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神话-陈世旭-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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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肃他们来后,客堂的几个小和尚轮番上楼去请了卜诗人几次,他就是不肯下来。大约 是吃饱了,也不冷了,衣食足而知礼义,到底恢复一些廉耻心了,卜诗人反复嘟哝:“羞于 见人。”
几个小和尚把善能拉到一边耳语了一番。善能看看方肃,又走到上座对广福大师耳语了 一番。广福大师听罢,欣然起立,拱手道:“各位有事,老衲不便叨扰,回头再来恭听教诲 。”临走前又问幻空,斋座备好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才连连退步,打躬而去。
方肃这才总算接近了此行的目的。
他在楼上看到的是一个可怕的人形:
卜诗人蜷缩在房门后面,面朝墙角蹲着,两只尖锐的肩头籁籁抖动,嘴里仍在不住在嘟 哝什么。听见人声,他受惊似的突然回过头来,给人一张毫无血色几近于骷髅的脸,眼睛陷 落,鼻孔大张,不同的只是有一头稀疏蓬乱灰白如枯草的头发。
五十七
他们一早离开省城,因为路好走,到普济寺还没有跑到两个小时。找到卜诗人,方肃就 执意要走。善能再三劝阻,幻空也跟着挽留,说方丈有交待的,要请诸位多耽搁几天,一定 要走,也请至少赏光斋座。
李木子看看方肃的脸色,说:“还是下回吧,下回我同方老师专程来,多住几天。”
幻空和善能也就无奈。
临行前,方肃又忽然说,他想去上回住过的房间看看。李木子的许诺,并不能代表他。 他心里明白,自己是永不会再来这里了。
在祖堂的楼上,他踏进自己几年前住过的那间房。这里一切如旧。仍是粗硬的板床,仍 是宽缝变形的地板。床上缀满补丁的厚棉被发出霉味,窗子的木格上结着蛛网。穿窗而入的 一束斜插在阳光里,有尘埃和小虫在飞舞。
善能说:“这屋子常有云游挂单的师傅歇脚,不再住客。今天不知你要来,故未及洒扫 。”
方肃无言,只在想自己的心思。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失眠的寒冷的夜晚。在那个夜 晚,他忏悔自己对小玉的伤害,凭吊自己一生中最应该珍贵的情感的葬送。他借寻佛问禅来 为小玉许愿,愿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她,愿吉祥的佛的辉光照耀她的前程,愿她有一个温暖 可靠的窝而不是堕落的渊薮,愿她不要沦入苦海,愿极乐的日子常常伴她。他是虔诚的,全 心全意的。但这祈愿还是落空了。不久前李木子得到消息,在特区的小玉跟她丈夫离婚了。 离婚的原因各有说法。现在的事实是小玉在傍一个香港商人。这样的事在特区再平常不过, 但对于小玉,却只能证实一点,那就是他对她命运的不祥预言:不管怎样,她这一生都不再 会有完整的不带任何阴影的幸福感了。
这个佛教所说的“业”,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毁了小玉的一生,这是他后来不能不吞 咽的所有恶“果”的“因”。他可以不入佛门,却不能脱出因果。《楞严经》说“因地不真 ,果招纡曲。”“定业”是无可逃避的。他一度有过侥幸,以为朱慧是命运对他的一种宽恕 ,一种恩赐,但是他得到的是什么?只不过是把自己奉献给又一个女人来背叛罢了。这同他 当初背叛小玉几乎是同一出戏的同一个情节,只不过主要角色由女性换成了男性而已。生活 对于一个人的报复竟会是这样实实在在的有戏剧性。这太可悲了。而最大的可悲是他的优柔 寡断。他不能透过他同朱慧的恋情的表面,发现他其实只是一个寻求治疗的病人。他一味地 需要继续服用那种叫做爱情的药,而不顾及那与其说是在治病,还不如说是在使病情更加深 入膏盲。一旦听说朱慧被解除了拘禁,他头一个念头仍然是马上同她联系。