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城 作者:[加拿大]阿瑟·黑利-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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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个数字都有五呎高,看上去象只巨型路程表,靠了一个全国性新闻报道系统,一分钟一分钟记录着本年度的汽车生产进度,数字是十分准确的。随着全国各地完工的汽车一一开出流水线,这里的总数也就逐渐增长。
这时,东部时间地带的二十九家工厂已经开工,各厂的生产数字正在补充进来。过不了多久,中西部的十三家装配厂也纷纷开工,跟着加利福尼亚州还有六家工厂也开了工,数字就变动得更快了。本城那些乘坐汽车的人,正象医生量血压,或者股票经纪人翻看道·琼斯索引一样(美国资产阶级统计学者查理·道和爱德华·琼斯联合编制的几种主要股票市场价格的索引。译者注),来对固特异轮胎广告牌上的数字。有些参加汽车协作组织的乘客(汽车协作组织,指一些自备汽车主进行协作,规定各人轮流驾驶自己的汽车,让其他人作为乘客。译者注),每天用一早一晚的统计数字来打赌。
离广告牌最近的汽车生产单位,是克莱斯勒汽车公司的两家工厂——在大约一哩路外的哈姆特拉姆克的道奇厂和顺风厂,从早晨六点起,每小时都有一百多辆汽车陆续不断开出流水线。
克莱斯勒汽车公司的现任董事长,在过去也会顺路到厂里去,看看开工的情况,还亲自检验一辆完工的车子。可是眼下他难得这样做了,今天早晨,他这会儿还待在家里,喝着咖啡,随便翻看《华尔街日报》。他妻子去闹市区参加艺术协会的晨会前,就亲自端来了咖啡。
在以前,这位克莱斯勒汽车公司主要负责人(当时他是新任的总经理),是所有工厂中一个办事特别巴结的人,这一则是因为正在衰落、没有起色的公司需要这么一个人,再则因为他决心要摘掉“管帐的”这顶帽子,凡是不靠推销经售、不靠工程技术、而是顺着财务这条道路提升上来的人,这顶帽子总是一直戴在头上。在他掌管之下,克莱斯勒汽车公司经历了兴衰两种局面。长达六年一个周期的景气,使他赢得了股东的信任;第二个周期,财政上敲响了警钟;接下来,含辛茹苦,厉行节约,费尽心血,才再一次减少了财政危急,所以有些人就说,碰到艰难时刻或者倒霉年月,公司总是大显身手,最有作为。总之,没有人再认真相信,克莱斯勒汽车公司那尖儿细细的“五角星”(指车型。译者注)会越出轨道——这是靠自力更生得来的不大不小的成绩,使得公司董事长如今赶得少了,想得多了,要阅读什么就阅读什么了。
这会儿,他正在阅读埃默森·维尔最近的一篇抨击文章。《华尔街日报》上登的这篇文章,虽不象《底特律自由新闻》写得那样浮夸,但是,维尔就是叫人讨厌。克莱斯勒汽车公司董事长发现,这个汽车评论家的意见,翻来复去的,总不脱老一套。过了一会,他就去翻看地产新闻了,此类新闻报道倒是比较中肯些。虽然还不是人所共知的事,可是在过去几年里,克莱斯勒汽车公司已经建立起一个地产帝国,这不仅使公司业务多样化了,而且在今后几十年内(或者梦想如此吧),还会叫现在的“老三”至少也跟通用汽车公司一样大。
这时候,董事长就是这样轻松自在地心里有数,克莱斯勒汽车公司在哈姆特拉姆克和其他各处的工厂,仍然在滚滚不尽地开出汽车来。
就这样,今天早晨,汽车业三大公司也照往常一样,都在努力维持这个局面,另一方面,规模较小的美国汽车公司,靠了威斯康星州北面的工厂,也在源源不绝地添上一批批数量较少的“大使”、“大黄蜂”、“标枪”、“小妖精”等等牌子的汽车。
二
在费希尔高速公路北面的一家汽车装配厂里,副厂长马特·扎勒斯基,一个头发花白的汽车工业老手,很高兴今天是星期三。
