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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兄弟 (上半部)作者:余华-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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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兰仍然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钉子似的钉在她的身上。

  李光头瘦弱的母亲每隔两个月就要去米店买四十斤大米,这是李光头最幸福的时光。当她背着四十斤大米往回走的时候,他不用跌跌撞撞地跑在她的身后了,她背着大米咝咝地喘着气,那时候她喘气和说话都开始有咝咝的响声了,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李光头就有时间在大街上东张西望。

  高大的宋凡平在一个秋天的中午走到了他们面前,当时李兰正低垂着头擦着脸上的汗珠,她看到一只强劲的手突然提起了地上的米袋,她吃惊地抬起头来看到了这个微笑的男人,他对她说:

  “我帮你提回家。”

  宋凡平提着四十斤的大米就像是提着一只空篮子似的轻松,他的左手一把将李光头抱起来,驮到他的肩上,让李光头的双手抱住他的额头。李光头从来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张望过街道,他从来都是仰脸张望,他第一次低头看着街上的行人,他坐在宋凡平的肩上咯咯笑个不停。

  这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提着李兰的米袋,驮着李兰的儿子,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生意洪亮地说着话。李兰低垂着头走在他的身边,她脸色苍白浑身冒出了冷汗,她恨不得找一条缝钻进地下,她觉得全世界的人此刻都在嘻嘻哈哈地看着她。宋凡平一路上问这问那,李兰除了点头还是点头,她嘴里除了咝咝声还是咝咝声。

  他们终于走到了家门口,宋凡平把李光头放到了地上,又把布袋里的大米倒进米缸,他看了一眼他们的床,床单和被套是他三年前看到过的,上面的“囍”字已经褪色,线头也在脱落。他离开时告诉李兰,他叫宋凡平,是中学的老师,他说以后买大米买煤球这样的体力活可以叫他来帮忙。他离开以后,李兰第一次让儿子独自一人在门外玩耍,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了些什么,直到天黑以后她才打开屋门,那时候李光头坐在地上靠着门睡着了。

  李光头记得是在自己五岁的时候,宋凡平的妻子因病去世了。李兰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嘴里咝咝响着在窗前站立很久,看着夕阳西下和月亮升起,然后拉着儿子的手,在夜晚的月光里悄无声息地走向了宋凡平的家。李兰没有胆量走进宋凡平的家,她站在一棵树的后面,看着宋凡平家昏暗的灯光里有人坐着有人走着,屋子的中间放着一具棺材。李光头拉着母亲的衣角,听着母亲嘴里咝咝地响,他抬头去看着月亮和星星的时候,看到母亲在哭,母亲的手一直在抹着眼泪,他问母亲:

  “妈妈,你哭了?”

  李兰嗯了一声,告诉儿子,恩人的家中有人死了。李兰站了一会儿后,又拉起了李光头的手,悄无声息地走回家中。

  第二天晚上李兰从丝厂下班回家后,一直坐在桌前制作纸钱,她做了很多纸铜钱和很多纸元宝,又用一根白线分别将纸铜钱和纸元宝串连起来。李光头兴致勃勃地坐在旁边,看着母亲先是用剪刀把纸剪开,然后叠出了一个个元宝,她在一些元宝上面写了一个“金”字,另一些元宝上面写了一个“银”字。她拿起“金”元宝告诉李光头,在过去的时候可以用它买一幢房子;李光头指着“银”元宝,问母亲可以买到什么?李兰说也能买到一幢房子,只是房子小一些。李光头看着堆在桌子上的“金银”元宝,心想可以买到多少房子啊?那时候他刚刚学会数字,他一个一个地数着元宝,可是他只能数到十,十以后他就不会数了,又数成了一。眼看着桌子上的元宝越来越多,不管他怎么数,数到了十就像是进了死胡同一样过不去了。他把自己数得满头大汗,也数不出个结果来,数得他母亲都忍不住微笑了。

  李兰制作了一大堆的纸元宝以后,开始制作纸铜钱了,她先是剪出了圆纸片,又在中间剪出一个小洞,然后认真地在圆纸片上画上一根根线条,写上了一个个字。李光头觉得他母亲制作一个圆纸片的铜钱,比制作一个纸元宝困难得多,他不知道一片纸铜钱可以买多少幢房子?他问母亲是不是可以买下一排房子?他母亲拿起一长串纸铜钱说,只能买一件衣服。李光头又把自己想了个满头大汗,他想不通为什么衣服比房子还要贵?李兰告诉儿子,就是十串铜钱也没有一个元宝值钱。李光头第三次满头大汗了,既然十串铜钱都比不上一个元宝,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还要这么费劲地制作纸铜钱?李兰说这些铜钱在阳间是不能花的,只能到阴间去花,是给死人的盘缠。李光头一听说“死人”二字就打了个罗嗦,他看到窗外黑乎乎的又打了个哆嗦。他问母亲,这是给哪家死人的盘缠?李兰放下了手里的活,对儿子说:

