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城 作者:[加拿大]阿瑟·黑利-第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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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伯·休伊森唐突无礼地打断了对“远星”的介绍。“让我们停一停,有件事我们还是提出来谈一谈的好。象‘远星’这样丑八怪的汽车,我生平还没见过。”
休伊森的作风就是这样别具一格:每逢他打算支持一项规划,他总喜欢把想得到的反对意见亲自提出来,让大家坦率地讨论一下。
在马蹄形桌子四周,有好几个人悄声表示赞同。
亚当早料到有这一着,他四平八稳说:“这一点,当然我们向来是清楚的。”
他开始阐明那辆汽车之所以如此设计的大道理。在几个月前的深更半夜会上,布雷特·迪洛桑多讲过那套大道理,当时他说:“尽管毕加索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可我们却一直把汽车设计得就象是从盖恩斯巴勒的画布上下来的一样。”就在那天晚上,亚当和布雷特一起去了拆卸间,后来又去参加了那个会,在一起海阔天空乱谈的有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还有产品计划部的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就是卡斯托尔迪。他们提出了这个问题和设计式样:为什么不审慎、不大胆尝试一下,设法生产一种汽车,照目前的一套标准衡量起来,虽然是丑的,可是完全适合需要、适合社会环境、适合目前的时代——实用时代,就此变成美的呢?
虽然此后“远星”的外表有些修改,但是基本的设计式样没有丝毫变动。
此时此地,亚当说话总是字斟句酌,因为产品方针委员会会议上决不是过分抒发诗情的地方,应该多讲实用主义,少谈毕加索。他也不能提到罗韦娜,虽说那天夜里他是想到了罗韦娜,才有那个灵感的。罗韦娜依然是个美丽的回忆,尽管亚当决不会把她的事告诉埃莉卡,但是他相信,即使告诉了,埃莉卡也一定会谅解。
就“远星”外观问题的讨论结束了,不过,亚当知道以后还会回到这个题目上来的。
“我们刚才谈到哪儿啦?”哈伯·休伊森一页页翻着他自己的一份议事日程。
“第四十七页,”布雷思韦特提了一句。
会上拖拖拉拉、不得要领地讨论了一个半小时后,制造部副总经理推开了文件,在椅子里探出了身子。“如果有人把制造这种汽车的计划送到我这儿来,我非但要把它扔掉,而且还要劝他另觅高就。”
一瞬间,礼堂上肃静了。亚当站在讲台边等着。
制造部头头诺兰·弗雷德海姆,是汽车工业老前辈,也是会议桌上几个副总经理中资格最老的一个。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张脸七凹八凸,令人望而生畏,难得露出笑容,素以说话直率著名。他跟公司总经理一样,快要退休,所不同的是,弗雷德海姆的工作期限不满一个月了,他的后任已经任命,今天也到场了。
大家等着,这个年老经理自顾把烟斗装满烟,点上火。在场的人都知道,他这是最后一次参加产品方针会议了。他终于说了:“我本来是会那么干的,可我要是真干了,那我们就会失去一个好人,可能还会错过一辆好汽车。”
他抽了口烟,放下了烟斗。“也许这就是我到了告老时候的原因,也许这就是我高兴我终于要告老的原因。近来有很多事都是我弄不懂的;其中有不少事都是我不喜欢的,永远不会喜欢的。不过最近我发现我不象过去那样在乎了。另外还有件事:不管今天作出什么决定,等将来你们大伙在流着汗搞‘远星’——不管到最后用的是什么名称——我可会在佛罗里达群岛外打鱼咧。你们要是有余暇,那就想想我吧。你们大概不会有空闲的。”
会议桌上漾开了一片笑声。
“不过我有点意见留给你们考虑,”诺兰·弗雷德海姆说。“我当初就反对这种汽车。现在还是有点反对;这种汽车有些地方,包括外表在内,跟我心目中的汽车正好背道而驰。过去我们好多人在心里拿定过不少好主意,可是在我内心深处,总觉得这种车是对头的,是不错的,是合时的,到时候准会大有销路。”制造部头头站了起来,手里拿着喝光的咖啡杯。“我打心底里投‘赞成’票。我说,我们应当搞‘远星’。”
董事长讲道:“谢谢你,诺兰。我本人也总有这么个感觉,可这个心情你比我们大家都表达得好。”
总经理也表示赞同。原来举棋不定的其他一些人,这时也同意了。几分钟后,正式的决议记录在案了:对“远星”,一切都开绿灯!
