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作者:程瞻庐-第1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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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接近了一步,待到楼梯已上,他和秋香只隔着绣闼双扉,他的方寸中正汹涌着热恋之潮,
却把文潮都压下了。银汉隔红墙,正是待要真个而又不曾真个的时候。这时候的销魂真够他
捱受,那有情绪玩这对句儿呢?只得在门外央告道:“娘子,放了卑人进房,卑人便可对
就。”秋香笑道:“好一个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也有受窘的时候,这下联便是敲门砖,下联
不成,门儿不放,大爷再不对来,我不久候了,请你明天交卷罢。”唐寅听得明天交卷,陡
的一惊,热恋之潮,受了这打击,渐渐下退,曾经压迫的文潮便渐渐提高起来。笑说道:
“有了有了,娘子听者。
绣衾同拥,难分难解九连环。
娘子这下联对得何如?既系本地风光,而且又确切你这位如花如玉的九娘娘,快快开门
和你实行这下联罢。”但听得一啐一呀的声音同时并作,啐是秋香口头的啐,呀是呀的一声
门儿开放了。唐解元再也玲珑不过,进了房门,便把门儿掩上,又落了闩,绝不容第三者闯
入香闺。谁是第三者,便是区区的一枝笔了。列位看官,编书的告了一个罪,他们紧闭房门
以后的事究属如何,这一枝被摈在门外的笔竟无法替他们去描写了。明知才子佳人破题儿第
一宵也该有一番描写,只恨门外汉不能插身而入。匆匆数语,便可表过。不比编那弹词唱本
的一枝笔,写到这里也会钻入锦衾里面,做那运动场的评判员,什么秋姐含羞宽小衣,什么
露出那如霜如雪的嫩冰肌,什么却被大爷搂入红绫被,什么此刻大爷欲兴迷,以下还有许多
专写下层工作的话,恕我不转载了。似这般的恶礼简直是侮蔑才子,污辱佳人,金圣叹所说
的,“见了唐突才子佳人的恶礼,真个要效法王蓝田拔剑驱苍蝇,着屐踏鸡子。胸头此怒,
未可卒解。”编书的不把弹词唱本的话尽量转载,便是恐怕引动读者诸君的胸头大怒。
一宵无话,已到来朝,房门开放,逮时候可不早了。
唐寅盥洗完毕,用过点膳正待要“水晶帘下看梳头”,外面传来消息,说有一个摇船人,
要向大爷取画扇,说是大爷面许他的。唐寅笑了一笑,知道是米田共来了。便道:“娘子暂
时失陪了,他虽是—个村汉,卑人却少不了他。来时节仗着他,去时节也仗着他,他来索扇,
我却要尽先发落这分笔债。秋香点头道:“‘君子不忘其旧’,正该如此。”唐寅便在能静
楼上取两页扇面,随意画了几笔花卉,又另封着纹银十两,算是谢意,遣人授给米田共。米
田共得了,感谢不绝。回去以后,不久便和他的情人阿福成为夫妇,表过不提。唐寅绘扇以
后,依旧要去陪伴秋香,楼下又传来消息,说道:“祝大爷来了。”唐寅道:“请他在书房
里坐,我便来也。”他口中这么说,他的身子却是依依不舍的坐在妆台旁边。秋香道:“你
别冷待了好友,若没有他,你依旧做你的伴读,我依旧做我的丫环。”唐寅道:“让他坐一
回也不妨,我怕见他,他挟有勋劳而来,我没有法儿填他的欲壑。”秋香道:“不过多送些
谢意与他罢了,值得和他较量。”
唐寅道:“金钱上面我是很慷慨的,他要多少,我已应允他了。”秋香道:“金钱以外
他还要些什么,敢是要你的画件么?”唐寅道:“我也应允他了。他要我替祝大嫂绘一幅照
像。我和他说明,只须择定了日子,便可替云里观音写像。”秋香道:“那么他还有什么要
求呢?大爷你瞧着朋友分上,可以应允的,便应允了他罢。”唐寅道:“我是应允了,只怕
娘子不肯。”秋香道:“大爷,你太轻视了我咧,我虽出身青衣,却也器量宽宏,不肯效学
小家子气。大爷应允的,我没有不应允之理。”唐寅笑道:“娘子真个肯允许么?只怕不见
得罢?”当下便把那天祝枝山在吉甫堂参相,华老唤本人送他登舟,他在舟中亲授锦囊,要
求着事成以后,须得秋香如法泡制的向他三笑,本人急于要向他问计,使胡乱应允了。在先,
