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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节

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9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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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高其貌不扬的二师兄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深深敬意,心头更充溢着同生共死的极亲切的感情。尽管内心最深处还会隐隐渗透出某种不清不楚的遗憾,可是,艰危时节见真情的道理,她自幼就深信不疑。此刻,哪怕是闭着眼睛跳火海,她也认了!
        她做出了反应:用她被握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指。
        这轻微的举动激得天禄浑身一哆嗦,一股爱恋的熊熊烈火在慢慢升起,照亮了他的脸膛,燃烧着他的眼睛。这一瞬间,他是这样英俊,这样美好,这样引人入胜、动人心魄!天寿感到从他全身辐射出来的烫人的热气已经把自己包围缠绕,自己的心于是也在腔子里猛烈地跳荡起来。只见天禄咬紧嘴唇,刚劲方正的下巴都在颤抖,这分明是在竭力阻止汹涌而来的情话;但那额头突起的青筋,眉间深纹和面颊肌肉的闪动,也表明那薄弱的嘴唇就要守不住防线,就要被突破了!天寿的心怦怦乱跳,惊惧中又带着期望,怕他出口又盼他出口……
        扑通一声,守在门口的男仆因困极打了个盹儿,一歪身子竟摔倒在地。天禄脸上的热烈和沉醉迅速消失,他回头看了一眼,男仆正低声咕哝着爬起来。再转回头,那表情又变得温和认真,平静中含着严峻了,他说:“你也回屋去睡一会儿吧,这几天你太累了!……”不等天寿回答,他便迅速走到门口,向那个男仆低声嘱咐着什么。
        天寿低了头,品不出心头是失望还是侥幸,听话地回后院自己的小屋去了。
        小屋里闷热得如同蒸笼,桌椅枕席摸上去无一不热烘烘地烫手,天寿躺在床上片刻间就汗流浃背,身下的竹席顿时一片湿渍渍,而她却一动不动,脑子里不断重复刚才那月光清辉中发生的一切,咀嚼和品味自己那一瞬间的感受。多么奇妙的瞬间!多么舒发、轻快、甜美,面临的威胁和恐惧突然变得无足轻重,大不了一死罢了!有这么一次美好得令人发抖的奇异感受,也算没有白活一世了……
        那日酒后对姐姐一吐心曲,是她一生从没有过的畅所欲言,虽然非常非常痛苦,但又非常非常痛快。一个人能心无隐私、光明磊落、无所畏惧地活着,够有多么幸运!……自那以后,原本要当一辈子男人的决心动摇了。眼泪多了,性情柔了,言笑举止又变得细腻了……不用掩饰,不用装假,不用强迫自己这样那样,就只依着自己的本性、自己的本来面目活,才真是活得自在,活得轻松,活得高兴,活得滋润啊!……
        这些日子以来,她常常觉得腰痛小腹痛,胸前也胀鼓鼓的一碰就疼,是不是女孩开始长大都这样?她不好意思去问英兰,也不敢放开缠身的帛带。在酷热的炎夏,真跟受刑一样苦。可生逢乱世,有什么办法呢?
        乱过之后,真的嫁给二师兄吗?
        刚才,他要说什么?要是让他说出来,是好是不好呢?……天寿感觉得到,他想要搂抱她,想要亲她,想要……不!不!她不行!她是石女,男人最想要得到的,她给不了,二师兄终究是个男人啊……
        她要是嫁给二师兄,这么好这么仗义这么刚毅无私的男子汉大丈夫,是不是太亏他了?自己真的能问心无愧吗?
