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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玉兔东升-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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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大人请吧!就别叫咱们费事了。”
  两句话出口,往边上一站,这个太监勾了一下右手袖子:“带住——”
  六名东厂卫士,一边三个往潘照身边一站。
  “潘大人,”高瘦太监一脸轻浮地笑着道:“横竖就是这么回事,您是带过兵的,吓不着您,千岁爷可是来啦,请吧!您哪……”
  潘照冷冷哼了一声,却把一双灼灼目光,向一旁的张铁柱打量一眼。
  俱在不言中了。随即在一干锦衣校尉押解之下直趋而前。
  再一次的校尉吆喝声,惊起了飞鸽满天……
  不知什么时候,这片“午门”杀人的地方,竟然盘踞满了鸽子。在西方,鸽子被喻为“和平”的象征,到了东方,可就身价暴跌,充其量不过是有钱爷儿们桌子上的一道好菜而已。
  眼前这群鸽子也忒下贱了,皇宫内院,哪里不能去?单单选了这片最血腥污秽的角落,盘桓不去,把和平与杀人联在一块儿,岂非天大的讽刺!
  灰色的羽翼,翩跹上下,扇动起一天的迷离……
  不期然,团团围住了潘照,纷纷坠落在他头上、肩上,刹那间人鸽混淆,几至不分。
  “鸽鸟有情,其鸣唁吊!”
  潘照陡地定下了脚步,一声长叹,由不住淌出了辛酸之泪。
  “潘照听宣,接旨——”
  上首中座,紫面金衣的那个人一声吆喝,字正腔圆。好嗓音,觑其穿彰,观其气势,不用说,这个人便是刘瑾了。
  可不是当年职司“钟鼓”的那个小差使了,如今他的官位是“司礼太监”,总督十二团营,钦赐“九千岁”。在中央朝廷来说,实际上的权力,俨然已驾乎“大学士”、“尚书”之上,除皇帝之外,再无一人堪与颃颉,事实上,当今皇帝的一切所行,大半由他作主,朝旨代拟代批,大臣的任免,无不听其自主,皇帝本人这个位置,倒像是虚设的了。
  虽是个自“宫”的太监,却生得人高马大,相貌不凡,可脸上少了那么一绺胡子,于大臣言,总似有欠官威,再者,嗓音也忒尖细了些。
  但是这个人,眼前与潘照言,却绝对掌握有生杀予夺之权,那一声“接旨听宣”的吆喝,终使得生就铁骨的潘侍郎,为之屈膝下跪。
  “兵部侍郎潘照,目无君上,屡次以下犯上,着令廷杖午门,剥本兼各职,削为庶民,钦此。”
  娘儿们似的一声尖笑,刘瑾频频挑动着那一双过黑的长眉,一声咋呼:“谢恩吧,潘照!”
  “万岁、万万岁!”
  叩头待起的一霎,才知道双膝以下的一双小腿,已吃对方锦衣校尉手上木杖,结实压住,站不起来了。
  “你……”
  一挣未起,又跪了下来。
  一顶二品乌纱翅帽,早在当廷摘离,锦袍玉带又何能幸免?不容招呼,即为眼前校尉强剥了去。
  当头的刘瑾,瞧着过瘾,贼忒忒地竟笑了起来:“潘镜心(潘照号),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你却一直跟咱家过不去,今天开罪了皇上,落得如此地步,却又怨谁?生死由命,你也就认了命吧!”
  说到这里,面色一沉,转向身旁提督“东厂”的马永成,冷冷一笑:“时候差不多了,就别耽搁了,完了事儿,我还要回去交旨呢!”
  “晚不了!”
  说着话,这个“锦衣卫”东厂提督,忽地站了起来一一一副瘦小干枯的个头,三角眼,尖下巴壳。那副长相,可真是毫不起眼,认识他的人,却都知道,这个太监较刘瑾更是心黑手辣,人犯落在了他的手里,十九无活,因此得了“马剥皮”这个外号。
  素日早朝,班位并列,潘照与他,颇不陌生,却因为不齿其为人,一直不曾招呼,今日落在了他的手里,也就没有什么好说,认了命吧!
  潘侍郎一双眸子,缓缓由二人身上转过,真个是什么话也不必说,冷冷一笑垂下头来。
  马永成夜猫子似的一声吆喝:“传刑!”
