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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节

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9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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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缤纷,那金雀尾,那玉簪头,那垂垂的细珠流苏,都勾勒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丝一毫舛错,叫人觉得伸手就能把它们从画中取出来。
        天寿目光在画面流连,嘴也兴奋地不停声:“谁都知道,唐伯虎最善画仕女画春宫,但宫妆仕女,听说他一辈子画的不超过五幅……这能是真的吗?”
        英兰笑笑,深深的眼眸中既有凄楚,又有得意:“你细看题跋下的印章,有虎纹章,还有六如居士印,确是真迹。”
        第三个卷轴却是横卷,完全展开,天寿惊得“啊!”一声,立即用手捂住了嘴,闭目片刻,再睁眼时,一脸庄重,面对这幅横卷竟是满腔敬仰之色。她呆看了半晌,低声自语:“小子何幸,岂能不拜!”说着就将此卷放上供桌,对着它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这是宋代大家苏东坡的《寒食帖》!
        此帖是苏东坡被贬黄州时的书法杰作,行家说此作用笔心手相应,追随文章意蕴,时而灵转畅快,时而顿挫沉郁,如行云流水,止于所当止,行于所当行;更因为后面还有宋代另一大家黄庭坚的大字长跋,双美并呈,被历代文士誉为“天下第一”。天寿只听人说过,连赝品都无缘得见。即使此卷是假,也是宋代人制作的可以乱真的极细致的摹本,能够一见也是三生有幸!天寿再不问《寒食帖》的真伪,只一遍又一遍地眼观字帖口诵词章,轻轻地摇头晃脑,满面得意和沉醉。
        英兰不料天寿还有如许文人积习,不禁一笑,说:“看这样儿,你上辈子至少是中过秀才的了。”
        天寿笑着瞟了姐姐一眼,说:“岂止!我想我十世前当是玉溪生【玉溪生:唐代诗人李商隐,字义山,别号玉溪生。】,五世前应为柳屯田【柳屯田:北宋词人柳永,字耆卿,排行第七,曾官屯田员外郎,世称柳七、柳屯田。】,但凡见了这些东西,就不能自已,心徘徊意牵连,沉迷的滋味也好得很呢!……”说着她闭了眼,有滋有味地背诵起了《寒食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背完,天寿睁眼,得意地望着姐姐,说:“如何?”
        英兰一直看着《寒食帖》听她背,果真一字不差,笑道:“所谓过目成诵,好记性!若说学而优则仕,你倒真是块入仕为官的好材料!”
        天寿笑道:“比姐夫如何?……好了好了不说这个。”见姐姐神色转暗,她连忙收住话头,眼睛又投向字画,不由嗟叹道,“姐,你真好福气,何处得来这些宝物?每一卷轴都可抵一份中上人家的产业,《寒食帖》更不仅此!……仅这三卷轴,姐已经是富翁……不,是富婆了!姐,你自己知道吗?”
        不知何时,英兰眼睛湿润了,声音也在颤抖:“我知道的。这是你姐夫离山阴赴定海前,从家中藏画里特意挑出来,在定海大战前夕留赠给我的。那晚他对我说道:男子汉大丈夫理当马革裹尸报效国家,况且那枪子儿炮弹并不长眼,此战我若阵亡,这三轴古字画就是你的家底,万一太夫人夫人不能容你,也可保你一辈子生计无忧,我也就放心了!……”英兰抚摸着字画的卷轴,几滴热泪落在手背上。
        天寿心里很是感动,亲热地搂住姐姐的肩膀,一只小手轻轻抹去姐姐面颊上的泪珠,细声说道:“姐,我真的信服了,有这么一个真心实意待你的男人,这辈子不白活了!你的命多好哇!……想不到姐夫那样一个忠孝两全的贤臣、有智有勇严明伟岸的大将军,竟这样心细……姐,我替你做上记号,好不好?省得日后他家子孙犯口舌!……”
        英兰点头,天寿便找来笔墨,用娟秀的小楷,在各卷轴内侧都写了五个小字:葛门柳氏记。
        三幅古字画挂到中堂屏上,苏东坡的横卷在上,文徵明、唐伯虎的立轴并排于下,堂桌上是葛云飞的牌位,左右是一对红烛和一对花瓶,花瓶里插着后院池中盛开的白荷花,还摆了五盘简单的供品和一只铜鼎香炉。英兰天寿各擎三炷香,默默跪拜,又都注视着牌位上“葛云飞”三个字,呆呆的,心神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天禄匆匆走进后堂,见此情景,发急道:“英兰姐,你们怎么下楼来了?”