以为他故意戏谑,并不当真。谁料我们到了苏州,他又向我第二次要挟。事在必行,那便使
我左右为难了。假使一味抵赖,我便是食言而肥。真个要你向他三笑留情,非但我不愿,只
怕你也不肯。”秋香听到这里,不禁嗔怒。便道:“大爷,这事万难应允,一颦一笑,岂可
滥施于人?你快去回覆老祝,旁的报酬,在所不吝,若要我向他三笑留情,今生休想。”唐
寅道:“我也知道娘子不肯应允,所以那天他催着你出外向他三笑留情,我便回绝他没有得
到新人的允许,这事便不能实行。他便允许着七天的限期,满了七朝,无论你允不允。总得
如法泡制,把去年的三笑留情,向着他复演一遍。定要把他钩魂摄魄,才肯罢休。”秋香道:
“老祝这般无赖难道大爷真个应允了么?”唐寅道:“其时听得华老已到苏州,准备上门寻
仇。我正要央求他的锦囊妙计,没奈何又只得承认了。好在有三天之期,还可设法对付,现
在既然娘子不肯应允,我只得去回绝了他罢。”楼上正在讨论对付之策,楼下又有人来催着
大爷去见客,说方才来的祝大爷在书房里大发脾气了。他说大爷宠了新人忘却了旧友,若没
有旧友,新人怎会到手。他说大爷再不下楼,他便要到街坊上去讲给行人知晓,教他们判一
个谁是谁非。唐寅道:“娘子失陪片刻,这胡子是说得出做得出的。”秋香道:“大爷千万
不要和他翻脸,你只婉委曲折的回覆他。”唐寅点头称是,赶忙下楼,经过八谐堂上八美都
向他取笑。唐寅不暇回答,便到书房里去看老祝。枝山几声冷笑道:“子畏,你居然也会下
楼的么?我只道你把我乾搁在这里了。”唐寅陪着笑脸,再三道歉。彼此坐定以后,唐寅便
问他此来有何见教。枝山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的来意,你也该知晓了。”唐寅道:
“敢是索帐而来?这一千两纹银,今天一定可以送到府上。”
枝山道:“此来非专为索这赔款而来。”唐寅笑道:“敢是索画而来?大嫂的玉容我一
定替他写照,只不过略缓数天便是了。”枝山道:“我此来也非专为索画件而来。”唐寅道:
“那么还有什么呢?没有了吧!”枝山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唐寅道:“三月初五。”
枝山道:“你结婚以后的第几天?”唐寅屈着指道:“我是三月初二结婚的,从结婚日子算
起,今天是第四朝了。”枝山冷笑道:“你也知是第四朝了么?你说过了三朝新娘子向我留
情三笑,谁知你过桥拔桥。你已经真个魂销,却把我老祝抛在九霄。”唐寅笑道:“老祝出
口成章,句句叶韵。听得我们大娘娘说起,那天他把你拔去蛇须,着你出外寻友,你向他立
誓,也是出口成章,句句叶韵。老祝老祝,你将来把大著《祝枝山集》付刊的时候,这两篇
韵文一定要选在里面的啊。”枝山道:“好好,你还要嘲笑我么?今天老祝到来,不专为着
索赔,也不专为着索画,‘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到来,便是专为索笑而来。你嘲笑我拔
去胡须,你嘲笑我喃喃宣誓,你可知道我吃的是什么苦?我吃的是三笑留情的苦。你是甜了,
我是苦了。今日里也得使我甜这一甜。”唐寅道:“老祝不要放刁,旁的事情,我答应了不
会爽约。惟有这一桩事,须得我们新娘子答应了才能作准。恰才我迟迟下楼,便是和新娘子
相商这件事。”枝山道:“他可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唐寅道:“他说,请你祝大
伯原谅,三笑留情,万难从命。”枝山道:“我不管。他应允,也要三笑留情,他不应允,
也要三笑留情。”
正在谈话时,却听得有人笑将进来道:“什么三笑留情,四笑留情,我也来凑这一笑。”
原来进来的便是周文宾,他是唐寅的熟友,不须通报。听得唐兴说,我们大爷和祝大爷在书
房中谈笑,他便闯将进来,做那不速之客。入幕之宾,彼此坐定以后僮儿送茶,不须细表。
文宾便问唐寅道:“你和老祝讨论些什么事情?”唐寅便把枝山要求的三笑留情一一说了。
又道:“这件事,请你下一断语,究竟老祝这般的要求合理不合理?”文宾笑道:“若问合
理不合理,自然不合理。俗语说的好,‘朋友妻,不可欺’。新娘子向你三笑留情,是在情
