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生命约会40周孕妇周记-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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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生命约会40周:孕妇周记(选载) 作者:丁燕
女人 你的身体是碎的(1)
第01周
在街边看到推车上是满满的葡萄,颗颗液体簇拥在一起,无声地尖叫着。它们是赤裸的,没有了叶子和枝桠的陪衬,没有了天空和泥土的护佑,现在,葡萄赤裸得像一个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新鲜,却不忍长时间目睹——那透明的皮肤总是带着点血红的味道。
这一天,我走在街上,行动迟缓,目光游移。这一天,和每个月一样,我的身体在流血。血,红色的血,后来开始慢慢变黑。要做一个女人就应该接受血的洗礼。每个月,我对那从身体里流出的血都抱以一种敬畏之情。血,用一种男人永远都无法设想到的残忍提醒着女人:你的身体是碎的。
因为流血,我的行动开始变得像一个老人。我这样慵懒地行走着,没有目的地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同时开始胡思乱想。而葡萄,就在这样的时候唤醒了我的童年,以及它秘密的结束。
那是14岁左右的时候吧。一个城市来的阿姨将手覆盖在我的头顶,她问我长大了想干什么。我住在一个葡萄园内,窗外是密密匝匝的葡萄叶片,阳光从丝丝缕缕的空隙中透露进来,在地面上摊开一个个金色的针眼。我瞥了一眼窗外的葡萄叶片,摇摇头。我并不想告诉她我的理想,并不是说我没有理想。在心里,我已经立志写作——我没有想到,孩子才是女人的传世之作。
那个时候,我梳着一个齐耳短发,瘦弱,简单,却信心十足:我的,理想!我丝毫不怀疑未来的日子里,我将朝着那个方向一直走下去。后来,我终于干了一个和写作相关的职业,也写了一些长长短短的文字,可离那个出发点却越来越远——我辞职了。今天,在异乡,我蓦然和这一车葡萄相逢。这是城市的葡萄,别人的葡萄。我突然笑了。
像这些葡萄一样,注定了被采摘,被吞噬。一个女人长大了,就有一种红色的海浪开始定期拍打她的身体。像钟表一样,女人生活在一个十字架上。女人的身体变成了一个流水的别墅,根本不听自己的指挥和召唤。像这些葡萄一样,注定了被采摘,被吞噬……
现在,葡萄脱离了故乡,来到了城市的街边,赤裸裸地接受着买卖。那些曾经埋身在雨滴与微风间的成长岁月,全都溶解在了那一包晶莹冰凉的水里。
现在,我自己就是一颗红葡萄,携带着躯体慢慢移动。我的身体没有横梁,没有男人般的恢宏建筑。我的一切都是流水状的,可以随时消失。我的空间被鲜血侵蚀浸泡。我,不得不正视这些打击,这些身体里的迂回曲折,这些注定的红色海浪。
我是葡萄女人。在这样的时刻,我告诉自己:你是水。不是男人告诉女人,女人是水。早在男人触摸到女人的肉体之前,鲜血已经用波浪的澎湃,拍打过女人的肉体,告诉了她:你是水。你的身体里有个伤口。你是碎的。那伤口里藏着水。红色的水。你可以把它藏起来,可你却不能忽视它。它会用它的方法告诉你:你是水做的。
男人的伤痛是更大的,外在的,可以到处炫耀和诉说的;而女人只能躲在被子里,用热水袋孵化着自己的肚子。她无法制止那潺潺的流水。她全身虚脱。头重脚轻。她的脚一碰到水泥地就像踩在了无数个钢针上。坚硬的骨头开始变得酥软,皮肤也像是遭了霜打的花瓣。一切都枯萎了下去。
但是,这时的女人照样干着和男人一样的活计:开车,守店,坐办公,跑业务,剪头发,端盘子,上讲台,下病房,赶稿子,做方案……她们照常上班、出差,没有任何理由让自己躺下。
但我却想倒下去。我想躲在被子里不出来。我想对自己说:没错,让我脆弱。突然,我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老女人的眼睛。也许是我母亲;或者,是我的婆婆。她们刚从大田里劳动回来,额头上闪烁着光亮,背部汗津津的。她们抬起胳膊一抹汗珠,朝我投来蔑视的一瞥——我的身体过电般抖了一下。接下来,我又站了起来,强打精神出门去。我不知道外面有什么东西等着我,只是想:走走也好。
