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雷克方程新解 [英] 伊安·r·麦克劳德-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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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即便对爱情的种种表现并不精通,也还是认出了这是感情结束的前兆。毕竟忒儿就是这么一个不断变换兴趣的人。如今她在大学里时常谈起的是文学创作研究,或者索性彻底放弃文学而转向文化研究,天知道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那只会成为忒儿诸多兴趣中新的一项,正如汤姆过去之于忒儿一样——他现在终于看清了这一点。
有一阵子他还是经常和忒儿见面,不过多半是夹在大伙儿中间。他喜欢跟她一起在英国最著名的爵士酒吧RonnieScott's里听音乐,或者在布罗德街的时尚酒吧里和人们一道围坐在发着荧光的桌边,他们的脸总让他联想起《星际旅行》里那些戴着橡皮面具的人。世界正在改变——正如忒儿一样,已经不再属于他了,即使他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它,品尝它或是嗅到它。
他和忒儿开车到湖区去过一两次,亲眼目睹她在斯基多峰的松林上方初次做那惊人的凌空一跃,然后飞过整个波光粼粼的巴森威特湖,那一刻他所感到的全然是喜悦和骄傲,几乎希望自己也能上天翱翔。然而没过多久,忒儿就远得只剩一个彩色的小点,在春日柠檬色的阳光里驾着她的本田牌翅膀俯冲、盘旋,再不是一个“雏儿”了。他只需用一个手指就可以完全把她挡在视线之外。
于是他们,汤姆和忒儿,渐行渐远,而一部分的汤姆也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似乎是个很自然的过程;两个人相遇,互表好感,坠入情网,有那么一阵子爱得昏天黑地刻骨铭心,然后你逐渐认识对方,两人之间的熊熊爱焰转变成一种更从容的温情,同时你开始探索新的爱好新的观点迷恋上新的玩意儿,直到爱情终于变得有点儿苍白——然而另一部分的汤姆却为失落的爱情痛苦地嘶喊着,感觉像他快要溺死在水里,而他极力想发出的那些声音,那些绝望的,恳求的信号,却从未浮出过水面。毕竟,他在女性面前一直都是缄默而畏缩的。特别是漂亮女人。而此刻,在忒儿面前尤甚。
夏季的这一学期结束时,汤姆靠他的SETI研究拿到了硕士文凭,忒儿则一无所获。
正像她对待汤姆那样,在凭着她独有的那种决心走遍艾斯顿大学的大街小巷,所有能去的地方都去过之后,她对这所大学终于感到了腻烦。要是明年还有什么能吸引她,她又能凑够钱的话,她就得到别的大学去尝试新的兴趣了。
他俩结束情人关系已有几个月,对汤姆来说却像是几年;他们也不再时常来往,最近一次见面他必须使生活继续下去。他已经订了一张机票,打算回美国和他的父母一起住上一段时间,因为他觉得要继续生活下去,这正是他该做的事。
这是学期的最末一天了。闹市区的酒吧里挤满了即将分别的学生,饭店里则坐着一家子一家子的人,来把他们的兄弟连同行李接回家;清醒的他们显得与周围有点儿格格不入。
考试已经全部结束,评估、论文和答辩会带来的那一团忙乱也消散了。空气里同时弥漫着兴奋的情绪以及兴奋冷却后的倦怠感,在那背后隐藏着悲哀和彻骨的疲惫,也许是因为有太多个夜晚花在温习、考试和喝酒上头了——要不就是那样的夜晚还不够多……大批大批的人已经离校,教学楼北翼的走廊里空荡荡地回响着足音,办公室也几乎空无一人。
汤姆去那儿是要办一个临时证件,今年秋天的颁奖典礼他不打算留下来参加了,反正他一向都不出席这类大场面。
已经没什么理由能让忒儿再上这儿来了。她现在的朋友绝大多数都是飞人而不是学生,再说她跟考试什么的早就不沾边儿了。在汤姆的心目中,这季节也不再是忒儿的季节。
时近黄昏,天气并不像那种典型的英国式气候,而是跟块抹布似的暖烘烘潮乎乎,让人很不舒服,T恤衫都粘在了后背上。尽管燃料已经从汽油变成氢气,城市上空依然漂浮着一层发蓝的烟雾。