        英兰向他说明的时候,天寿看师兄一脸焦虑,两道剑眉紧皱成结,眉间竖纹如刀刻的一样又深又长,直冲发际,一个念头陡然从心跳的间隙中闪过,想起了当年爹不止一次提到的“悬针”之说,那可是“大不吉利”呀!天寿慌得气短气促,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胸口。
        天禄连连摇头,说:“我不怎么信那告示,也不怎么信那告示能制止住镇江城里疯了也似的抢劫……”此时天寿走近,用微微颤抖的手,去抹开天禄额头上的那道竖纹,并强笑着,念咒似的小声说:“别这样,别这样,舒开点,舒开点,别成了悬针……”
        天禄和英兰都很惊异,天禄感动地望着那全神贯注于自己额头的忧心忡忡的双眸,听话地舒开眉头,深情地笑了笑。收起笑容,他仍是神色严峻,但口气轻缓了许多:“英兰姐,女眷们还是回后楼上再躲些日子,不要这样冒险!……”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响了大门!
        “嘭嘭嘭--”敲门声从前院穿过过厅,直传到中堂。它不啻一响暴雷,震动了每一个人,颗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个女仆才要尖叫就被同伴捂住了嘴。天禄示意天寿和英兰等所有女眷赶快退回后楼躲避,他领着男仆们大步走向大门。
        扔下的刀枪短剑赶快拾起,各自赶回到原来的守候位置,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厚墩墩的大门。
        天禄抬起手向大家示意镇静,因为他听到敲门声不重,也不急,是用手敲而不是用刀砍。他站在过厅门口,一回头,见天寿跟在他身后,气得皱眉瞪眼地赶她回后楼。这时,敲门声又响了,还有压低的声音:
        “葛家姨妈,开门呀!”
        天禄天寿顿时轻松下来,天禄问:“是哪一位呀?”
        “是我,姚忠安,有要紧事!”
        一听是姚家的管家侄子,大家提着的心才落回到腔子里。城破前他应许的二十名护院家丁一直不见踪影,城破后这些日子也没有他的消息,今天才来,多半是遇到了抢劫,无处可去。天禄示意家丁开门。
        然而,大门一开,仿佛一个霹雳炸响在院中--
        大门外,姚忠安身后,黑压压一片,两个白夷鬼率领着一队黑夷鬼,手中都端着来复枪,一个个虎视眈眈。
        门内门外对视的一刹那,都惊呆了。门内不料亲族中的姚忠安会引狼入室,为大祸临头而惊惧;门外不料这不起眼的棕黑色小木门内,竟隐藏着这么一个处处显示着财富的阔绰华丽的院落。
        对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白夷鬼一眼看到门内各处站着的惊呆的人手中拿着刀枪武器,发一声喊,一排枪弹带着震耳欲聋的骇人轰鸣扇形射击。前院的人们应声倒下,发出绝望的惨叫;后院里又传出惊骇异常的女人的尖叫。尖叫声中,姚忠安笑着说:“都在后楼地底下埋着呢!……”
        白夷鬼发出喊叫的一瞬间,天寿又被天禄按倒在过厅的台阶一侧,倒地一刹那,她觉得飞弹尖啸着从头上划过,打在过厅的墙上啪啦爆开。在她抱着头伏地不动的小小间隙中,听到女人的尖叫和姚忠安的话引起夷鬼们一片欢呼和狂叫,跟着她就感到一股凶猛可怕的黑色旋风从前院刮起,从她头顶掠过,猛扑向庭院深处,就像无数凶猛残忍的饥饿群狼,嗥叫着扑向它们的猎物。
        后来的事情,快得像闪电,像落在这个不幸民居的一连串火光霹雳,天寿几乎记不清它们发生的前后顺序。
        黑色狼群追扑到后院,便传来女人们的尖叫和号哭。天寿和天禄几乎同时从台阶边悄悄抬起头,看到的是黑夷鬼们成群追逐女仆,捉住了就撕扯她们的衣裙,扑上去施暴,吼叫得如狼似虎……
        姚忠安领着两个白夷鬼朝后楼走,中堂边站出来的老葛成挺身阻拦,被白夷鬼一脚踢中,摔得老远,一动不动了……
        英兰呢?英兰到哪里去了?……天寿手里捏着匕首,弯腰顺着过厅檐下绕进边廊,从边廊可以直接上后楼去援救英兰。
