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士的巴黎假期-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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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
“校友会,梅君也去了吗?”志翱突然问,声音很轻。手上停止了玩弄那个酒
杯。
我微微地怔了一怔,说:
“今年是第一次来。我们和她也十几年没见面了。”
“哦?”志翱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开始转动酒杯。“她过得不错罢?也该
结婚很多年了吧?”完全试探的口吻。
我看着志翱那副颓丧的神情,说不出是反感还是同情。老实说,关于志翱移情
别恋这回事,所有的人都同情白悔君。很多人骂志翱没良心、忘本、在外国混得出
人头地就不念旧情。记得那次自梅君来找庆萱,告诉她志翱已在外国结婚时,脸色
惨白得吓坏人,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当着人一滴眼泪都不会掉,可是那种绝望与心
碎的表情是瞒不了人的。我一向维护志翱,但对他背誓负心这件事却不以为然。
“你还记得她?”我无法掩饰对他的不满。“你结婚三四年之后她才结婚的,
先生是个建筑师,很忠厚的一个人。白梅君也变老了,不过,还是个漂亮人。在校
友会上见到,庆萱就请她来家里吃饭,她说最好等她大孩子考完联考再聚。现在联
考早过了,可还没听到她的消息。我和庆萱都感到她不太喜欢和以前的同学来往。”
“是这样啊?”志翱一手托着腮,又思索什么。
“志翱,我问你一句话。你们当时那么好,白梅君等你那么多年,你怎么会…
…怎么会突然就和莫妮结婚了呢?”我存在心里多年的疑问忍不住冲口而出。
志翱把酒杯轻轻地放在桌上,又把托着腮的那只手拿下来,坐直了身子,重重
地垂着眼皮。
“我知道我不该。我甚至不承认是变了心。”志翱慢悠悠地说,一脸的凄苦。
“外刚勺生活太孤单、太寂寞了。这种寂寞不是你们在台湾的人能了解的。这里的
学位不好念,我又没钱,就更拖得长。那时候梅君写信总催我回去。我想,留学好
几年,怎么能没得到学位就回去呢?就这样拖下来了。莫妮是我房东的女儿,天天
见面,对我很照顾。日子久了,也就,也就……”他说着——说着就顿住了。过了
半晌,却突然把头一仰,说:“其实要是听梅君的话回去就好了,到底也没念出那
个博士学位来。”
“你说什么?你不是?不是——”我大感惊异。这么多年以来,谁不知道志翱
是工学博士,驰名世界的科学家、造船专家,我们X大的光荣。
“我什么也不是,连陈志翱也不是了。”志翱冷冷地说。
“这怎么可能!象你,志翱,你的功课那样好,人又优秀聪明——”我简直无
法道出心里的惋惜和惊异。
“莫妮怀了美丽卡。”志翱紧缩着眉,额上皱纹就更明显地现了出来。“她出
身不高,那时候在理发店给人家修指甲。但是我不能昧良心,总得负起责任来。于
是,我就结了婚,放弃了快要到手的学位。”
“哦!原来是这样!”我只有连连叹息。
“这些年,我象个孤魂野鬼似地在这个地方,活得一点都不愉快,太太孩子全
是百分之百的洋人,在思想上没有一点相契之处。工作不得意……”他的声调里充
满苦涩。
“不过,莫妮是个很贤惠的太太,爱华又那么可爱。而你,志翱以你的才学智
慧,有没有那个博士头衔又算得了什么?你照样可以做研究、写论文。”我试着安
慰他。
“写论文?做研究?”志翱冷冷地笑起来,“我第一个上司是大学毕业的,就
怕我比他强,我写了论文他禁止发表,也不许我做研究工作,每天就叫我拉计算尺
算东西,一拉拉了六七年。科学这玩艺,每天都在进步,拉这么多年计算尺还能不
落伍吗?后来换了上司,这个上司年纪比我轻十来岁,是个博士,可是什么新东西
也拿不出,只会摆架子骂人。我曾经要求他允许我到研究部门去,他把脸一板,眼
睛一瞪,说:‘不可能!’”
