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作者:程瞻庐-第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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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山笑向祝童道:“你是会得批评文字的,这副对联写得切不切呢?”祝童道:“大爷
不是说要调笑他么?照这十四个字不是调笑他,却是赞美他。便把来贴在周二爷的门上也觉
相称。”枝山道:“你这批评便不到家了。要是贴在周二爷的门上,便是赞美他,现在贴在
那家的门上,便是调笑了。你不见上下联的第一个字,一个是‘家’一个是‘人’么?明明
调笑他做家人,你怎么不省得呢?”又行了一程,打从一条小弄里经过,都是一门两闼的小
户人家,黑魆魆的都已闭户睡觉,门缝里又不见灯光。惟有一家门缝中还瞧得见烛影红摇,
知道在里面齐利市。一个老婆子高声唤道:“小二,为娘的年纪已迈,不能拜神了,你替我
多磕几个头儿,在神前虔心祝颂。”小二答道:“儿子理会得……”里面这么说,外面逛夜
的三个人都已停了脚步。祝童凑着主人的耳朵说道:“里面斋神的便是那天涌金门外倚在树
上痛苦的张小二。”枝山摇了摇手儿,禁止祝童讲话。……张小二的老娘道:“你怎样祝颂
的?”张小二道:“儿子祝诵三件事:一愿娘的身体渐渐强健;二愿涌金门外遇见的两位恩
公年年如意;三愿儿子的泥刷匠生活天天不绝。”老娘道:“祝诵的三件事果然不错。但是
前后弄颠倒了。”张小二道:“依着娘的意思该怎样祝?”老娘道:“你说一愿两位恩公年
年如意;二愿自己生活天天不绝;三愿老娘身体渐渐强健。”张小二道:“为什么要把娘的
身体放在最后的一愿?”老娘道:“你没有恩公相救,怎能安安稳稳的度过年关?祝颂恩公
该是第一愿。你单仗着人家相救,是—世没出息的,还是自己奋力,巴望到了来年生意兴隆,
不要在家中坐食,该是第二愿。娘的年往大了,活在世上徒然耗费些饭食,有什么用?恨不
得早早闭目。但是你在手头拮据的时候老娘便死,又怕你担当不起。所以但愿目前身子健旺,
待到你的手头活动了,那时闭目才不会累你吃苦,该是第三愿。”张小二道:“娘的年纪虽
老,但是儿子没有孝敬过你一天,捱饥受饿,只是累你吃苦。儿子第一巴望的便是老娘身子
健全,儿子总是报过你十年八年的恩,才不枉你老娘把我抚养成人。所以儿子祝告神明,把
这桩事当做第一愿。既是老娘这么说,便依了老娘的吩咐,第一愿两位恩公年年如意;第二
愿娘的身体岁岁平安;第三愿儿的生活天天不绝。”说罢,接着“扑通”“扑通”的磕着响
头。外面的祝枝山暗暗嗟欢,便写着门对道:
国泰民安,年年如意。
母慈子孝,事事称心。
又走了一程,经过一处小户人家,里面哭声呜呜,象是夫妇口角。祝枝山又停着脚步,
侧耳静听。女的呜呜的哭,男的劝道:“算了罢,今天是除夕,登坑也要讨个利市。况且我
出了远门,今天方才赶到,待要和你吃一桌合家欢。怎么饭也没有酒也没有,左一把鼻涕右
一把眼泪?难道鼻涕、眼泪可以当做接风筵席不成?”女的且哭且骂道:“你这千刀剐万刀
割的,今年出门到镇江,足足十二个月,只寄得三两四钱的家用,老娘写信向你要钱,你的
回信总是一味唐塞,说什么远道寄银不便,待到岁底回来一并面交。现在你回来了,钱在那
里呢?拢总只有一副被褥,一个衣包,打开看时,两身千补百衲的短衫裤,一身七穿八洞的
棉袄棉裤,三钱光景的碎银,四百十六文制钱,其他一些也没有。问你可有什么家用带回?
