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7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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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之为”茶上“。】,上果盘点心,上茶。”
英兰天寿姐弟俩悄悄地对视一眼,都有些吃惊。这位夫人的殷勤亲切,超过了常情,为什么?是祸还是福?
穿着五颜六色但式样相同的镶花边缎坎肩的侍女们,川流不息又悄默声儿地进进出出,用漂亮的银托盘把一样样精致茶点端上主客的桌面:
四品京果:冰糖核桃、五香花生、水晶金杏、蜜饯苹果;
四品点心:蛋黄酥、椒盐饼、四喜饺、千层糕;
八色饽饽:大饽饽、小饽饽、蜂蜜点子、鸡蛋印子、梅花酥、玉露霜、芝麻酥、夹馅饼,外加一大盘红白馓子。
最后,又有两名侍女抬进来一只高高的银茶桶,立刻用银碗盛出色泽金黄、热气腾腾的奶茶。这是用牛奶、黄茶、奶油和青盐煎熬而成的,才一出桶便浓香扑鼻,令人垂涎,一直在南方各地辗转的天寿从来没有见识过,英兰当这几年姨奶奶,倒还在葛云飞的满洲同僚府中尝过两三回,知道是用来招待贵客的。面对放了满满一桌子的盆盘碟碗,客人感激主人的盛情,英兰又站起躬身致谢道:
“夫人您太客气了,按我们的位分,原不该受得这样的款待的……”
郭夫人拿着手绢儿轻轻一挥:“快坐下吧,不过多几样饽饽罢了,也是前儿个祭祖做供品的时候多做了些个,你们来得巧,也尝尝新。别说什么位分不位分的话,我最不爱听这个!偏房侧室又怎么啦?我还是打那儿过来的呢!……”她告诉英兰,当初她是海龄的侧福晋,进府不到五年连着生了两个儿子,福晋因病去世,海龄便将她扶了正。她感慨不已地笑道:“打那阵子到如今也快三十年了,眼下孙子都抱上三四个了,敕封诰命也早就领了,谁还记得早年间我那位分呢?”
英兰不料郭夫人能对自己说这样的知心话,不免有些伤感地说道:“那是夫人您的福大命大,常人谁能比呀!”
“唉唉,怪我把话说左了,可真不是想伤你的心。我是实话实说,你别见怪,要是葛总爷不走,论你的才具心胸,论你们葛爷的见识,再看看你们夫人的病病恹恹的身子骨,你升上主位还不是早晚的事!……可惜葛总爷早走了一步。可你这一番舍命夺尸的壮举着实声名远扬啊,听说京里不少名士赋诗作词赞颂哩,等平定了逆夷,朝廷论功行赏,博得个封赠也说不定呢!”
英兰苦笑道:“未亡人不作此想了……”
“我们老爷就说过,事定之后,他一定要上奏折,请朝廷不拘一格重奖此战中为国尽忠之人,并重刑所有汉奸,一个不赦!”郭夫人说到这里,慈眉善目中竟也流露出几分丈夫气概,让人联想到她那面目严酷的丈夫。她见英兰只是低头不语,知道触着她的伤心处,便立刻把话题转到天寿身上:“你的这个小兄弟怎么生得这么好?画上人儿也似的,上回我一见他就喜欢不够,老觉着他像我们哪家亲戚的小郎儿,回来想想,再想不起来。他怕有十五六岁了吧?还在读书吗?”
正问在英兰姐弟的尴尬处。天寿已经十八岁,但终是那么娇小玲珑,像个童子,他的真年龄必须隐瞒,因为年过十六的男子是不能进入人家内庭的;天寿又是梨园子弟,这也得隐瞒,因为戏子也是不能入官宦人家内庭做客的。所以天寿只能腼腼腆腆地低头不语,脸也渐渐地红了,英兰含糊地回答道:
“他呀,总也长不大,没多少出息!……”
“可别当着人这么说他!我听说他还陪着你一道去夺葛总爷回来的,是吧?真是个好孩子!”郭夫人眯着笑眼,片刻不离天寿地看,说,“你没见过我那两个儿子,都是弓马出身,领兵作战,五大三粗,哪有他这么精致秀气!……”
英兰看郭夫人爱不够的样子,生怕她说出要认干儿子的话,连忙转了话题:“如今逢着平定逆夷,正是您府上公子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日后升官晋爵,光宗耀祖,俗话说的,将门出虎子,一点儿也不错的!”