“于是,我只好继续拉计算尺。”他吁了一口气,又说:“我不能不听他们的,
一家人等着吃饭,总不能把饭碗打破。从去年起我又换了新上司,这回我什么想头
也没有了,就老老实实地拉计算尺,下了班就回家剪草修树刷房子。”志翱忿忿不
平地说完,又干笑了两声,仿佛肚子里除了装着满满的牢骚之外,就没别的。接着
又自嘲地说:“拉计算尺就是我的事业。”
我定定地望了志翱一会儿,忽然来了灵感。
“志翱,回去吧!还是在自己的地方好,象你这样的人,回去一定会受到重视,
何必在外面受这样的苦。回去还可以和老朋友在一起。”
“我不能回去。”志翱用拳头轻敲了一下桌子,断然地说。“以前都没回去,
现在年华老大,一事无成,回去做什么?”
“志翱没有人会那样想,朋友们一直以你为荣,”
“以我为荣?哈哈……”志翱尖着嗓子怪笑了两声,接着又恢复了阴沉的脸色,
长叹一声,“算了,不谈了。如果我回去,家里那几口子洋人怎么办?”他说着拿
起桌上的酒瓶,满满地倒了一杯,一口气就喝下去一半。
“志翱,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张,你知道,接到你的信说要来,我多少天都不得安稳,实在想不出该不
该见你,矛盾得很。最后,还是友情战胜了面子,我不能不见见我的老朋友。”
“志翱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们是什么样的朋友啊!”我痛心地说。
“不要再说了。老张,人都有自尊。”
屋子里膨胀着一股难忍的郁闷。我抬头看见壁上的大挂钟正指着五点半,才惊
觉到我们足足聊了一夜。
“你看,我们居然谈了一夜。”志翱说着就掩饰地笑笑。“老张,你去睡一会
儿吧?”
“快六点了,我不想睡。”我踌躇了一下,又说:“我预备去法兰克福了,那
边的人都在等着我。”
当我和志翱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但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志
翱拿了柄黑色的大伞替我撑在头上。 两人都没说什么就到Bus站,一辆银灰色的大
车正等在那里,上面已坐满了人。
我在车门口回过头,发现志翱的眼睛里闪着泪光,脸色蜡黄,在清晨的光线中,
那上面的皱纹显得格外清楚。他头顶上那把大伞,正被雨水浇得唏哩哗啦直响。
“老张……老同学们问起我,你就说……我新近搬了家,没见到……”志翱吞
吞吐吐的,“那么……哦!那么对梅君也说没见到我吧!”
车子开动了,我把脸伏在车窗上向外张望,只见漫天的苦雨如注,志翱那撑着
黑色大伞的颀长身影,还定定地伫立在那儿。
母亲的手
五、六年前,我带着两个孩子回台探亲,父亲和弟弟妹妹们到机场迎接我,独
不见母亲。大妹淑敏向我解释道:“妈妈身体不大好,怕冷,这边风大,所以她没
来。”
刚踏上阔别十多年的土地,重见家人,老父白发苍苍,弟妹皆长大成人,已使
我百感交集,听了这个话感触就更多,心想:“我真是离开太久了,母亲居然已老
到这个程度?连风都怕了!”
我们一行坐着车子,浩浩荡荡地回到家,一进大门,淑敏就叫道:“妈,你看
什么人回来了?”跟着她的话音,我看到母亲双手掩面,嘤嘤地哭泣着向我走来。
她身材瘦弱,鬓发全白,果然是老了,比我想象中更老。
我扶着母亲的肩膀,说:“妈妈,不要哭……”一边拿开她那两只蒙着脸的手。
母亲渐渐地止了哭,任我握着她的双手,同坐在沙发上,高堂老母久别重逢,
我本来是要做愉快状的。但当我看到握在掌中的那双手,是那么枯瘦、僵硬、粗糙,
手背上青筋暴露,是一双终生辛劳的老人之手时,就无法控制地流下泪来。这双手
不单使我看到岁月的无情,为自己的远游异国十几个寒暑而惭愧——人生一共有多
少个十几年呢!也使我猛省到母亲是如何地牺牲自我,为儿女家庭奉献了她的一生。
而这双手更触及到埋藏在我心中的一个极美的回忆——一份属于我独自享有的秘密。
虽然日子不停地向前奔驰,年代已经久远,那些可贵又可爱的往事,却一点也没在