  “恩人家的。”

  在宋凡平妻子出殡的那天,李兰将串起来的纸铜钱和一只只的纸元宝放进了一只篮子,挽着篮子拉着李光头的手,走出家门守候在大街上。李光头的记忆里,那天上午李兰第一次在大街上抬起头来了,她是在张望着出殡的队伍。有些认识李兰的人走过她身边时,都往她的篮子看,还有人提起了一串串纸元宝和纸铜钱,说李兰真是心灵手巧,然后问她:

  “你家又死人啦?”

  李兰垂下了头,轻声回答:“不是我家的......”

  宋凡平的妻子出殡时,只有十多个人送行,棺材放在一辆板车上,在石板路上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李光头看到十多个送行的男女都在头上扎着白布条,腿上也系上了白布条,他们哭泣呜咽着走了过来。这些人里面他熟悉的只有宋凡平,他曾经在这个高大男人的肩上俯视过街上的世界。

  宋凡平拉着比李光头大一岁的宋钢,从他们身旁走过去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宋凡平回头向李兰点了点头,宋钢也像他父亲一样回头对着李光头点了点头。李兰拉着李光头跟在出殡队伍的后面,沿着漫长的街道走出了我们刘镇的石板路,走在了乡村的泥路上。

  那一天,李光头跟随着这些低声呜咽的人走了很远的路,终于来到了一个已经挖好的墓穴前,棺材放进去时,低声的呜咽立刻变成了号啕大哭。李兰挽着篮子拉着李光头站在一旁,看着这些人哭泣着将泥土铲进墓穴,泥土在墓穴里升了起来,变成了一座坟墓。号啕大哭又变成了低声呜咽,这时宋凡平转身走到了他们面前,他眼含泪水地看着李兰,从她手里接过了篮子,回到坟墓前,将里面的纸元宝和纸铜钱拿了出来,放在了坟墓上,用火柴点燃了纸钱,当纸钱熊熊燃烧的时候,哭声又变得响亮起来。李光头看到自己母亲也开始了伤心的哭泣,李兰在那一刻想到了自己的不幸。

  然后又是走了很远的路,李光头才回到了城里。李兰仍然是一手挽着篮子一手拉着儿子,走在这些人的后面,走在前面的宋凡平不停地回头张望着这对母子,在走近李兰家的小巷时,宋凡平站住了脚,等着李兰和李光头走上来,他低声和李兰说话,邀请这对母子去他家吃晚饭,吃一顿悼念死者的豆腐饭,这是我们刘镇的风俗。

  李兰迟疑着摇了摇头,拉着李光头的手走进了小巷,回到了自己家中。走了差不多一天的李光头躺到床上就睡着了,李兰独自坐在屋里,嘴里咝咝响着看着窗外发呆,天黑的时候有人来敲门了,李兰惊醒过来,她起身打开屋门时,看到了宋凡平站在门外。

  宋凡平的突然出现,让李兰惊惶失措,她没有看见宋凡平手里提着的篮子,她忘记了应该让他进屋,她习惯地低下了头。宋凡平把篮子里的饭菜端出来递给李兰,李兰这才知道宋凡平把豆腐饭亲自送上门来了。她差不多是哆哆嗦嗦地接过宋凡平手里的饭菜,然后手脚麻利地将碗里的饭菜倒出来,倒在自己家里的碗里,又在水缸旁麻利将宋凡平的碗清洗干净。李兰把洗干净的碗还给宋凡平的时候,她的双手又哆嗦了。宋凡平接过自己的碗放进篮子,转身离去时,李兰又习惯性地低下了头,直到宋凡平的脚步声消失之后,她才想起来竟然没有把他让进屋里来,她抬起头来时,黑暗的巷子里已经没有宋凡平的身影了。


    
    
  






    
  
  
    
    