郭夫人高兴地笑起来。英兰趁机问起她自进海龄府后最想问的问题:
“但不知这战事何时能了?前些日还说洋鬼子攻陷吴淞宝山,占了上海松江,离京口也就不远了,这几天倒不听见有什么信儿了。”
郭夫人道:“咱们女人虽说不与外事,耳朵边常听着,多少也知道点儿底细。那洋鬼子又是老一套,全数掉头北上,去打天津卫!也真叫蠢,他们总共能有多少兵马?几万里地跑了来,死一个少一个,敢欺负到咱们门口来吗?咱们有多少人多少兵马?那可是畿辅要地,天下的精兵强将都在那儿呢,洋鬼子敢去碰,哼,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夫人说的是,”英兰赶紧点头,却又不甘心地说,“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说不定洋鬼子来攻京口,就算不全来,来个千儿八百的,也不能不防啊!”
“你就放心吧,京口驻防旗营兵强马壮,镇江城又墙高池深,决攻不进来。”
“半个月以前,吴淞败信传来,城中许多人家都打点着出城避难……”
郭夫人宽容地笑笑:“不光百姓人家,多少官宦富户也都忙着把家眷送出城,跟逃难也似的,难怪呀,没经过大事,受不得惊吓。可要深究起来,说他们动摇人心也不为过吧?”
英兰听到这里,不觉凉了半截,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洋鬼子一旦破城,烧杀淫掠,极是凶暴,老幼妇孺决无抵抗之力……”郭夫人面露不悦之色,一口把话接过去:“怎见得洋鬼子必能破城?京口驻防兵马,加上我们老爷新近调来的青州八旗,极是剽悍能战,总不会是白吃饷银的吧?”
英兰赔笑道:“夫人言重了。我不过是替您老人家着急。您的孙子还这么小,您又上了几岁年纪,不如趁眼下尚属平静的节骨眼儿,回原籍避一避。”
郭夫人静默了片刻,缓缓地说道:“我们家世世代代受皇上厚恩,断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我们老爷说了,他要与京口共存亡,我呢,理当与老爷同生死。我若一走,驻防八旗各官家眷还不都得走?百姓们就更管不住了,那还不得满城大乱?这京口倒真的要守不住了!……”
英兰努力掩饰着心里的失望,又跟郭夫人扯起别的话题。但此后郭夫人就有些心不在焉了,想必还在思索着方才的话题。一旁的天寿早就如坐针毡,多次向英兰示意告辞:二哥还在家里等着呢。
英兰终于起身告辞,郭夫人又恢复了最初的和善,笑眯眯地说:“我这个人呢,没大毛病,就是心直口快,说句您别见怪的话,以小夫人您的胆识,您见过的大世面,无论如何都不会逃难出城的,对吧?”
在她笑眼注视下,英兰真正感到了她和颜悦色后面那压人的威势,便也笑了笑,说:
“我英兰人微言轻,何足道!当初我们老爷殉国之时,英兰死志已定,只是太夫人年迈,夫人又病体难愈,英兰不能不勉力侍奉,使老爷泉下安宁罢了……多谢夫人盛情款待,告辞了!”
郭夫人按礼节挽留了几句便回头喊了一声:“匝哈塔格!”
从东暖阁北小间里,一个身穿蓝绸袍外罩满洲式坎肩的胖丫头应声而出,恭敬地低头站在那里,听郭夫人吩咐,她把桌上点心果品装盒给客人带上,便手脚麻利地取盒、压红纸、装点心果品,装好后用托盘端上请郭夫人和客人过目,所有这些事几乎是一瞬间就完成了,被叫做匝哈塔格的侍女不声不响,低眉垂目,非常规矩又非常快捷,一双天足,走起来大步流星,浑圆又灵巧的双手,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一看就是个旗人家的大丫头,叫英兰羡慕不已,向郭夫人着实夸奖了几句,郭夫人听了也很得意。
后来郭夫人把英兰姐弟送出后堂,那个匝哈塔格也跟在人群中,天寿便觉得那胖姑娘一直盯着自己看,看得他大不自在。天寿最后向郭夫人揖别之时,那边两道目光像利刀似的,又狠狠地在他脸上来回扫了几番。
天寿心里纳闷,回家路上对英兰说起,英兰哈哈地笑了:“你从小唱戏,千人瞧万人看的,还怕她那几眼?谁叫你长这么漂亮呢,看就看吧,还能看掉你脸上一层皮儿不成!”