        要不然,乱过之后自己逃遁他乡,甚至干脆出家,好让他另娶?……
        想来想去,不知何时,困倦已极的天寿还是睡着了……
      第四十九章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又是一个溽暑难耐的夏日。
        天寿赶紧跑出小屋,直奔后院后楼,见英兰安然无恙,老葛成像平日一样督促仆人仆妇扫院子、烧水做饭,这才松了口气,不料竟一夜平安,一家平安。只是大家都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和动作,人人脸上都忧心忡忡,表明可怕的威胁和危险依然近在咫尺。
        天刚亮就出门探听的天禄和青儿终于回来,他们带回的消息使得这威胁和危险越发真实,越发可怕。
        他俩一出门,就见邻人三五相聚,互相低语,不是说昨天夷兵到某家大掠大淫,就是说夷人到某处索银不遂刀伤某人、枪毙某人;走至大街,竟碰上百十名监狱中逃出的犯人,须发老长,奇形怪状,多一半还戴着镣铐。居民害怕都不敢靠近,天禄却带着青儿杂处逃犯队中,听他们互相传告夷人将在五更开北门放难民出城,便跟着一起朝北行。
        大街两旁,凡华贵整齐的房屋都被破坏,大门倾倒,门内空无人影;旗营官署马房以及都统府、县府衙门等官房被烧一空,大火至今未能熄灭,空中烟火味阵阵扑面,热上加热。走到小石桥,桥下尸体狼藉,血腥气和恶臭随着热风蒸腾飘散,令人作呕;下桥后朝前走,尸体愈多,河中更是浮尸累累,形状狞恶可怕,天禄低头青儿掩面,都不敢多看,屏住呼吸快步跑开……
        途中,有男女数百人从各巷出来同往北行,都是听说北门开启而冒险逃命的。每过小街小巷,便见女尸满道,无不赤体散发,惨不忍睹。七星街上,两旁卧尸连接不断,倒是都用破席覆盖着,但上头露首,披发散乱;下头露足,小脚弓鞋。路人指点着低语说,这些都是被奸死和因奸不遂被杀而死的……
        遥见数十名夷人从府学中走出来,众人顿时惊散。天禄他们两个抄近路终于到达北门。北门倒真的开了,也真的在放难民出城,但城门上下,夷兵林立,道路两旁,白鬼红鬼黑鬼持枪夹道,横刃怒目而视,出城百姓打他们中间通过,简直如过刀山,如经地狱,与当初官兵开城门放人时情景竟如出一辙,所有财物首饰,一概搜刮夺下。比官兵更厉害的是,不但夺财,还要夺人。
        当路三名白鬼,长剑方帽,红衣白裤,比寻常百姓高出三分之一还多,站在那里仿佛三个开路方相【方相:古代传说中能驱疫鬼之神。后世在葬礼中用纸扎成神像以开路,面目凶恶,形体高大。】。他们喜怒无常,注视着出城难民,但有年轻妇人通过,白鬼就突然上前捉住,连推带拉,掷向城门边一排大屋,屋门口那几个夷鬼立刻接住推入。屋门开掩之际,传出阵阵哭号,不知已捉了多少妇人在内了……
        说到这里,青儿愤恨地补充道:“一个四十多岁的婶婶从旁边过,那白鬼竟一把就拿着腰提了过去。婶婶又哭又叫,脑袋乱摇手脚乱推乱打,就像给人捉住宰杀的鸡鸭,有什么法子?……她的女儿在人堆儿里尖声大叫阿娘,哭得气儿都上不来,旁边的人赶紧去捂那女孩儿的嘴,怕她也给白鬼捉了去……”
        天禄沉着脸,继续说:“现在,城中文武官员不是死便是逃,夷人的陆路提督郭士立住知府官署,分遣黑白夷鬼守四门,府学里也住满了夷鬼,夷鬼水师都退回到他们的兵船。我们离开的时候,北门内外忽又乱成一锅粥,一问,是夷兵抢光了城边一家典当铺的银子,又招呼市井无赖去拿他家剩下的财物家具,周围数里内闻风赶来的竟不下二三百人!也不怕夷鬼杀人了,也不顾名声气节了,你争我夺,抢得都跟疯了一样!夷鬼倒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
        英兰只是叹气,天寿把牙咬得咯咯响。
        “愤慨都说不得了,”天禄满脸忧虑,“此风一开,局面更不可问,镇江城怕是要闹翻天,前途越发艰险了……”
        天禄和英兰天寿商量一番,决定从街巷拾取溃逃官兵丢弃的刀枪等短兵器,把全家人重新做了安排,一旦夷匪来犯,大门和各进院子如何抵御,如何赢得时间,让后楼上的女眷退到后院,在池边浓密的树木花丛间躲避,各人又如何退走等等,可以称得上严阵以待了。
        大家各自散开以后,青儿随天寿回屋路上,黝黑的小脸上一团神秘,抖动着长长的黑睫毛,悄悄地对天寿说:“小爷,我可看清楚了,北门口抢捉女人的三个白鬼里,有一个是你在宁波生病时候来过状元坊的……”