亚当心头感到一阵异样的空虚。目的已经达到了。下一件事全凭他自己决定了。
三十
自从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以来,罗利·奈特一直在心惊胆战中过日子。
那么样的心惊胆战,是在装配厂清洁工的杂物间里开的头。就是在那儿,勒鲁瓦·科尔法克斯一刀子戳死了自动售货机的一个收款员;也是在那儿,“大个子鲁夫”、科尔法克斯、“老爹”莱斯特和罗利这四个同谋犯,撇下了受了伤、人事不省的另一个收款员和领班帕克兰德。他们急急忙忙撤离工厂时,罗利还是在心惊胆战。当时他们摸着黑,互相帮着,爬过了高高的一道链环钢丝网,大家都知道,无论从厂里哪一个门口出去,日后都免不了招来盘问和对证。
罗利一只手在钢丝网上划破了好深的一道口子,“大个子鲁夫”着着实实摔了一交,后来走路就瘸了,不过,他们个个都爬到了外面。接着,各自分开走,避开有灯光的地方,在一个职工停车场上会合。“大个子鲁夫”的汽车就停在那儿。“老爹”开了车,因为“大个子鲁夫”的脚脖子在迅速肿起来,作着痛。他们没开灯,离开了停车场,到了外面马路上,才把灯打开。
朝后望望厂里,看来一切都正常,也没有告急报警的任何明显征象。
“啊呀呀,”“老爹”一面开车,一面紧张得焦急起来,“只要能脱身就好啦!”
从后座传来了“大个子鲁夫”的咕哝声。“我们压根还没有脱身呢。”
罗利跟“老爹”一起坐在前面,正用一块油腻的破布压着手,想止住血。
他知道这说的是实话。
“大个子鲁夫”尽管摔了一交,还是把一对用链条连起来的钱袋带出了钢丝网。勒鲁瓦·科尔法克斯带了另外的一对。他们在后座,用刀割破袋子,把袋里装着的钱,全是银角子,分开倒在几只纸袋里。在高速公路上,他们进城前,科尔法克斯和“大个子鲁夫”把原来的几只钱袋扔了出去。
在内城,他们把汽车停在一条死胡同里,于是大家分道扬镳。分手前,“大个子鲁夫”叮嘱了一句:“记住,我们大家一定要做得象没事似的。我们不露半点声色,那谁也不会证明我们今晚到过那儿。所以明天嘛,我们大家都象往日一样,照常到厂。”他眼睛瞪着另外三个人。“要是有人不露面,到那时候那批臭猪就会开始注意我们啦。”
勒鲁瓦·科尔法克斯轻声说:“说不定还是逃的妙。”
“你逃,”“大个子鲁夫”咆哮着说,“看我不把你找出来,宰了你,就象你宰了那个臭白佬,就象你害得我们大家都牵连了进去……”
科尔法克斯慌忙说:“我不逃。只是想想罢了。”
“别想!你早摆明没头脑啦。”
科尔法克斯不吭声了。
罗利虽没说出口,心里也巴不得逃走。可是逃到哪儿去呢?没地方;不管东南西北都逃不了。他直感到生命在一点一点死去,正象那只受伤的手,血在一点一点淌出来。于是他回想起来了:引起今晚这件事的一连串事情,早在一年前就开始了,那时候那个白人巡警欺侮了他,那个黑人巡警给了他一张印着招工处地址的卡片。他这下认识到,错就错在,去了招工处,还是没错呢?他头上飞来的横祸不这样飞来,也会那样飞来呀。“嗳,听仔细啦,”
“大个子鲁夫”说,“我们大家都沾边,我们要拧成一股绳。四个人谁也不乱扯,那就没事。”
也许其他几个人信以为真吧。罗利可不相信。
于是他们分了手,各人拿了一纸袋银角子。钱是“大个子鲁夫”和科尔法克斯在汽车后座分好的。“大个子鲁夫”的一袋比别人都鼓一些。
罗利心中有数,假如警察巡逻队把他拦住,一纸袋银角子难保不招来麻烦,他就小心翼翼挑着路走,到了靠近十二号街的布莱恩路上那座公寓里。
梅·卢不在家;大概去看电影了。罗利把手上伤口洗干净,再用条毛巾马马虎虎裹起来。
之后,他数了数纸袋里的钱,把角子分成几叠。总共是三十元零七角五分——还不到装配厂里的一天工资呢。
如果罗利有学问,或者说懂得大道理,他也许会暗暗盘算一番,为了三十元零七角五分这样小小一笔数目,人们究竟冒的是什么样的风险,冒这样的风险究竟会倒多少霉。早先碰到过种种风险,不由他不害怕,如果拒绝深一步卷入厂里犯罪活动,就要冒风险;今天晚上,“大个子鲁夫”把枪塞到他手里,如果他想洗手不干,也要冒风险,这个风险他本可以冒一下,但是偏偏没有冒。
