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嘉莎·克莉丝蒂小说选(1)东方快车谋杀案-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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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他们进用爽口乳酪甜点时,波克先生才将口腔享受的注意力转移
到其他事物上。人们在吃最后一道菜——甜点——的时刻,是容易感慨人生
的。
“啊!”他舒了一口气说:“如果我有巴尔扎克的才华,我要好好描述
一番这餐车中的情景。”
“有道理。”白罗说。
“喔?你也有此同感?还没有人写过吗?不过,老兄,你看气氛的确是
很传奇性的。坐在我们四周有各色的人等,不同的阶层、不同国籍、不同的
年龄。三天的旅程将与这些互不相识的人聚在了一起,在一条列车上同吃同
睡,谁也逃不开谁。三天过后,彼此分手各奔前程,也许一辈子再也见不到
了。”
“而且,”白罗说:“说不定还会发生点意外的事——”
“免了吧,”我的老兄——”
“当然,自你的立场看来,是十分不妙的。不过,我们无妨假想一番。
假定这一伙人是被——死神——揪到一块儿的。”
“再来点洒吧,”波克先生慌忙地斟满了两杯。“我看,老兄,你有点
不大健全,也许是消化不良吧?”
“的确,”白罗应和着说:“叙利亚的钦食是有些不对我的肠胃。”
他啜了一口葡萄酒,把身子朝后靠了过去,眼光往餐车扫了一巡,车中
共有十三个人。正如波克先生所说,真是各色人等,不同国籍。他开始逐一
地观察。
他们对面坐着三个男人。三个单独旅行的客人,经百无一失的随车服务
生评鉴之后,安置在同一桌上的。一名粗大黝黑的意大利人,正在回味无穷
地猛剔牙齿。在他对面,坐着一个干瘦、整洁的英国人,一脸标准训练有素
的英国管家不以为然的神色。坐在他旁边的是个穿着俗耀的美国人,看样子
是个跑码头的生意人。
“要做嘛,就气派大点。”他扯开带有鼻音的大嗓门说道。
那名意大利人拔出牙缝里的牙签,捏在手指间挥动着。
“那可不是,”他说:“我早就这么说的。”
那英国人朝着窗外咳嗽了一声。
白罗将视线转了开去。
另一张小桌子上,笔直地坐着一个他毕生所见最丑的老女人。那是一种
极突出的丑,令人迷惑而不觉厌恶。她背脊挺直地坐着,颈上一串珍珠链,
尽管颗颗大得出奇,却都是真的。手指上戴满了戒指。黑貂皮大衣,往后披
在肩上。一顶小巧、昂贵的黑天鹅绒帽子,极不相衬地顶在一张焦黄、蛤蟆
般的脸上。
她正与侍者说话,话声礼貌、清晰,却充满威严的气派。
“不介意的话,请给我卧车铺房中放一瓶矿泉水和一大杯橙汁。今天晚
餐为我准备不加盐的鸡肉,还有煮鱼。”
侍者遵命,应答照办。
她略表谢意地轻轻点了下头站起身来。她的眼神触到了白罗的目光之
后,一副贵夫人气派,全然视若无睹地掠了过去。
“那是德瑞格米罗夫郡主,”波克先生悄声地说:“俄国人。她丈夫在
革命前囤了一大笔钱在海外投资。她现在富有得很,是个环游四海的贵夫
人。”
白罗点头表示他早久仰过她的大名。
“的确是个名人,”波克先生说:“丑得要命,却有股摄人的尊严,你
说对吧?”
白罗也很同意。
在一张大桌子上,玛丽·戴本瀚小姐与另两名妇人分坐。其中一个是个
高大的中年妇人,穿一身花格子上衣,斜纹呢裙。一头土黄色乱发,怪状地
在脑后盘了一个大髻,戴一副眼镜,柔顺的长脸,看起来像只绵羊。她正在
听另一个肥胖、满脸堆着笑容的老女人说话。那老女人声音低沉,清晰而单
调,喋喋不休,连气都不喘一口:
“。。我女儿总是对我说:‘唉!’她说:‘美国的法子在这些国家是
行不通的。这里的人没知没觉是很自然的事,’她说:‘因为他们根本懒得
全没有精力——’。你们可不晓得我们女儿的大学有多棒呵,老师都是第一
流的。没有比教育更重要的了。我们西方人真该教导这些东方人,好让他们
认清自己呀!我女儿就说——”
列车钻进一节隧道,这才掩没了那老女人的单调独白。
她们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上,阿伯斯诺上校一个人坐着。他的目光盯牢在
玛丽·戴本瀚修长的后颈上。他们两人竟没有同桌进餐,这应该轻易可以安
排的呵。却为了什么?