        刚跑到后堂,就见正门洞开,一道白光如电,骤然闪亮,那是白袄白裙的英兰!她手持长剑,猛地跃出,对着姚忠安和两个白夷鬼举剑就劈。白夷鬼惊得倒退数步,躲开剑锋,赶紧抽出腰间长剑,与英兰斗在一处。
        英兰哪里是这些久经剑术训练的白夷鬼的对手,两个白夷鬼互相一示意,寻开心一般玩起了猫耍老鼠的游戏。
        不过三四个回合,英兰的剑被挑,咣啷一声震飞落地,英兰自己也重重地摔倒了。她一手撑着抬起上身,黑眉凛凛飞起,怒目圆睁,指着姚忠安和夷鬼们“强盗!”“畜生!”地破口大骂。一个白夷鬼朝身后一点手,六七个黑夷鬼朝英兰围了过去……天寿原本想悄悄接近突施偷袭,好让姐姐乘机脱身,此时再不能忍,疯了一般不顾死活,尖叫着高举匕首直冲上去,她不能眼看着英兰姐姐受辱!她宁可与姐姐一道去死!
        “轰隆!--”一声巨响,天寿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摔倒了,她只觉得心头一凉,像是被巨石猛撞,撞得浑身发麻,一条腿顷刻间就像不是自己的,就像是不存在了。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满是鲜血,想到是被夷鬼的洋枪击中,锥心的疼痛立刻使她两眼发黑、气息微弱,在丧失知觉之前,她看到了最后两件事:
        天禄从他身后跟着冲上去,大吼着:“英兰姐快逃!”
        英兰突然从腰间又拔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
        这以后,天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五十章
        葬礼之后,军官们骑着马,在一支来复枪队的保护和跟随下,缓缓回城。
        刚刚参加了葬礼,人们照例不爱说话,多在追思永远离开人世的朋友。除此之外,军官们还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追问着:怎么会这样?
        今天他们为阵亡者送葬。
        璞鼎查爵士也在送葬的队伍中,骑马走在回城路上的最前面。
        气温很高,路上尘土飞扬,军官们衣着严整:圆筒状的硬帽子,鲜红亮丽的军上装,一直扣到颔下的闪闪发光的金色扣子,帽檐的金色花饰和肩头的金色肩章、华丽绦带,都十分醒目和刺目,仿佛在吸收骄阳的火焰。严格的训练使他们必须忍受湿透的内衣和体内难以散发的燥热,但在这种情况下,马蹄声和来复枪队的整齐的脚步声就愈显得单调,沉闷的气氛愈使人压抑。
        首先打破沉默的竟是璞鼎查爵士本人,他并没有回头,只是放慢了马的步速,使自己从队列前方落到队列中间--
        “先生们,我们已经历了无数次光荣的战斗;防务最薄弱的镇江,却进行了最顽强的抵抗;我们投入的兵力最多,损失竟空前地大!先生们,我想听到你们对这反常现象的意见和分析。”
        总司令已经发话,军官们不能再沉默了。
        “爵士,我认为我军在镇江遭到重大损失的原因在于轻敌。战前我们就误以为能够兵不血刃地占领该城,就像先前占领宁波、宝山、上海等处一样。因此我们没有使用海军舰炮向城内轰击,没能对敌人造成心理上和实力上的巨大压力和损害,这等于放弃了我们的长处!”
        “是的,爵士先生,”另一军官补充说,“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敌人手中有和我们一样的小型火炮来复枪,并且援军能及时到位的话,我甚至不能肯定,镇江城能不能拿下来,或者说,要用多少时日才能占领它!那将是一场旷日持久、双方都难以取胜的消耗战了!”
        “但是,先生们,为什么不用重炮轰击,原因你们都是清楚的!”璞鼎查依然目视前方,面色凝重地说。其原因,一方面因为海军在吴淞独享战功,攻镇江便因陆军的恳求把获胜的荣誉完全交给他们;另一方面,通过城内逃难百姓,得知城内诛杀无辜的悲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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