这些风险都实实在在,不光是凭空想象的。“大个子鲁夫”可以叫人把罗利毒万一顿,外加打断手脚,就象叫铺子送些食品杂货一样省力。这点他们两人都知道;可这一来,倒霉的还是罗利。不过,归根到底,哪怕那样倒霉,也万万赶不上目前可能临头的大灾大难——因谋杀罪而判处无期徒刑。
罗利选择之下,想冒的风险,还有不想冒的风险。实质上正是自由社会里所有的人或多或少会碰到的风险。但是,就在这个自由社会里,有的人一生下来,简直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这正好戳穿了“人人生而平等”(出自美国《独立宣言》。译者注)那个陈词滥调。罗利,还有千千万万象他那样的人,从呱呱坠地开始,四下里有的只是贫困、不平等、寥寥无几的机会,受的教育不能再起码,一旦这样的选择临头,也管不了什么用,他们一出世就是倒霉失意人。有待决定的,无非是究竟倒霉失意到什么地步而已。因此,罗利·奈特的悲惨,是双重的:一是,人世间的阴暗面是他出生的地方;一是,社会上没能让他头脑里装的学问多得好脱出身来。不过,这些事,罗利一概不想,心里只是万念俱灰,一味担心明天会临到头上的事,怀着这样的心情,他把三十元零七角五分的银角子塞到床底下,睡了。后来梅·卢进来时,他也没有醒。早晨,梅·卢用一块临时凑合的代用绷带,把他的手包起来,她一面还用眼色问着种种问题,他都不回答。接着罗利去上工了。
厂里,沸沸扬扬谈着头天晚上的谋杀抢窃案,收音机里、电视里和早报上都有报道。在罗利的装配区,兴趣集中在弗兰克·帕克兰德挨到的当头一击,他住在医院里,不过据说只有轻微的脑震荡。“可见凡是领班都是榆木脑袋,”一个说俏皮话专家在工间休息时公开说了这么一句。顿时引起一阵哄笑。看来谁也不为这件抢窃案难过,对原来不出名的那个被害人也没表示多大的关心。
另有一个谣言,说什么一个厂长中了风,原因就是为了这件事,再加上工作过度。可是,后一个原因显然言过其实,因为人人都知道,厂长干的是轻松活。
除了谈论之外,在流水线上看不出还有什么调查这件抢窃谋杀案的活动。据罗利看到的,或者从闲谈中听到的,也没有哪个日班工人受到盘问。
也没有谣言把哪一个名字和这案件连在一起。
“大个子鲁夫”虽然叮嘱过其他三个人,可是只有他一个人那天没能在厂里露面。到早晨九十点钟,“老爹”给罗利带来了消息,说是“大个子鲁夫”的腿肿得连路也不能走了,对上面说是病了,还编了个故事,说什么头天晚上,喝醉了酒,在家里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老爹”神魂不定,提心吊胆,但是刚过中午不久,他恢复了一点胆量,再一次到罗利的工位来,分明是想聊聊。
罗利压低了嗓门,骂他:“看在老天爷份上,别在我身边晃来晃去。闭上你那张臭嘴!”如果有哪个人露口风,让话传开去,罗利只怕那个人就是“老爹”。
那天再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下一天也没有。此后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
一天一天过去,罗利的焦虑依然如故,心头却稍稍松动起来。不过,他知道大祸临头的日子还长着呢。他也明白:尽管警察局对一大堆没有破案的小案件往往放松侦查,或者干脆不查,但是谋杀案却是另一码事。照罗利推想起来,警察局不会一下子就罢休的。他的想法,碰巧是半对半错。那件别开生面的抢窃案,在时间的选择上是费尽心机的。选择这样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