天寿说,她那看法跟别人不一样。
英兰又笑,说八成是看上你这个小白脸儿,思谋着嫁你也未可知。那也是姑娘的痴心,旗下女孩儿怎么能嫁汉儿呢?英兰话风一转,说:倒是你,老大不小的,也该定个媳妇了,要是绝了柳家的后,可就对不起爹妈对不起祖宗了。
天寿不料这话又转到自己身上,登时沉了脸,别转头,赌气不理英兰。
英兰赶紧打圆场:“好了,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赶快回家去看看咱家那个死里逃生、命大造化大的天禄吧!”
第四十二章
要是旁人也像天禄那样上一回杀场,总得病上个把月,白了胡须头发,呆呆傻傻一两年;他倒好,没事儿人一样!在小师弟面前,还是那个滑稽百出、谈笑风生的二师兄。听说天寿来镇江这么些日子,三山竟一处也没去过,大为惊叹,说什么也要陪师弟一游。天寿为了让吃尽辛苦的二师兄高兴,就答应了。他们说好,先去离城最近也最有名气的北固山。
登上北固山多景楼,面对大江滔滔横流天际,远望金、焦二山雄峙两厢,天禄天寿兄弟顿觉一片辽阔开朗,阴霾半日的心情为之一振,天禄先忍不住地喝彩道:“好景致!真所谓‘荡胸生层云’!”
北固山脚下的江面上,正有些许水雾之气在慢慢上升,从多景楼上看去,如轻纱在微风中舒缓地飘浮翻卷,衬着绿茸茸的江岸和甘露寺的碧瓦红墙,仿佛瑶台仙境一般。天寿立刻反驳说:
“这里景致哪能用望岳诗句比方!最现成莫过辛稼轩的《南乡子》:‘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置身在天下第一江山图画之中,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咫尺间,耳边回响着那深深印在心头的柔和又明亮的声音,对于几天前还身陷囹圄、险些做了刀下之鬼的天禄而言,真不啻极乐世界了。他只觉心醉神迷,恨不能闭目享受,恨不能时光停顿,让这一刻无限地延续下去……
但天寿只读了半阕,就不做声了。见他黑眉微蹙,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呆望着浩瀚如海的江面,不知在想什么,天禄便笑问道:
“怎么不往下读?忘词儿啦?还得我来给你提提不是!‘年少万兜鍪……’想起来了吗?‘坐断东南战未休……’下面是‘天下,天下……’”
天寿瞪他一眼,足让他心头甜蜜地悸动了好一阵子,只听天寿接过去一口气读完:“‘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谁忘词儿啦?我不过是想,要是现如今能出一个孙仲谋,能像当初赤壁大战大破曹兵八十三万人马一样,把这些洋鬼子逆夷一鼓荡平,通通赶出中国去!那该有多好!咱们草头百姓少吃多少苦头不说,就是朝廷面子上也好看呀!”
楼梯一阵响,腰系围裙、肩上搭一条白抹布的茶楼伙计,送上热茶和四小碟瓜子花生桃仁之类,因为近来客人稀少,生意冷清,所以态度格外殷勤,听着天寿的议论,临下楼还要翘起大拇指夸上两句:“这位爷说话,才真是男子汉大丈夫哩!朝廷的事咱们小百姓不敢多口,但凡有这位爷的一点儿心思气概,何至于闹到眼下这般光景!……”
目送伙计下了楼,天禄才看着师弟一笑:“才当了几天官亲呀,就这么样替朝廷着想,果然不同以往啊!”
天寿眉毛一耸:“瞎说什么!你就不是中国人啦?”
天禄心头一痛,转脸去望着浩浩江水,半天,才闷声闷气地慢慢说道:
“早先,我主和不主战,那是信着琦侯爷的理儿;到了广州,不由我不钦佩林大人,一腔忠义救国之志,不信不能扫除逆夷!只有这次入了将军幕府,多多少少知道了朝廷官府内情,才从根儿上灰了心!这些天我也细细说给你和英兰姐听了。你想想,这仗咱们能打得赢?别说是孙仲谋再世,就是诸葛孔明复生,他又能如何?有道是千古胜负在理,一时强弱在力。咱们占着理,百年千年之后他英夷也是个亏心。可眼下咱们力不如人,再打,哼,外甥打灯笼--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