也许,白罗暗自揣摩,玛丽·戴本瀚谨慎起来了,女家庭教师是要处处
留心的。仪表是很重要的,像她这样的身份,一举一动都需分外小心的。
他的目光移到了车厢的另一边,尽头靠墙处坐着一名一身黑衣、宽脸上
毫无表情的中年妇人。他猜想:不是德国人就是北欧人士,说不定就是那名
德国籍的随身女仆。
掠过了这名妇人,白罗看到一对身躯前倾娓娓交谈的情侣。男人穿着粗
人字呢的英国绅士西装,却显然不是个英国人。白罗虽然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但是他的头型与宽大的肩膀一看就知道不是英国人。他是个高大、有素养的
人。他猛一转头,白罗看到了他的侧影,是个相当俊美、卅岁上下的青年人,
蓄了一大撮整齐的八字胡。
与他对坐的,是个年轻得仍嫌稚嫩的女郎,顶多廿岁模样,紧身黑色外
衣和裙子,雪白的绸上衣,一顶小巧的黑帽子时髦地歪戴在头上。一张美丽、
异国情调的脸庞,苍白的肤色,棕色的大眼睛,漆黑的秀发。夹着长烟嘴的
指尖,涂着深红色的蔻丹,戴一枚巨大的翡翠镶白金的戒指。
“很美,很俏,”白罗悄声赞道:“是对夫妇吧?”
波克先生点头应道:“我想是匈牙利大使馆的人。”他说:”可以称得
上郎才女貌。”
如此,就只剩下两名进餐的旅客了——与白罗同一卧铺车房间的麦昆以
及他的老板罗嘉德先生。白罗再一次端详了这张无法令人起好感的脸孔,那
对假仁假义的眉毛与细长、阴险的眼睛。
波克先生一眼就看出来他老朋友的面色起了变化。
“你又在看你那只野兽了吧?他问。”
白罗点了点头。
白罗的咖啡端上桌的时候,波克先生站了起来。他比白罗来得早,咖啡
早用完了。
“我要回房了,”他说:“等会儿过来聊聊嘛。”
“好极了。”
白罗轻啜咖啡,并点了一杯饭后甜酒。一名服务生手中捧着一个盒子逐
桌在收餐费。那名美国老妇人又尖起喉咙开起了话匣子。
“我女儿说:‘买一本餐券,就不会有问题的——什么问题都不会有的。’
好了,你看,全不是那么回事。又是什么一成小费了,一瓶矿泉水也算钱—
—何况还是怪怪的味道。他们连伊凡牌或是维奇牌的都没有,真怪了。”
“是。。因为他们。。该怎么说,只能供应当地国家的饮水。”那一副
羊脸的妇人向她解释说。
“反正,我总觉得是怪事。”她望着眼前找给她的零钱,厌憎地说:“瞧
瞧他找给我的这堆恶形恶状的东西,是南斯拉夫钱吧?真难看!一大堆垃圾。
我女儿就说过——”
玛丽·戴本瀚起身将座椅往后推了推,向两个同桌女人微微点了点头。
阿伯斯诺上校也起身跟了出去。那美国妇人将令她生厌的零钱收了起来也走
了出去,后面跟的是那个绵羊般的女人。那对年轻的匈牙利夫妇早已离去。
除了白罗、麦昆与罗嘉德之外,餐车已是空无一人。
罗嘉德与他的同伴说了几句话,那人就起身走出了餐车。这时,罗嘉德
才站起身来,他并没有随在麦昆身后,却出其不意地坐上了白罗对面的椅子。
“可以借个火吗?”声音轻软,略带鼻音:“我是罗嘉德。”
白罗欠身答礼。他将手伸入口袋中取出了一包火柴,交给了罗嘉德,对
方却并未点烟。
“我想,”他说:“阁下就是赫邱里·白罗先生吧?久仰大名。”
白罗又欠了欠身。“你打听的不错,先生。”
这位侦探可以感觉得到:这人再度开口之前,正用那对怪异且精锐的眼
睛在打量着他。
“在我们美国,”那人说:“一向说话开门见山。白罗先生,我要请你
替我办一点事。”
赫邱里·白罗的眉梢轻轻向上扬了一扬,说:
“先生,我最近已经不轻易接受主顾的委托了,也很少接办私人案件
啰。”
“当然啰,我了解。不过,白罗先生,这次是大钱。”他又用那轻软、
颇具说服性的口气重复了一句:“一笔大钱。”
白罗沉默了半响,然后问:“什么事要我效劳呢,罗——呃,罗嘉德先
生?”