和一个男作家聊天,他宣称:永远不写女人怀孕、生孩子、难产之事。他只写爱情。很干净的那种。女人永远微笑如桃花,以备男人随时去追求。而我却不能回避“血”——因为我是女人,不能伪装自己有那么“干净”。当鲜血从我的身体里一点点渗出时,我时常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这就是命运。女人就是在这样的时候顿悟了命运的无言。而正是这种顿悟,让柔弱的女人却比男人更坚韧一些。像一枝风中的芦苇,压弯了,又挺了起来。
后来,几乎所有的母亲都知道,预产期并不是从精子遇到卵子的那一刻算起,而是从最后一次月经开始算起。这是产科医生告诉我们的——妊娠整整40周时间,是从女人最后一次月经的第一天开始算起。知道这个日子很重要,也很实用。你很快就能预测出自己生产的日子:从最后来月经的日子减去3个月,再加上7天。
也就是说,新生命的诞生日期,早在男欢女爱之前就已经开始计算了。也就是说,虽然现在我在流血,可是,一个叫“丁丁”的孩子已经被计算进了我的生命里。我和丁丁已经有了一个约会,只不过,我们两个还都不知道!这个约会的时间是整整40周。是我和丁丁只能上演一次的独幕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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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 你的身体是碎的(2)
我们将过上一种完全非常态的生活。那个时候,我还无法想象自己到了40周时的样子。如果我能够提前看到的话,我一定没有勇气去迎接那个未来的日子。盲目地开始,对于一个即将怀孕的女人,也许是一件幸事。那些麻烦、那些痛苦、那些泪水浸泡的喜悦,都是慢慢到来的。如果一下子就让一个女人的肚子变大,她一定无法承受,无论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然而,时间是一把刷子,柔顺地缓慢地滑过去之后,女人开始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有一个期限:40周。
40周是一个顶点。女人的腹部已经巨大得快要爆炸。她自己都不敢去照镜子。看到她的人都害怕。她那晃悠的腹部简直就是一颗定时炸弹。然而,谁能想到,这颗炸弹埋伏下去的时候,这么悄无声息。
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女人以为自己度过了一个平常的日子。然而,那个约会却开始计时了。啊——这是第一天。之后,女人将会增加体重,将会把自己的身体完全交出去。不是交给男人,而是交给一个孩子,成为孩子的“殖民地”。那个孩子,他有一个名字——丁丁!
我的丁丁,生命多么神秘。生命真的发生了,那是因为它能够发生,所以,它不得不发生。
我的母亲,母亲的母亲,她们出生了,活着,并在给予了他人生命之后,死去。这些被赋予了生命的人没有机会选择不出生。千百万个人的情况都是如此。直到现在:我和你有了一个约会。这是那些生命轮回中平常而普通的一次。没有了我,就没有你。没有你,就没有你的孩子。丁丁,这个世界的道理有时候很难说得清,就让我们盲目地接受赐予吧。
再看那满满一车的葡萄,感觉每一颗红葡萄就像是一个女人的卵子。这是女人的水。只有在流动中才能成熟。只有在成熟后才能接受另一个新生命的到来。而在他来临之前,女人何其混沌,男人何其无知。
诗歌 我的另一个孩子
第02周
先于丁丁来到的,是我的另一个孩子:一本诗集——《午夜葡萄园》,收录了我的100首以葡萄为题的组诗。这是我用痛苦重建的乐园,我一个人的伊甸。
起初,我在网络上侍弄着这样一个园子。如今,我将它交了出去:白纸黑字——交给那些我看不见的眼睛。我不知道,那些眼睛是否黑白分明。看到这本诗集时,我已经提前品尝到了产妇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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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写诗。写童年墙角里的喘息和青春岁月里的伤痛。我看到自己越来越像只虫子,埋头向自己的内心深处钻去。一个人,必须是一个人。向内的行动没有随行者。在这个过程中,我越来越惧怕外面的世界。
外面永远是宏大的,不可预测和打量的。充满了奇怪的探寻和扭曲的笑容。你必须戴上厚厚的面具,说着那些和心灵不靠边的话,应付着来来往往的人。啊……人群。无端地猜测,漫长地咬噬,人在人群中相互挤压,变形。