你说只有此数,天杀的啊!巴巴的望你回来,‘竹篮子提水落了一个空’。这几个老钱,养
一只猫儿都养不活,你有什么面皮回来吃合家欢啊!”男的道:“阿大,你见了爹爹也不叫
一声,和你一年不见了,你又长了许多。快快过来,替你爹爹搥一下背,你爹爹又要香香你
的面孔。”女的喝道:“阿大,休要理他,不许替他捶背,也不许给他香面孔!有钱是你的
爹,没钱只是一只老忘八。”男的道:“你不许我吃合家欢,又不许儿子亲近我,冷清清坐
在这里也乏味。自古道‘新婚不如久别’,和你到房里这个那个去罢!”女的啐了一口道:
“不要你的面皮,饭都没得吃还想这个那个。”男的叹道:“这也不能,那也不能,活在世
上也乏味了,给我一把刀,待我自刎了罢。”女的道:“你休吓我,你要自刎你自去取刀。”
男的道:“刀上死不成,待我绳上死了罢。”女的道:“你要死你自去寻绳。”男的道:
“待我解下一条裤带罢。裤带在这里,托你替我穿在梁上,挽一个圈儿。”女的道:“挽个
圈儿倒不妨,但是你自要觅死,怨不得我。”男的道:“谁来怨你?这条裤带付与你罢。”
女的道:“取来……”枝山听到这里,乱摇着头儿,暗想道:“这妇人太狠心了,如果那丈
夫真的上吊,我们便该打门进去救他一命。”才想到这里,忽听得女的失声惊呼:“这一串
都是金戒……”“指”字没有说出,已被男的喝止了,连连埋怨道:“沿街浅屋,休得大声
呼叫!”女的又低声问道:“怎么裤带上面系这一串好东西?”男的道:“财不露白,远道
归来只得用这方法,使歹人不疑我囊橐扩盈。”女的道:“哥哥,方才和你开开顽笑,并不
当真。哥哥,你吃了合家欢去这个那个呢,还是这个那个以后去吃合家欢?”那孩子也是很
欢喜的喊道:“爹爹,你香了我的面孔以后才教我捶你的背呢,还是捶你的背后才来香我的
面孔呢?”外面站立的祝枝山又多了笔下材料,提笔写着双行的长联:
囊内无钱,休想饮食男女。
带中有物,便成柴米夫妻。
周德道:“祝大爷,灯中蜡烛快要点完了。”枝山道:“不妨,且到巷口小杂货店中买
一条蜡烛换上了。”于是踅到巷口,换了灯笼里的蜡烛。行行重行行,便见一家黑漆墙门,
髹的闪闪有光,门上贴的洒金珊瑚笺。旁边还有两扇侧门,也贴着略短一些的硃砂笺。枝山
道:“美哉轮欤!美哉奂欤!这是那一家呢?”周德轻轻的说道:“这是徐子建的住宅。徐
子建仗他是个秀才,专替人家包打官司,浑名两头蛇。他这枝刀笔实在厉害,是杭州城中的
响档讼师,‘无风要起三尺浪’。祝大爷,你放过了这一家罢。”枝山道:“原来便是徐子
建的住宅,我来送他两副对联。”先写着大门对联道:
明日逢春,好不晦气。
终年倒运,少有余财。
写了大门联,走过几步又写侧门对联道:
此地安能居住?
其人好不伤悲。
这是粗俗对联,周德见了也明白。忙道:“祝大爷,你真惹祸招殃,‘太岁头上去动土’
了。徐子建不是好惹的,明日开门,见了这些不祥之词,怎肯和你干休?快快抹去了罢。”
祝童道:“对联上又没有落我们大爷的款,他便见了也不知是我们大爷写的。”枝山笑道:
“祝童这句话倒提醒了我,不如落一个款,好教他认识我祝某。”便在旁边落着“长洲祝允
明”五字款。又回到大门前,也是照样的落了一个款。周德摇了摇头儿,明知到了来朝定有
一场口舌。但是事不干己,尽可袖手旁观。又知道祝枝山绰号洞里赤练蛇,徐子建浑名两头
蛇,看他们彼此“蛇绞蛇,”毕竟谁胜谁负。祝枝山写过了徐子建的门对,一路行去及写了
几家,不须一一细叙。壶中墨尽,他的兴致也有些阑珊了,便回到清和坊周公馆里去歇宿。
一宵无事。来日便是大年初一,杭郡风俗,岁首迎神开门,一阵开门的霸王鞭,点的劈劈拍
拍地响。众人见那每条巷里的无字联总有几副变了有字联,个个称奇道怪。那时道路上便有
兜喜神方的男女们,三三五五,往来行走,遇见了有字对联,总是停着脚步读那联上的字句。
都说杭州的风气变换了,往年总求无事,今年偏要有事,不知是闹出什么事来。有些神经过
敏的,便疑及倭寇可要侵扰海疆。江西的宁王听说有造反的消息,不知道可要闹到杭州来,
一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议。社会上多了一种研究的材料。徐子建元旦起身,换了衣冠拜过天