“白罗先生,我是个富有的人——非常之富有。像我这么有钱的人,难
免要树敌的。我有一个敌人。”
“只有一个敌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罗嘉德面有愠色地问道。
“先生,我的经验告诉我,如果一个人到了有仇敌的身份,往往仇人是
不止一个的。”
罗嘉德松了一口气,紧接着说:“当然,我懂你这话的意思。不管仇人
是一个还是一百个了——我现在担心的是我的安全。”
“安全?”
“嗯,白罗先生,有人威协我的生命。这倒不是说我老得没有自卫之力
了。”说着,他自衣袋中掏出一把小型自动手枪,亮了一亮,阴险地继续说:
“我想,我还不至于在睡梦中遭人暗算。不过,我觉得不妨多提防着点儿为
妙。我看,我把这笔费用出在你的身上,该是值得的。我再提醒你一句,白
罗先生,这可是一笔大钱。”
白罗深沉地注视他良久,脸上则不带半丝表情。对方一点也猜不透他心
里到底在盘算什么。
“很抱歉,先生,”他终于开了口:“我歉难遵命。”
那人狡猾地看着他说:“那么,你开个价码吧。”
白罗摇了摇头。
“先生,你大概不明白,我在事业上一帆风顺。如今我的财富可以满足
我的需要,也可以达成我的梦想。我现在只接手一种案子——我感兴趣的。”
“口气还真不小!”罗嘉德说:“两万美金可对你的胃口?”
“不能。”
“别想跟我讨价还价,我可是识货的人。”
“彼此,彼此,罗嘉德先生。”
“怎么?我请你办的事有什么不对吗?”
白罗立起身来,说道:“容我说句不客气的话,罗嘉德先生,我看你不
顺眼。”
说完,他离开了餐车。
4 黑夜里的一声惨叫
辛浦伦东方号特快车于当晚八点三刻抵达贝尔格莱德。预定九点一刻继
续前行,因此白罗就下车在月台上透透气。然而,他却不曾久停,因为寒风
的确太刺骨了,月台上虽盖了遮篷,外面雪可下得极猛。他只好折返车厢里
去了。在月台上跺脚挥臂取暖的列车长,看见白罗就告诉他说:
“您的行李已经搬到第一号卧铺房去了,先生。就是波克先生的卧铺。”
“那波克先生搬到哪儿去了呢?”
“他搬到刚挂上的、自雅典来的车厢去了。”
白罗立即去找他的朋友。波克先生并不接受他的婉谢。
“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这样更方便。反正你是去英国的,最好留在原
车厢一直到卡莱。我在这里也很好,很安静的。车上几乎空的,除了我,就
只有一位希腊医生了。啊呀!老朋友,今天晚上可真够受的!他们说多年没
下过这么大的雪了,但愿这场风雪别耽搁了咱们的行程。那滋味可是不好受
的,我告诉你说。”
九点一刻,列车准时驶出了月台。白罗不久也起身向老友道过晚安,径
自沿车厢过道朝自己新迁入的卧车房踱了过去,就在列车前端紧靠餐车的一
间。
旅程中的第二天,旅客间都混得熟多了。何伯斯诺正站在自己卧铺房门
口与麦昆聊天。麦昆见了白罗,停下谈话,一脸的惊讶。
“怎么?”他大声说道:“我还以为你下车了呢。你不是说你在贝尔格
莱德下车吗?”
“那是你听错了,”白罗笑着说:“我记起来了,我们正谈的时候,那
时火车刚自伊斯坦堡开出车站。”
“可是,老兄,你的行李不见了。”
“喔,那早有人替我搬到另外一间卧铺房去了。”
“喔!这样呵。”
他转头与阿伯斯诺上校继续谈话,白罗继续在过道上往前走。
在离自己卧铺房隔两个门的地方,那名美国老妇人侯伯太太正与那羊一
般的瑞典妇人谈话。她正往那名瑞典妇人身上硬推一本杂志。
“没关系,拿去看嘛,亲爱的,”她说:“我还有好多别的可看呢。老
天,真冷得吓人。”她朝白罗和气地点了个头。
“你太客气了。”那名瑞典妇人说。
“哪儿的话!好好睡一晚上,明天早上头就不痛了。”
“也只是天气太冷了。我自己去泡杯热茶。”
“你有阿司匹林吗?”真的有?我这里很多呢。好了,晚安了,亲爱的。”
一待那妇人离去,她就缠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