  说时,即与刘瑾离座而起,转向“西墀”那一裸老槐树下。
  那里列着两张坐椅,正是他二人惯常观刑的坐处。
  马永成那一声“夜猫子”似的吆喝,激发起众校尉声动天地的“廷威”附和,便是铁打的汉子,这一霎也为之股栗,心也碎了。
  喝声未完,四名锦衣校尉,如狼似虎地已扑身而前,把一个黑布口袋,不容分说,倏的向潘照当头罩落,即行动手,把他凌空架了起来。
  先时押赴潘照来的那个高瘦太监,忽地闪身而出,高叱一声:“兜!”
  这一叱,有分教!
  即听得“辟啪!”一响,抖出了锦缎一方。
  潘侍郎“牲口”似的架落其上,即由六名锦衣校卫,分持四方,把他凌空“兜”起。
  那一面吩咐下来,“杖四十!”
  高瘦太监又是一声吆喝:“搁棍!”
  众声附和里,一人持枣木“鸭嘴杖”,紧紧压在潘照股上。
  却有个传话的人,跑向高瘦太监前,小声嘀咕了几句,后者那一张青皮寡肉的脸上,一霎间更见阴沉,冷笑一声,厉声喝叱道:“打四十!”
  众声附和:“打四十!”声动天地,响遏行云。
  高瘦太监又叱:“用心打,五棍一换人!”
  这番交代,自有特别含意。当凡“用心打”或“五棍换人”二者任出一言,犯入便无活理,更何况两者并宣?潘侍郎此命休矣!
  四十廷杖,换了八个人。
  真个是棍棍见血——轮到第六个人打时,潘侍郎那里已没有了声音。八人杖毕,不用说,早已是血人一个。
  瘦子太监走过去看看,一片血肉模糊。棍杖所及,连带着腰胯遭殃,犯人的一根脊椎亦为之生生折碎,焉能还有活理?
  试试口鼻,已是没有出息。
  “哧!”打鼻孔里出了股子斜气儿。
  “死啦!”
  那意思不像是死了个当朝大臣,或者是一个人,倒像是死了一只狗、一只猫。
  那边上还等着他的回话呢!
  瘦子太监缓缓地转过身子,喜孜孜地移动着脚步。
  说是“报丧”其实是“报喜”。最起码朝廷里又少了一个专门作对,看着就讨厌的人,岂不皆大欢喜?
  寒嗖嗖地起了一阵子风。
  不期然灰羽翻飞,又看见众鸽的翩跹、云集……
  有女怀春
  李老大人亲来发葬,留下了两千银子。
  临走的时候,洒落了两行老泪,一面亲手挽起跪在地上的潘夫人和她女儿潘洁。
  目睹着这一双寡母孤女,老大人不免触动伤怀,再一次涌出了热泪。
  “伤心的事总算完了——入土为安,你们也都尽了心,他如地下有知,也该闭上了眼睛……”
  “老大人……”
  女人总是女人,事到临头,便似只有哭之一途——倒是她女儿“洁”姑娘,看起来还算镇定,轻轻地推着母亲,唤了一声“娘”,亲自上前,移过来一张椅子。
  老大人摇着手:“姑娘,你就别张罗我了!”
  早就听人说起,潘照有个姑娘,年方十六,出落得异常标致,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自幼就许配了人家。
  那个未过门的亲家洪大略,也赫赫有名,目前官居山西巡抚,兼着“太原镇”的总兵,与潘照过去是同科的进士,又是结拜兄弟,最是要好,这一段佳话,也就不胫而走,传遍仕林。
  李老相阁老早就听说了,不免向着眼前的故人之女,特意打量了几眼。
  白哲、秀丽,确是个美人胚子,只是个头儿似乎偏高了些,虽有一身重孝,却不掩玉洁冰清。
  潘照有女如此,虽是无后,原也差堪告慰了,只是碰着了眼前这般光景,夫复何言!
  打量着对方母女,既是故人身后,有几句肺腑之言,却是不能不说了。
  灵堂里冷冷清清,素联高飘,除了丧家的几个下人,倒是没有外人。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再没有比官场更势利现实的了。
  比较起来,李东阳李老相阁的不畏权势、雪中送炭,诚属难能可贵,可他的支援与同情,却贫瘠得可怜,不过只限于几句临别赠语而已。
  “我劝老弟妹稍稍安顿一下,这就带着姑娘走吧……”
  “走?”