倒不是因为这一天没什么迫切的问题,没什么未了的事务——这样的日子可从没有过。今天夜里,也是夜夜如此,他会浑身乏力回家去,一边觉得自己已经不止五十三岁,一边深信自己在压力锅里又活过了一天。有时候,马特·扎勒斯基巴不得精力再旺盛得象年轻时代,或者象刚刚参加汽车生产那时,或者象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担任空军投弹手那时。有时候,他追怀往昔,还想到,在战争年月,尽管他在欧洲枪林弹雨之中,有着令人难忘的战斗经历,也没有现在担任老百姓的职务这样危机四伏。
他走上装配厂车间的夹层楼面,进了他那间玻璃办公室还没有几分钟,甚至在脱外衣那会儿,就已经匆匆看了一下办公桌上一份盖着红火漆印的备忘录——工会的申诉书,他马上明白,如果不及时处理得当,可能引起全厂罢工。在旁边一叠纸堆里,不用说,还有叫人担心的事情——其他头痛问题,包括紧张物资缺乏(这类事,每天总会有一些),或者要求抓好质量,或者机器发生故障,或者以前谁也没有想到过的一些新的难题,这类问题,不管哪一项,或者统统在内,都能中断流水线,停止生产。
扎勒斯基正象往常一样,矮胖的身子扭了几下,往灰钢办公桌旁边的椅子里一埋。他听到椅子咯吱一响——提醒他注意身体越来越过重了,如今腆着个大肚子了。他想想也不好意思:B…17型轰炸机那狭窄的前舱,现在休想挤进去了。他巴不得人一发愁,体重就减轻;可是,看来反而在增加,特别是在弗雷达去世后,夜里冷冷清清的,他只好去打开冰箱,找点吃的啃啃,因为没有别的事好做。
但是,至少今天是星期三呀。
头等大事头里做。他按了下通总办公室的对讲机开关;秘书还没有来。
接话的是值班记录员。
“给我找帕克兰德和工会委员,”副厂长吩咐道。“叫他们赶快到这儿来。”
帕克兰德是领班。外面不会不清楚他指的是哪一个工会委员,因为他们不会不知道他办公桌上那份盖着红火漆印的备忘录。在厂里,坏消息传播起来就好比着了火的汽油。
那叠文件现在还没有碰过,但他过会儿总得去翻阅一下。看到了文件,他就回想起,刚才一直在闷闷不乐地想着那许多足以使流水线中断的原因。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中断流水线,停止生产,对马特·扎勒斯基来说,总象一把刀子顶着腰眼。他这个职务的作用,他本人所以存在的理由,就是要让流水线运行,以一分钟一辆车的速度,从流水线尽头开出装好的汽车来,不管这个戏法是怎么变的,也不管有时候他是不是觉得自己象个耍把戏的,将十五个球同时抛到了半空中。上级经理部门对把戏怎么耍不感兴趣,对任何辩解也漠然置之。事关紧要的是结果:定额,日产量,生产费用。但要是流水线停了,他马上会听到。耽误一分钟,就等于没有生产出一辆完整的汽车,这个损失是怎么也弥补不了的。所以,即使中断两三分钟,也要损失几千块钱,因为流水线停了,工资和其他费用却还是要哗啦哗啦花出去。
但是,至少今天是星期三呀。
对讲机卡嗒一响。“他们来了,扎勒斯基先生。”
他没好气应了一声。
马特·扎勒斯基喜欢星期三,理由很简单。星期三离开星期一已经有两天,而星期五还要过两天才来到。
星期一和星期五,在汽车厂里,是经理部门最伤脑筋的日子,因为旷工的多。每逢星期一,计时工资工人不来上班的,比其他日子多;星期五也差不多。这是因为往往在星期四,工资支票一发出,许多工人就酗酒的酗酒,吸毒的吸毒,开始过个长长的周末,过后,星期一不是成为补个觉就是醒个酒的日子了。
就这样,每逢星期一和星期五,一个大问题把其他许多问题都压下了,那就是不管人手奇缺,也得生产下去。拿人当棋盘上的棋子一样移来移去。
把有些人从做惯的工作中调走,让他们干从来没有干过的活。平时只管拧紧轮胎螺帽的工人,可能会不知不觉在安装前挡泥板,往往只给他指点一下就算了,有时根本也不指点。把有些人从后备雇工中,或者从装货上车、打扫卫生等一类不要多少技术的岗位上,匆匆忙忙拉出来,什么地方还有空缺,就分配到什么地方去顶缺。有时候,他们做这种临时工,一下子就学会了;有时候,可能把整班时间都花在安装水箱皮管箍,或者类似的事上——搞得乱七八糟的。