他慌慌张张地给 她写信,要倾诉他对她不可思议的怀念。写了几行又掷了笔,去打电话,拨到最后一个号码 时却又把电话挂断。他的心一片浑沌一片混乱,爱和恨,欲望和失落,嫉妒和悲伤……各种 各样的念头互相激荡互相冲撞。为了补偿朱慧曾经给予他的爱情,他决定并且已经开始放弃 一切:他的视同生命的自尊和他的几乎全部财产。但是那些处于权力结构的有力位置的衣冠 禽兽只是动一动指头,就把他像灰尘一样掸开了。在朱慧的天平上,作为一个卑微的人物, 他是微不足道的一方。他其实并不缺乏这自知之明,但是他却怀了儿童式的虚荣和梦想,寄 望于虚无缥缈的爱情。在性格脆弱而精神颓唐。他日渐陷入愈益深刻的贫困。他不能割舍那 注定不能实现的梦想,就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想要抓牢那梦想。他因此使爱情变成了永久 的痛苦和折磨,变成了永久的对自我心灵的摧残。他像一只被摔坏的钟,时间和生活都被搅 得一团糟。命运对于他不是一条可以任意牵引的永无尽头的绳子,而是一段强力伸缩的皮筋 。他越是拼命地向前挣扎,就越有可能被更猛烈地拉回到原来的地方。他永不能参禅,永做 不到万缘放下,一念不生。他永远只能在无边的人生苦海里悲惨地漂流,不能到达彼岸,也 不能回头。
方肃在空旷、多尘、霉味弥散的屋子里呆了一阵,突然转过身,快步夺门而出。再呆下 去,他会大声号哭出来。
幻空送客到山门便止步了,打躬唱喏道:“各位慢行,后会有期。”便翩然而返。山门 又称关隘,传说是唐代一云游高僧专程登山拜访时与当时的住持相见处。当时只建了个石坊 以志纪念,后来将此次高峰会见交谈的意义引申到禅语对机,严峻如关隘,有了前代慧南、 祖心诸宗师“黄龙三关”的高度。为此立了一条庙规:方丈大和尚素不轻出山门。幻空不是 方丈,却以方丈之规严以自律,也有他对关外的龌龊鄙视不堪的意思。他与善能不睦,是众 所周知的事,但今天能同善能一路一直奉陪方肃一行,既顾全了寺院的大局,又保持了对方 肃的友好和尊重,算是很有涵养了。
相形之下,善能更显成熟。几年不见,他已一扫当年在凤栖山云光寺的酸气,也不再是 牢骚满腹,多了大度,也多了干练。方肃和李木子再三让他跟幻空一道留步,他再三不肯, 说:“二位难得来一趟,我还想请你们看一处地方,此地方不可不看。”说着就不由分说, 领先走出山门。几个小沙弥见状,一齐肃立侧目,对方肃一行优礼有加,再不见来时的霸蛮 。
善能执意要方肃他们看的,是一处旧庙。
出出门,沿围墙走到尽头,与围墙连接的山壁上,有一道竖立的狭缝,仅容一人穿过。 这道狭缝被古树和灌木掩蔽,没有人指路,几步远便不易发现。
从狭缝穿过,里面竟是偌大一片空地,林木葱茏,泉水清澈,名符其实的别有洞天。那 座名叫法如寺的庙先前就立在这里。
庙已在不知哪个朝代废了。从庙基的壮观来看,庙是颇有规模的。建庙的是一个叫平田 一觉的日本和尚。此人见多识广,据说把庙建得有些像欧洲古城堡。这给后来的开发者带来 了灵感。
现在在那座历经了千百年风雨的庙基上建起的,就是一幢不土不洋、不伦不类的建筑: 墙是土红墙,顶却是平屋顶,庙门是对开的红漆大木门,门两边却立了用水泥仿造得变了样 的罗马柱。门头上写着“法如禅寺”。门两边照例有对联:“谁云有道有禅,任汝雨宝弥空 ,总是鬼家活计;这里无棒无喝,不妨拈草作药,坐令天下太平”。
进了庙门,却其实是一个有板有眼的剧场。舞台、灯光、音响、布景、座椅,一应俱全 。投资建这剧场的,是山下县城先前县剧团的一个画布景的。县剧团解散了,他开了几年餐 ,积累了一些资金,还是回头来开发文化产业。他资本有限,脑子却活。法如寺所在的这块 地方,先来的人都觉得闭塞,无法做生意,他却一眼相中。法如寺虽然在普济寺山门之外, 但据确凿记载,属于普济寺庙产,向普济寺租这块地花不了多少钱。一是普济寺并没有以废 弃多年的法如寺为意,几近遗忘;二是普济寺反对向俗界租地的大有人在,力主开放的善能 担心夜长梦多急于出手。同时,这地方看起来不像好码头,其实正可以得“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地利。关键是要有出新、出奇的经营项目。