汤姆一面用指尖拈着棕色的信封,免得它沾上汗渍,一面想,这么多人挤在一块儿,再加上这么多的房子和工厂,城市空气是免不了要受污染的。一路上他可以嗅到形形色色的气味:咖喱店里烹煮的食物,桉树酒屋的露天门廊上浸透了啤酒的地毯,发烫的人行道,晒软的柏油,狗的屎溺,还有臭烘烘的河道。他想起房间里整理了一半的行李,想起他要赶的半夜那班去美国的飞机,又想起最后下载的那批SETI资料电脑应该已经处理完了吧。他断定,自己多半会怀念这个地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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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接着是一次典型的邂逅——忒儿出现在新街上,正好跟汤姆走了个对面。她的身边一如既往地拥着一群庸俗时尚的受害者;一帮虚弱的流浪儿,腰细如蜂的畸形人。其中有好些人长得像日本人,不过汤姆知道不能太相信外表,现在只要你有钱有意愿,换副另一个种族的相貌就跟换掉过季的鞋子那么容易。事实上,忒儿在他们中间还是相当醒目的,因为她并没有把自己的样子也改造得那么畸形,尽管她的穿着——在这样的天气里倒也合情合理,真的——十分暴露,整个背部都裸露着,以展示她那对翅膀的羽根。还有,她的头发变成了红色:不是天生的那种红色,甚至也不是用老式的办法染出来的那种红色,而是猩红。一瞬间汤姆几乎以为她的脑袋在淌血呢。不过他还是立刻认出了她,而忒儿呢,既然汤姆还是一贯的老样子,甚至连身上那件T恤也没变,自然也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从勾肩搭背一同逛游的那帮人里脱身出来,他也停下脚步面对着她。
他们站在法院的阴影里,一群鸽子从两人身边扑棱棱地飞了起来,从摩天大楼的另一侧传来车辆疾驰而过的声音,沙沙地响着。如遥远的海。
对于这样一次邂逅,他已经期待了很久,也准备了很久,眼下就像是在接受最后的考试。他事先曾设想过一千个不同的脚本,此刻却全不管用。他总也追不上忒儿的脚步,她谈论的话题,她的穿着打扮。但那一对眼波流动的碧睛——她可千万别连这都改变掉——却依然是那么的惊心动魄。
一直都是。
“我还以为你不会注意到我呢,汤姆。你一副急匆匆的样子。”
“我是为这个……”他扬了扬手里那个软塌塌的棕色信封,好像它能解释一切似的,“还要赶一班飞机。”
她凝视着他点了点头。
汤姆回望她——那两团绿色的星云——他立刻陷了进去。
“听说你就要走了。”
“你呢,忒儿?”
她耸耸肩。她身后的那些人正在叽里呱啦地说着话,汤姆分辨不出他们用的是哪种语言。他快速地向他们扫了一眼,琢磨着这段时间是哪一个在跟忒儿睡觉,哪一个才是男的——其实想那个又有什么用呢,像忒儿那种性子……
“嗯,这可是个小秘密,没准还不太合法,我们想爬到学校公寓的楼顶上去,然后——”
“——飞?”
她笑了。她的瞳孔张大,如两颗幽暗的星星。她那模样就像是服了什么兴奋剂,也许这兴奋剂就是生活本身吧。
“当然。你能想像吗,这样的一个下午,在那上头,那些悬崖似的高楼上气流会是什么样?”
“气流?”
“上升的暖空气。”他微微一笑。“听起来很棒。”
片刻的冷场。两个人面面相觑找不出话来说,城市的寂静以一种缓慢的轰鸣着的节奏包围住他们。如何与对方联系——或者如何重新接上那种联系,这正是汤姆在不停追寻的东西,而答案一直是个谜。他的脑中忽然升起一幅幻景,不过在这种情境下可真有点荒诞,是关于高山上的一个清朗的冬日。他和忒儿在一起……
“你过去穿过的那条裙子,”他听见自己说,“蓝色的那条——”
“——你有什么进展吗,汤姆?”她一下子截断了他漫游的思绪,老实说,这倒让他松了一口气。“你做的那个SETI研究怎么样了?是关于……”她顿住了,抬手捋了捋头发。那其实压根儿都不像头发了,倒像是一幅帘幕——不过不是血,而是玻璃纸做的。它在她指间塞搴作响,分了开来,于是汤姆在一片猩红中瞥见了她的下颌与颈子的交界之处,就在耳根那儿,她一放下手,那个地方就又隐没了。
他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再看到那个地方——在宇宙所有绚丽壮美的事物里,所有那些幽暗的光年,有知觉的海洋,冰封的行星,生活在星际虚空中的巨兽一只有那一处才是他最渴望拜访的。
而后,她记起了她努力回想的那个词,在英国秋天的运河边,他们认识的那一天,汤姆曾经跟她解释过。“……德雷克方程。”
“我还在继续找着呢。”
“那很好。”她点点头,对他微微一笑,那个笑容与平素不同,仿佛蕴涵了“那很好”这句话的全部暗示,似乎在说,他成功的那一天将成为全人类的节日。“你是不会半途而废的,对吗?”