结果是势所难免的。星期一和星期五生产的汽车,很多是马马虎虎装配起来的,早给车主种下了祸根,内行人象是碰到一块烂肉一样远而避之。几个大城市经销商都知道这个问题,再加他们经销的数量很大,对工厂也有影响,所以他们坚决主张卖给大主顾的汽车必须是在星期二、三、四生产的,有时候,那些熟悉内幕的顾客,也为了这个目的,去找大经销商。公司经理和他们朋友的汽车,总是规定在那几天生产。
副厂长办公室的门突然推开了。他叫人去找来的那个领班帕克兰德,连门也不耐烦敲,就大踏步走了进来。
帕克兰德生就宽肩膀、大骨架,年纪不到四十,比马特·扎勒斯基大约小十五岁左右。如果他进大学,大概是个橄榄球后卫,他跟今日的许多领班不同,看起来象是掌得了权的样子。这会儿,看起来又象是料到要发生什么麻烦,而且也已经作好应付的准备。领班的脸恶狠狠的。扎勒斯基看到,他的右边颧骨底下有块乌青。
扎勒斯基不去理会他进来时的那副神气,朝他指了指一把椅子。“不要尽站着,坐下来平平气。”
他们隔着办公桌,面面相觑。
“我很想听听,你对于发生的那件事是怎么解释的,”副厂长说,“可别浪费时间,因为照这上面看起来”——他手指摸了摸盖着红火漆印的申诉书——“你给我们大家搞出了件棘手的事啦。”
“才不是我搞出来的呐!”帕克兰德朝上司瞪了一眼;乌青块上方的脸涨红了。“有个家伙给我开除了,因为他揍了我。还有,我打算一不做,二不休,你要是有点胆量,讲点公道,最好还是撑我的腰。”
马特·扎勒斯基把嗓子扯得仿佛公牛吼叫,这是他从工厂车间里学来的。
“别那么胡说八道,快给我住嘴!”他可不想让事情闹得不堪收拾。他比较讲理地嚷道:“我刚才叫你平平气,说的是真心话。时机一到,我自会决定撑谁的腰,为什么要撑腰。什么胆量啊公道的,你可别再胡扯了。懂吗?”
他们互相瞪着眼。帕克兰德首先垂下眼帘。
“好吧,弗兰克,”马特说。“再从头来吧,这一回,你可要一开头就跟我说实话。”
弗兰克·帕克兰德这个人,他认识很久了。这个领班为人清清白白的,对待手下的人也一向公正。他会这样恼火,一定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当时有个活搞乱了,”帕克兰德说。“那是方向盘支柱螺钉,就是那小伙子干的;想来他是个新手。他挤到第二个人那儿去了。我要那个活恢复正常。”
扎勒斯基点点头。这类事是经常发生的。派定担任某项专门工种的工人,在每一道工序上,比规定的时间多花了几秒钟。随着那接踵而来的汽车在流水线上一一移动过去,他的工位也逐渐逐渐改变了,这一来,没过多久,他就闯进了下一道工段。领班一发现这种情况,就有责任帮助这个工人恢复原位,该在哪里就到哪里。
扎勒斯基不耐烦地说:“往下说吧。”
他们还没继续谈下去,办公室门又给推开了,进来的是工会委员。他身材矮小,脸红彤彤的,戴着一副厚玻璃眼镜,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他名叫伊利亚斯,本来也是流水线上的工人,在几个月前的一次工会选举时才选上委员。
“你早,”工会委员对扎勒斯基说。他跟帕克兰德随随便便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马特·扎勒斯基指着一把椅子,向刚进来的人挥了挥手。“我们刚讲到正题呢。”
“你要是看一下申诉书的话,就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啦,”伊利亚斯说。
“我看过了。可是,有时候我想听听另一方的意见。”扎勒斯基做了个手势,要帕克兰德继续讲下去。
“我只做了这么件事,”领班说,“就是招呼另一个人过来,对他说,‘帮我让那人的活恢复正常。’”
“可我说你在扯谎!”工会委员身子向前一伛,一副指责的神气;这会儿,他朝扎勒斯基倏一下转过身去。“他当时说的原话是‘让那小子的活恢复正常’。事也凑巧,他谈到的那人,而且称做‘小子’的,刚好是我们的一个黑人弟兄,对他来说,这样称呼十分无礼。”
“啊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