理之内。老祝见猎心喜,也要博一个三笑留情,这便出乎情理之外了。”枝山道:“老二,
你也是个过桥拔桥的人。你拥着娇妻美妾,便忘却我老祝了。你不帮老祝,却帮小唐。”文
宾道:“你休性急,我话未毕。老祝既有这不合情理的要求,子畏便不当贸贸然的允许。现
在一诺再诺,而且约定了三朝以后,便教新娘子见了老祝,三笑留情。‘大丈夫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你既允许了老祝,休说三笑留情,便是三抱留情,也只好践你的诺约。”文宾
口里这般说,却向唐寅频频做眼色,又在他衣袖上拽了两下。文宾递过照会。唐寅点了点头
儿,已是心照不宣。老祝便吃亏在目力不济上面。很得意的说道:“老二,这几句话才是公
平之谈。无论如何,小唐既允许了我,万万抵赖不得。”唐寅已知道文宾帮着自己了,但怕
老祝生疑,假意向文宾说道:“二兄,你也是这般说,不像我的好友了。自古道,‘推己及
人谓之恕’,试问二兄,假使老祝也向你这般要求,你可肯把你的夫人向他三笑留情!”文
宾说道:“‘苍蝇不钻有缝的蛋’,老祝见了我决不会有这无理的要求。要是他有这要求,
只消我骂他几声狗头,他便不敢存这妄想了。我所怪的,只怪你不知轻重,竟一口应允了。
既已应允,还有什么话说呢?新娘子情愿也要他三笑留情,新娘子不愿也要他三笑留情。你
要是翻悔前言,休说老祝不答应,便是我也要编派你的不是。”文宾口中这么说,手中又不
住的拽着唐寅的衣角。枝山大喜道:“老二的说话句句中肯,小唐你还有什么话说?”唐寅
道:“责我悔约,我确是无话可答。但其中自有许多妨碍,彼此都是知己,总得原谅一二。”
枝山笑道:“你太小气了,我老祝也知道‘朋友妻,不可欺。’只不过请你这位新夫人,如
法泡制的向我笑这三笑。他既没有损失些什么,我也不希图占他什么便宜。你向他切实的开
导一番,他自然应允了。”唐寅道:“我已开导过了,无奈他存着瓜田李下之嫌坚不应允。”
文宾道:“我来定一个折衷办法罢。子畏呢,既有诺约在先,无论如何不许他自食前言。老
祝呢,不妨通融一些,展缓一天。好教子畏尽着一天的工夫,在新娘子面前百般开导。开导
不听,则继之以长跪。长跪无效,则继之以涕泣。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新娘子也只好冒着
瓜田李下之嫌,再来一个三笑留情。”枝山道:“老二的办法我也首肯。只要他肯向我三笑
留情,便展缓一天也没有妨碍。但是到了来日,新娘子依旧不肯,这便如何?”唐寅眼看着
文宾迟迟不答,文宾向他颠眉霎眼,似乎教他一口应承,唐寅道:“展缓一天,包在我身上,
稳教他向你三笑留情。”枝山道:“我是个近视眼,新娘子离着我太远了,休说三笑,便是
三百笑,也不过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今天申明在先,相见的时候愈近愈妙。”唐寅又有些迟
疑模样,文宾拽着他的农角,唐寅才敢应允道:“依你便是了,总在不即不离之间。离得太
远了,你便是雾里看花。离得太近了,他也不肯,总在相距三四尺的光景。你道如何?”枝
山点头道:“三四尺差不多,倘有些模糊,我可以凑上去瞧个仔细。但是还有几句话,须得
声明在先。说便是三笑留情,却有道地的笑,搭浆的笑,甚么叫做道地的笑?明天和我见面,
也将和你们去年相见的笑,一样的情致缠绵。甚么叫做搭浆的笑?只是皮笑肉不笑的笑了三
笑,急匆匆的返身而走,那便使我老大的失望了。小唐,你愿教新娘子向我搭浆的笑呢,还
是道地的笑?”唐寅不敢率尔回答,眼看文宾。文宾又是点眉霎眼的向他示意,他才敢回答
道:“老祝放心,明天重演那三笑留情是道地的笑,不是搭浆的笑。”枝山道:“空说一声
道地是不中用的,讲给我听,是怎样的道地?”唐寅道:“这倒好笑,怎好画一把刀给你看,
道地便是道地,你只放心便是了。”枝山道:“‘嘴上无毛,说话不牢’,和你们年轻人讲
话,滑头滑脑,动不动便要上当,须得根老果实的声明在先。单说一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