        天寿猛地打了个寒噤,脸刷地惨白,摇摇晃晃站不住脚,好像心窝被剑刺穿了似的呻吟了一声,就要摔倒。青儿大惊,赶忙扶住,连说小爷你这是怎么啦。天寿双唇血色皆无,轻轻翕动着,无声地问:“你是说……亨利医生?……”
        “不,不是他。是那个绿眼睛,叫威廉的,是亨利医生的朋友……”
        天寿长长地“哦--”了一声,像是出长气,又像是叹息,闭眼皱眉,竭力忍过心头刀绞般的疼痛。天寿也没想到,这小小的消息让自己这样痛苦,这样失态。想到当初悄悄离开宁波时经历过的撕心裂肺的绝望,至今心有余悸,本以为已经把这段苦楚深深埋葬了呢……
        青儿扶小爷靠坐在廊子的栏杆上,看着小爷的脸色渐渐回转过来,才放了心。但他又惊异地发现,原以为早就把泪水哭干了的小爷,眼睛里又盈满了亮晶晶的泪……
        事情不幸被天禄言中了。
        北门典当铺被抢的消息传得飞快,城内各处抢劫风大起,开始是城中无赖,后来许多居民也加入,专门引导夷鬼上大户富户抢劫,夷鬼只要金银首饰古玩,而衣服用品家具之类就全归了引导者。引导者多是知道内情的人,或与被抢人家有宿怨,或是被抢人家的邻居车夫仆人,于是镇江城中又是另一番规模更大的混乱。
        抢劫便要引起杀人放火,夷鬼杀人,土匪放火,从西门桥至银山门,原是极繁荣之所,如今无日不火。重垣峻宇,尽成瓦砾场;大火延烧,一般民居宅院也有许多在劫难逃。夷鬼又满街捉人,为他们背行李背杂物背死人,到处强令居民给他们送牛羊鸡猪食物,一时间满城沸反盈天,居民纷纷逃避,镇江城竟成一所活地狱。
        到了十六日,城内的大火和混乱,终于使夷鬼头目也不能忍受了,抓来十五名放火的土匪,绑在观音庵前那一排大树上,用大蛇一样的长皮鞭抽他们的后背,直抽得鲜血淋漓,声声惨叫,用以杀鸡给猴看。随后,英夷钦差大臣出安民告示,严禁纵火淫掠,告示还说,即使夷兵犯禁,也准居民首告,查清真相,决不姑宽!
        城内三天大混乱,葛家竟奇迹般地安然无恙,侥幸地成了漏网之鱼。鞭打土匪和出安民告示的消息,很快就传来了,大家都松了口气。最是憋闷在后楼楼顶承尘之上,受了三天三夜暑热煎熬的英兰和几名女仆,就忙着打水洗脸擦身,然后下来到宅院中最高大荫凉的后堂堂屋,或最风凉的井亭,好好舒一舒浑身酸痛的筋骨,出一出憋了三天的窝囊气。
        六月十七是英兰的生辰,她吩咐女仆在中堂摆了供桌和简单的祭品,却不是为了自己。她说危难之际没有庆生辰一说,但今日是老爷殉国整整十个月,昨夜他入梦来会,欢笑异于平时,必得祭他一祭。天寿心酸难忍,跟着姐姐跑前跑后地布置香炉、红烛和瓶花。
        英兰沐浴熏香,换上一身缟素,然后郑重取出了三卷字画,说是葛云飞留赠给她的,祭奠拈香跪拜时,非挂它不可。
        “我可以先看看吗?”天寿沉痛地问。
        英兰默默点头。
        天寿从织锦缎长盒中小心地取出一个卷轴,展开,一片山野景象扑入眼帘--
        碧山深处清溪旁,古松老树簇拥着数间茅顶敞轩,堂中二宽袍大袖文士对坐方几对饮,侧方一屋小童仆在炉前扇火煮茶,用笔设色细致匀称,画面传达出的清幽恬淡宁谧,立刻使天寿想起了自家的听泉居。再看画头题跋:
        “嘉靖辛卯山中茶事方盛陆子传过访遂汲泉煮而品之真一段佳话也徵明制”
        天寿忍不住大叫起来:“天哪!这是文徵明的手笔呀!”
        英兰点点头,低声说:“是真迹。”
        天寿盯着画,舍不得移开目光,英兰疑惑地瞧瞧她,她嘴角撇了撇,忍住心头一阵突发的悲酸,伤感地低声叹息:“这画,简直的就是咱家听泉居……”
        展开第二个卷轴,天寿又是一声惊叹:“老天!唐伯虎的《宫妆仕女图》!”
        这是一幅极精细的工笔人物画,画中,那个弯眉细目、口小如樱桃的宫妆女子,正娇慵又无聊地翘着尖尖玉指,剔着她的长指甲,不但衣裙和披帛如在闪动飘拂,就连宫服上织绣的花色、边饰上极细的金丝银线花纹,也细致清晰、活灵活现。最是仕女头上的花冠,极是绚丽繁复、色彩缤纷,那金雀尾,那玉簪头,那垂垂的细珠流苏,都勾勒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丝一毫舛错,叫人觉得伸手就能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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