我的心中褪色,仍是那么生动,那么美丽。
童稚年龄是人生黄金色的起点,新鲜、幼嫩得象从泥土里冒出的新苗,象从蛋
壳里刚钻出的小鸡,成长滋润,全靠母亲无尽的爱。这个小生命的全部生活,也就
是对母亲的依赖,对母亲的爱。这种爱是天下最赤诚、无私、洁净,最接近神圣崇
拜的爱,所以它不衰不老,历久常新。在这样多年月以后,当我想起幼年时看母亲
作画的情景,心中仍被感动充满着,仍能体会到当时那种神秘的欢愉,眼前仍会出
现那幅温馨的图画:北国温柔的太阳光,透过玻璃窗上薄如蝉翼的白色纱帘,洒在
一张油亮的黑漆大桌子上,桌上有纸有砚,一个年轻的母亲拿着笔在画,一个小女
孩坐在她对面,两手撑着下巴,静静地看。那个小女孩是我,作画的是我的母亲。
母亲出身官宦之家,又是外祖父最小偏怜的女儿,未出嫁前,是个从未做过闲
杂家务的大小姐。她的一双十指尖尖常戴着珠翠宝石戒指的玉手,擅长丹青。画画
原是她们家的祖传“娱乐”,母亲虽未正式学过,因自幼随着外祖父涂涂抹抹,也
自有一手功夫,画马象马、画虎象虎,特别是画花画鸟,风采神韵尽从笔墨中流露。
母亲不但会画画,还会吹洞箫,吹出的曲调悠扬动人,在箫上按来按去的几个指头
更好看。可惜的是,我祖上是淳朴农家,对于艺术向无修养,母亲在绘画和音乐上
的才能自然也就无人赏识。那时候的女人好说话,母亲又是逆来顺受的性情,她也
就不画不吹,在大家庭中做个勤勤恳恳的小媳妇。
母亲重新拿起笔涂涂画画,是我三四岁以后的事。那时我们的小家庭在北平,
家中的四员大将是父亲、母亲、大妹淑敏和我。虽说我们两姐妹,一个调皮捣蛋,
一个刚学走路,轧手轧脚,摔倒了就大声嚷啕,在别人的眼睛里是两个装了一脑袋
浆子的糊涂蛋,我们的父母可把我们视为珍宝,当做掌上的两颗明珠,而且有名为
证,那时我叫爱珠,大妹淑敏叫禾珠。
我还不到上学的年龄,幼稚园在那个年头也不象今天这么普遍,全北平一共三
五个,据说最近的一个也离我们家好几里路。父母舍不得我去那么远,便在家里由
母亲自己教。母亲规定我每天“描红”写大楷、认字、背唐诗。如果功课做得好的
话,还有奖励。奖品就是母亲画的画,多半是猫、马、猴子和画眉鸟,我非常珍视
这些画,每得一张就挂在我床旁边的墙上,挂得一面墙满满的。
上次回来时,父亲听说我想趁机“恶补”一些国画的基本技巧,以能将来利用
在我所学的美术设计上,便给我买宣纸、毛笔、颜料、墨和砚台等等,显然对艺术
非常看重。可是在三四十年前,他的观念还没这么“进步”,那时他认为绘画是无
啥用处的雕虫小技,对母亲的艺术天才也不觉得珍贵,在这一点,母亲自然不免寂
寞。也因此,对于我特别欣赏她的画这一点,觉得非常安慰,很喜欢为我作画。但
是她哪里知道,我不只是喜欢她的画,我更喜欢看她作画时的神情和那双动作优美
的手。
母亲作画时,脸上永远绽着一抹怡然的微笑,那笑容给我一种极和平、可依赖
的感觉,她的那只握笔的右手,动作熟练,挥洒自如,又长又白的手指上永远有一
枚漂亮的戒指做点缀,使那只手看来更美、更细嫩可爱。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未浓妆艳抹过,手指甲上更没涂过蔻丹、她不烫发、不
搽粉、不穿高跟鞋,可是别人都说我的母亲美,他们说她美得高雅、清纯、不带烟
火气。这种说法,一点也引不起我的惊奇,因为我已经领会在先了,在那么幼小的
童稚之年,我就以崇拜与爱慕的心情,欣赏母亲的那份韵致了。每当母亲与我对坐
在那张油亮的大桌子前,她作画我静观时,无人会知道那是多么感动我的一刻,多
么愉快的一种秘密享受。
可惜的是,那段和谐美好的日子,被“七七”事变的炮声惊破了。在日本鬼子
的追赶中,我们仓皇南逃,直到四川重庆才定居下来。
刚到重庆的头两年,日本飞机不停地来轰炸,我们日夜不分地忙着逃警报。警
报解除后回来,不是见燃烧弹饶得半边天通红,便是见断墙颓壁,遍地瓦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