  未亡人一脸的迷惘,竟似还不曾想到了这一招儿。
  “不能在这里再住下去了……”
  他的跟班听差扶着他暂时在椅子上坐下来。
  “老大人的意思……”
  “别等着过七期了,走吧,到山西去。”
  潘夫人这才忽然明白过来。
  这件事她岂能会没有想过?只是眼前琐事忙昏了头,总是定不下心好好想过。老大人这么一提,她才恍然似有所悟。
  “越早走越好,到了山西,见着了洪大人,就好了……你们的交情,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一听去山西,洁姑娘可就悄悄地垂下了头。
  潘夫人擦了一下眼角的泪,讷讷道:“原说是明年春上……谁又会知道碰见了这种事……”
  说着她可就又淌下了眼泪。
  老大人双手拄着紫藤木的龙头拐杖,所谓的“八十杖于朝”,虽说如今还早了几年,却是承惠先帝的遗嘱,这根“龙杖”是他七十大寿时,先帝赐赠,他老人家自受杖日起,便老实不客气地持之上朝了。
  “事非寻常,洪大人理当照顾……这件事还不便张扬,要快。身边还有什么得力的人没有?”
  话方出口,老大人也就自知失言。
  潘侍郎就算廷杖不死,廷谕已是削为平民,哪里还能有昔日排场?
  “回头我派两个人过来,护送你们,一两天之内,收拾收拾,这就走吧!”
  “老大人的恩典……我们母女也……只有拜受……”
  潘夫人眼睛一红,拉过女儿,正要下跪,老大人却伸出胳膊挡了驾。
  接着他在那个跟班的搀扶之下,抖颤颤地站了起来,这就要走了。
  为免招摇,老大人的八抬大轿穿门直入,除了四个便服侍卫之外,一班仪仗全然免除。
  上轿子的时候,老大人拄着他的“龙头”拐仗道:
  “等着我差来的两个人……很可靠的两个人……”
  他说:“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要不然你们就走不了啦。”
  潘夫人一面收拾着东西,把潘侍郎生前最喜爱的一口传家古剑由墙上摘下来,转手交给女儿潘洁。
  洁姑娘接过来,用布掸着上面的灰,不禁有些发呆。
  她想起了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
  “我家只有这个女儿,这口名剑又要来何用?”
  又说:“留着吧,留着作为将来女儿出嫁时候的嫁妆!”
  这些话当年听来只是好玩,有些害羞……这一刹那回想起来,却似有千钧巨力,紧紧压置心头。
  潘夫人似乎发觉到了,瞧着她,微微一笑,有些苦涩的意味,说:“那孩子今年总有二十了吧,不知道读书之外,练过剑没有?要不然可惜了这口好剑……”
  洁姑娘当然知道“那孩子”是谁,说来他们很小很小的时候还在一块玩过——如果没有记错,他比自己大四岁,现在应该正是弱冠之年。他是洪家的大少爷,下面还有两个弟妹,他名字叫“洪亮轩”,听说学问不错,已经开了科,中了秀才。
  原是“门当户对”的姻缘,父母的意思,明年春上热热闹闹地办上一堂喜事,谁知道祸起萧墙,忽然间发生了这种横逆,两家再见面,又该是一番什么样的光景?父丧在身,又哪里还有心情去谈论婚嫁?
  一想起来,心里真是烦透了。
  门帘子撩起。
  老仆潘德进来回话说:“下人们都准备好了,说是要见夫人小姐最后一面才肯走……”
  听见这个话,潘夫人的眼泪,一霎间又涌了出来。
  “不见也罢……不见了……”
  无力地挥着手,她说:“银子都发下去了?”
  “都发了,二十两的,十五两的……还有十两的,按着小姐的吩咐,都发下去了。”
  “还有些客人先生呢?”
  “张管事正在开发……”
  “告诉张管事,”潘夫人转过脸看着女儿:“这件事你要自己去一趟,有几位先生都是你爹多年的老朋友了,要好好说,跪下来给他们磕头……”
  说着她的眼泪可又淌了下来,一面背过身子,用手绢擤着鼻涕。
  都只为潘侍郎生前重德、重仁义,发迹以来,门下“食客”、“门丁”不断,十几二十个那是常有的事,这些人身份复杂,良莠不齐,既为主人见重,养以衣食,其中少数还月有银俸,自不能以“下人”视之。
  潘夫人这才特别关照女儿,要她“跪下磕头”。
  这个人
  洁姑娘打西面院子回来,彩莲在后面跟着。
  主婢两个都像是有重重心事,见面告别,少不得又哭了一鼻子,眼睛都哭肿了。
  看似顺理成章的事情,办起来却也碍手碍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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