻,他对她说过吗?些微的暗示,潜藏的得意。告诉了她,便是戴罪立功。——但,他不会说的,他如果有说的勇气,就有要的勇气。他是一个连幻想也发抖的人。 
  素贞目不转睛。“也许我猜错!”她道,“我越来越像人了,真差劲。小青——那天,你俩聊什么来着?” 
  “不要转弯抹角了,姊姊,我不会的,我起誓。” 
  月亮晶莹而冷漠地窥照我俩,话里虚虚实实,曲曲折折。它一定心底嘲弄,为了什么,就大家揣摸不定? 
  水银泻在我俩身上,黑发烁了森森的光,干了,便脉络分明。世情也木过如此。 
  对着素贞说: 
  “今夜月色好,我起誓,诸姊姊听明白了:我不会的!”就因为我不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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