地以后,又去拜那代图。这便是祖宗的遗影,杭州人唤做代图。外面高升鞭炮,童仆们准备
开门。
徐子建拜罢代图,吩咐家人道:“元旦有三忌:忌乞火,忌汲水,忌扫地。这三桩关系
一年休咎,牢记牢记。”家人们应声如雷的当儿,冷不防开门小厮来兴,气嘘嘘地进来报告
道:“相公不好了!”徐子建怒骂道:“狗才,今天是什么日子?登坑也要讨个利市,叫化
子口中也要哼一声‘一年四季赚元宝,’怎么小事重报,开口便说这不祥之词?”来兴道:
“不是小的说这不祥之词,是人家在相公的门联上写这不祥之词。昨夜贴的无字对,今朝变
做了有字对。相公不信,自去看来。”徐子建半信半疑,踱着方步负着双手出了大门,先看
上联道:“明日逢春,好不晦气。”便摇了摇头儿道:“没趣没趣,‘百年难遇岁朝春’,
今朝元旦恰是立春。不料触这大大的霉头。”又看下联道:“终年倒运,少有余财。”便吐
了一口涎沫道:“放屁放屁!”又看到落款“长州祝允明,”不禁呵呵大笑道:“原来是
他!”来兴指着侧门道:“这里的对联也写着字。”徐子建又去看了一遍,便道:“祝枝山,
祝枝山,你枉算是吴中才子,一榜解元,你也会着这一下臭棋的啊!”来兴道:“那个祝枝
山,可是在府太爷衙门中题诗赚得三百两纹银的祝枝山?”徐子建道:“便是这个祝枝山。
那有第二个?他能欺侮杭州太守,却不能欺侮我徐子建。来兴,你把门儿掮下,放平在地,
含着清水,向门联细细地喷。略待一会子,浆糊便脱了粘性,才好把门联囫囫囵囵地揭将下
来,这便是个绝大证据。祝枝山,祝枝山,我不把你吃瘪我便不是徐子建!”说罢,自回里
面。来兴奉着主命,要把墙门掮下,一个人怎有这般气力?便叫老妈子帮他掮下。无多时刻,
两扇墙门。一扇侧门,都已放倒在地。路上行人见了又都诧异起来。自有不识相的连唉奇怪
道:“大年初一掮下了板门,敢是死了人,把来当做尸床。但是怎么一起死了三个人?”又
有人说道:“臭嘴老鸦,少说几句罢,这是两头蛇徐子建的住宅,被他听见了可要不是。”
臭嘴老鸦猛吃一惊,回头望了一望,脚下明白,急急的走了。来兴忙着在门联上喷水,有人
问他做什么,来兴道:“苏州祝枝山大除夕写无字对,我们的门联也被他写了字。相公吩咐
把门联揭了下来,好和祝枝山理论。”众人听了才明白大街小巷中贴的无字对总有一二家变
做了有字对,原来是祝枝山弄的顽意儿。祝枝山的字是有名的,要是写的句子好,也如法揭
将下来装表成轴。题的句子不好,便把祝枝山骂个不休。尤其是那个大除夕还乡的经商人,
到了来朝见了这副对联,商人文学有限,见了“带中有物,便成柴米夫妻。”这两句是明白
的,昨夜浑家见了他的裤带中套有一串金戒指,甚么事都肯干了。这真叫做柴米夫妻咧!但
是上联写的“囊内无钱,休想饮食男女”,甚么叫做“饮食男女”他有些不明不白,向着隔
壁的家塾先生请求解释。先生笑道:“这个典故出于《礼记》叫做‘饮食男女,入之大欲存
焉。’大约你回来时,尊嫂见你囊内无钱,既不许你吃年夜饭,又不许你行周公之礼。”经
商人听了,知道那夜夫妇谈话都被祝阿胡子听了去,益觉恨恨不休,准备撞见了他把他的胡
子连根拔去。……元旦这一天,徐子建为着讨取吉利起见,并无举动。到了初二日,便约齐
了几位酸朋醋友商议对付的方法。众秀才看了这侮辱对联,都抱定着地方主义,说:“祝枝
山是苏州人,他在苏州撒野不干我们的事。现在他要撒到杭州来了,若不把他吃瘪,足见得
我们杭州无人。‘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于是一致主张和他到明伦堂上讲理去。明伦堂
仿佛是秀才公所。三十六行,行行有公所,凡要讲理都要开公所。秀才们讲理只要开那学宫
中的明伦堂。当下印着传单,遍发杭州内外的秀才们,约定正月初四日上午在杭州府学明伦
堂上和祝枝山评理。
周文宾得了消息来见老祝,埋怨他多事:“自古道:‘众怒难犯。’你怎么写这两副侮
辱徐子建的对联?秀才们动了公愤,只怕你抵挡不住。”枝山大笑道:“老二放心,看祝某
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