第五节

  李光头不知道宋钢的父亲是怎么和他母亲搞上的,当他知道这个男人名叫宋凡平的时候,他差不多七岁了。

  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李兰拉着李光头的手先去了理发店,给他推了一个正宗的光头,然后拉着他的手来到了电影院对面的球场边,这是我们刘镇唯一有灯光的篮球场,我们都叫它灯光球场。这天晚上,我们刘镇和另外一个镇要进行一场篮球比赛,有一千多个男人和女人穿着拖鞋噼里啪啦地走来,他们层层叠叠地围住了灯光球场,让球场看上去像是一个大坑似的,而他们就像是挖出来的泥土一样堆在四周。男人们抽着烟,女人们吃起了瓜子,附近的树上爬满了尖声叫喊的孩子,后面的围墙上站满了脏话连篇的男人。他们站在围墙上已经人挨着人了,已经挤得连缝都快没有了,下面的人还要往上爬。上面的人又是踢腿又是甩胳膊,不让他们上来,下面的人又是叫骂又是满嘴的吐沫星子,他们偏要上去。

  李光头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和宋钢说话,这个比他大一岁的男孩穿着白背心蓝短裤,流着鼻涕拉着李兰得衣角。李兰摸着宋钢的头,摸着宋钢的脸,摸着宋钢的小脖子,李兰对他的喜爱像是想把他吞到肚子里去。然后李兰把两个孩子拉到了一起,她哇哇叫着说了很多话,李光头和宋钢一点都听不清楚,四周是滚滚的人声,几个女人吐出来的瓜子壳从他们中间飞过,几个男人吐出来的烟圈在他们中间缭绕升起。围墙那边的人已经打起来了,一棵树上的树枝断了,有两个孩子掉了下来,李兰还在对着他们喊叫,这次他们听清楚了。

  李兰指着宋钢对李光头说:“这是你哥哥,他叫宋钢。”

  李光头点着头对宋钢叫了一声:“宋钢。”

  李兰又指着李光头对宋钢说:“这是你弟弟,他叫李光头。”

  宋钢听到了李光头的绰号后,看着李光头闪闪的光脑袋咯咯笑个不停,他说:“真滑稽,你叫李光头。”

  宋钢笑了没多久就哇哇哭了起来,一个男人的香烟烫在了他的胳膊上。看到宋钢闭着眼睛哭的样子,李光头也觉得滑稽,他正要笑出来,另一个男人的香烟烫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也立刻哇哇地哭上了。

  然后篮球比赛开始了,在耀眼的灯光球场上,在像是刮着台风的声浪里,宋凡平出足了风头,他的个子高,他的健壮,他的弹跳,他的技术,让李兰的嘴张开以后就再也没有合上,她把嗓子都喊哑了,她激动得眼睛都红了。这个宋凡平每次投进一个球以后,都会张开双臂,像是要飞翔似的从他们面前跑过去。有一次他竟然在篮框下跳起来扣了一个篮,他这辈子只扣了一次篮,就是这一次;那些团团围在四周的一千多人这辈子第一次看到扣篮,也是这一次,当时隆隆的人声一下子没了,人们目瞪口呆,人们互相看来看去,仿佛要证实刚才发生的事是不是真的。随即灯光球场四周的人声呼啸而起,当年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大的声响。

  宋凡平也被自己的扣篮吓了一跳,他在篮下怔住了,紧接着当他知道自己刚才干了什么以后,他睁圆了眼睛,脸色紫红,向着李兰他们奔跑过来,他伸出双臂突然将宋钢和李光头高高举起。他举着他们两人跑向了篮板,要不是宋钢和李光头吓得哇哇大哭,这个得意忘形的男人真会把他们扔进篮框。谢天谢地,他跑到篮下以后突然想起来他们两个不是篮球,他嘿嘿笑着又跑了回去,把两个孩子放到地下后,他意犹未尽一把抱起了李兰。一千多个人看着呢,他竟然把李兰举了起来,灯光球场里的笑声哗啦哗啦地响起来,大笑、微笑、奸笑、细笑、淫笑、奸笑、傻笑、干笑、湿笑和皮笑肉不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多了也是什么笑声都有。

  那年月看到了一个男人抱住了一个女人,就等于是现在的三级片。宋凡平把李兰放下后,又张开双臂跑到比赛里去了。李兰主演了三级片以后就是另外一个人了,接下去只有一半人在看着比赛,还有一半人兴致勃勃地看起了李兰。他们议论纷纷,他们重新想起了那个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丢掉了性命的男人,他们指指点点,他们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这个女人跟这个男人搞上了。李兰当时沉浸在她的幸福里,她眼泪汪汪,嘴唇颤抖,她已经不在乎别人说些什么了。

  比赛结束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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