向内的路是一条黑暗的路。夜深人静,我开始了自己的旅程。我没有可以选择的其它道路,只有闷着头,一门心思向前,更深。我探寻的是自己的脆弱,自己的惶惑。我必须先将自己的那片自留地翻个遍,看看里面有没有渣子,然后才能抬起头来,看外面的天空。
100首葡萄组诗是我内心的反抗。这是我一个人的战场。作战的人是我的青春,我的童年。打了这样一场一个人的战争之后,我只想躺下来,慢慢呼吸土地的隐秘味道。那些混合着阳光、青草和水的味道,比人类舌尖上流出的味道更美妙。
我们使用着语言,力图用语言建造一座自己的城堡。我奇怪我写诗的动机。首先是宣泄。是恐惧于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困难,最后退回到书桌前和自己恋爱。其次是寂寥。寂寥得像一条无人行走的大路。现在,我用语言铺展开自己,看到那么多脚在上面走来走去,他们的脚步让我心碎,也让我心安——是的,这个世界还有别人。虽然有时候,你以为你是那个最初的人,或者最后的人。我是个多么矛盾的抒写者!凝望自己时,我的嘴角翘起了自嘲。
《午夜葡萄园》。好像多年前我就知道自己要写这样一本书。一本小小的书。黑色的诗句印在白纸上。我的眼前浮现出了这样一个场景:长大后的丁丁在灯下翻阅着这些诗页。那个时候,也许我已经老眼昏花,也许我已经长埋地下,而我能留给孩子的,也许就是这些符咒一样的诗句。这些梦里梦外的词语,对于丁丁未来的生活能有多少帮助呢?也许,在他的枕边放上这样一本书,会让他在黑夜中不再感到孤单。
午夜葡萄园。《午夜葡萄园》。在黑暗中,一片喧哗的葡萄园不愿意睡去,而愿意醒着。葡萄们拥挤着,呓语着,和白天的一切毫无关系。
而天总要亮。我,不得不走出伊甸。
秘密 你降落在我的身体里(1)
第03周
世界上最大的秘密,除了爱,还能有什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除了爱,还能有什么其它的秘密?你爱我吗?你爱她(他)吗?你为什么不爱我?你为什么爱她(他)?我们的一生如此盲目,像那些开在暗夜中的花朵,光明来临之时,也就是我们散场之时。而我们一直耿耿于怀的,难道不是这些关于爱与不爱的纠缠吗?
一位女友复述了这样一个让她难忘的场景:那一天,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她突然看到了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背影:破旧的牛仔裤,长头发,肩上斜挂着一个大包。是他——那个骗她到床上去的男人。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她一直记得这个男人。因为这是她的第一个男人。看到他的背影,像是一个梦发生在阳光底下。多么不可思议。多么不可理喻。她之所以还记得他,她之所以还耿耿于怀他的理由,已经和爱毫无关系。她感到在她和他的战争中,她失去的不是爱,而是尊严。她反复地说着她的感受:她那么爱他,而他却那么不经意。像对待一阵风似的,他一下子就消散了仅有的体温,马上变成了另外的陌生人。
她记得她去找他。在雪后的树林里。她让他跟她一起走。因为昨夜,他们的身体还纠缠在一起,那样不可分离。可是寒风吹来,他随着风一起消散而去,空地上只留下了冰凉的否定词。他有家,有孩子。而她,什么都没有。她一个人走出了那片雪白的林带。那是一个恋人漫步的好地方。但对于一个心碎的女人来说,这样的地方自然也很合适分手。那是新年的第一天。她对自己说: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那样亲密之后,依然比陌生人还陌生。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肉体。这是一具充满了谎言的器官。虽然它享受了快活,转头过来,和巨大的生活相比,那一秒钟显得多么溃不可击。而女人,却拼了命地想要得到那一秒钟。女人,像是一朵成熟的栀子花,开放的时候恬不知耻;而衰败的时候,却如大海退潮般无奈。
而后来,她竟然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再去爱别人。爱是需要付出力气的。这样一场恋爱让她耗尽了力气。而她,如何能鼓起风帆再战?在她和男人的斗争中,她是以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