那位先前的剧团舞美到底比他的乡党高出一筹。他注册成立了“莲山艺术团”,不知从 什么地方找来了一群黑脸男女表演“上刀山下火海”。“下刀山”就是在空场上立起一架三 十几米高的梯子,中间的梯级是刀口朝上的锋利钢刀,让人赤手赤脚爬到顶又爬下来;“下 火海”就是伴以歌舞,把熊熊燃烧的火把吞进口里,塞进裤裆。吞完了,塞完了,火把旺炽 如初。又找了些精壮汉子和妙龄女子来表演蛇艺:壮汉们让上尺长的蛇从鼻孔钻进,再从腔 钻出;或把一米多长的蛇吞进胃里,吞到蛇尾仅剩一、二寸时,再扯出来。蛇身满是泡沫状 的胃液,吞蛇者则双目鼓突,酸泪满眶。美女们则与毒牙狰狞的蛇亲吻,或赤裸着与斑斓巨 蟒同睡在一个狭长的玻璃罩里。
最绝也最招惹人的就是人妖了。
善能带着方肃他们进来的时侯,赶上了今天头场演出的尾巴。
五十八
一个高挑丰满的女人,袅袅地扭着腰肢,在台子上款款倘佯。她穿着几近透明的背带裙 ,耳环、项链以及高耸的文胸上的饰物像宝石一样闪着熠熠的光芒,面部的妆化得很浓,眼 睫毛显然是贴上去的。她拿着无线话筒,微微低了头,若有所思却又左顾右盼地用尖细的声 音唱着一支凄凉哀怨的小曲:
月儿弯弯照九洲,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高楼饮美酒,
几家流落在街头。
依呀呀得喂声声叫不平,
何时才能消我的那心头恨。
唱到最后一句,她柔柔地抬起那只不拿话筒的手,随着一挺胸,一扭臀,一跺脚,兰花 指朝前一点,戛然而止。无限的惆怅幽怨随即散开,收到很好的煽情效果。
“唱得好不好?”
她头依旧低着问。
“好。”
底下一片迟疑杂乱的回应。虽然先到的人并非没有精神准备,还是觉得难以接受那声音 的突然改变。那是一个虽然娘娘腔却地道的浑厚的男声。这声音从一个看上去同样地道的女 人口里发出来,让头次看人妖表演的方肃吓了一跳。
“你们真的喜欢我?”
台上的人妖继续作态。
“喜欢。”
底下又是一片乱喊。
“真要喜欢,为什么不上来亲亲我?唔?这位,这位先生,我刚刚唱歌的时侯,你一直那 么淫荡地看着我,现在,我要满足你,请上来,给我一个拥抱。”
坐在第一排的那个被人妖盯住的田人,在大家的嘘声、喝采声、鼓动声中站起来,跌跌 撞撞地走上台去。他比台上的那个人妖至少矮半个头,他慌慌张张地伸出双臂合抱了一下人 妖的腰,就扭头往后缩,却一把被人妖抓住:
“你这是拥抱吗?像是吃奶嘛。”
全场一片哄笑,那个男人狼狈不堪逃下了台子。
“对不起,开个玩笑,希望没有伤害到这位先生的自尊。希望这位先生以及今天在场的 所有先生今晚都能搂着一个如花似玉、温柔多情的真正女人,做一个好梦。希望各位的好梦 常在。”
她的发音是很纯正的普通话,语调和节奏则带着港台式的温软儒雅。如果排除了扭曲的 变性的成份,那声音是很打动人的。
“大家刚刚有没有注意到,我说到了‘吃奶’,你们一定没有注意,可这却是我心里的 最痛。我有女人的乳房,却不会有母亲的乳汁。我们这种人,说得好听一点,跟菩萨一样, 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在国外,叫‘人妖’,在这里,叫‘变性人’。我不知道,我也无 法统计,我们国家有多少变性人,但我知道,我们是一个群体。我们这样的人,这样浓妆艳 抹地走到街上,回头率一定是很高的,但那并不是因为我们出色,而是因为我们怪异。人们 是因为好奇,才注意我们,就像你们今天来这里一样。你们并不欣赏我的表演,你们只是来 从我们的怪异里寻找开心,寻找满足。你们回去可以跟你们的亲人和朋友说:我看到了人妖 。我不知道你们还会说些什么,但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我希望你们不要过分地丑化贬低我 们。
“是的,我们的确怪异。从很小很小开始,我们就因为手术和药物的作用,把头部以下 变成了女人的身体。可我们曾经作为男人的一些特征,还是隐约可见。你们看我的颧骨,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