“不会。”
“你会一直找下去?”
“我当然会了。这是我的生命。”
说这话的时候,他纳闷着这究竟是不是实情。然而站在汤姆和忒儿身后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飞人开始不耐烦地动来动去,嘁嘁喳喳说话了。汤姆现在听出来,有一两句话里带着英语的调子。他们的交谈中满篇都是行话。
“你会让我知道吧?一收到第一个信息就让我知道。”忒儿舔了舔下唇。“可别过个十年八载的才告诉我哪,汤姆。我希望你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就告诉我,不管你在哪儿,窝在哪个天文台里。你会为我那样做吗?我想成为听到好消息的第一个人……”
汤姆踌躇片刻后点了点头。他的犹豫并不是为了这个美妙的约定本身,而是因为她以某种方式把这次偶遇,这次简短的交谈,差不多变成了最后的诀别。或者这也就是永别了。以后他们还会不会再有联系得全看德雷克方程的结果。要么还有其他生命,要么只有彻底的虚空。要么还能见到忒儿,要么她从此消失。
“我也会让你知道的,汤姆,”她说道,同时给了他一个吻,一半落在面颊上,一半落在嘴边,“要是我也收听到什么的话,我会让你知道……”
然而这蜻蜓点水般的一吻让他几乎无暇注意她话中的奇怪之处。他只感觉到她的嘴唇印在他脸上的感觉渐渐消失,还有她的香气,她的头发不同于以往的那种凉凉的触感。
“你该走了。”他说。
“是的!趁着现在还有暖气流,而且教务长还没发现我们。你也得赶飞机……”
她给了他最后一个微笑,用指节轻触着他的脸侧,几乎就在她吻过的地方,接着她的指甲轻轻滑过他下颌的线条——指甲现在也是猩红色的了。随后她转身回到她的同伴中去。
汤姆望着她离去时款摆的臀部,以及一个畸形人,样子就像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搂住她的那种姿态。也许只是表示友谊,也许不止如此——心想,忒儿似乎瘦了点,肩也变窄了,几乎像个流浪儿。她不再是秋冬季节里他爱着的那个线条圆润的忒儿,虽说她的胸部似乎变得更丰满了一些。再过几个月他也许就认不出她来了,那倒也不失为一种安慰。
世事变迁,生活还得继续。不管你喜不喜欢,未来的潮水总是会把你席卷而去。
汤姆暗自决心不再回头,并快步沿着新街走了下去。后来,当他终于还是停下脚步,咽下哽在喉头的粗粝和酸涩,转头向忒儿投去最后的苦痛的一瞥时,她和她的朋友们却已经拐过法院不见了。
要是我收听到什么,我会让你知道的,汤姆……
多么古怪荒谬的想法!但至少这次邂逅帮助他理清了自己的思绪,使他终于放弃了那种满怀希冀的渴望。他意识到,这种渴望一直尾随着他,就像动画片里老跟着人跑的云朵一样。
他大步走过新街,搭自动电车回到厄丁顿,把行李收拾好。就在这期间,他对自己的生活以及今后的方向产生了一种明晰的,几乎是圣经般的确定——他过去怎么能怀疑这一点呢?——德雷克方程。
“那么它进行得怎么样了?”此刻,在他的大山上,忒儿正这么问着他。“那个叫德雷克的家伙肯定是一个多世纪以前的人物了。打那以后已经是沧海桑田——甚至从我们还是……还在英国,在伯明翰那会儿到现在,这变化就够大的了。作为一个物种,我们人类又前进了不少,不是吗?世界并没有四分五裂,太阳也不曾熄灭。所以你现在肯定已经比德雷克了解得更多了吧?肯定有答案了?”
“还没有人可以下断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