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千里-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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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认识我么?”他又问。
“晚晴回家了。”那人只会答这一句,脸上仍是欢畅的笑。
他回头看门边的铁手,铁手无奈的摇摇头,喟然轻叹。
他茫然亦恻然,心中去了主心骨般空落。
若说天道昭昭,他得到如此下场实是轻的,事实苍天对他仍有眷顾。
而他呢?无数次的绝誓尚在耳边迴响不去掷地有声,细较起来,他亦是违了天道,违了为他而死的义士们的血,也因此此刻彻骨的痛与冷,皆是上天的惩戒。
天空滚过惊雷,他立在夜色弥漫的房内,遥望那个剪影般的梦境。
怀里的身躯冰凉疏离,他拥紧他却得不到平静的心安。
檐外汩汩雨声随着更漏滴到天明,怀中人眼角湿了一片。
戚少商握紧逆水寒,目注杜言之,一字字从齿间迸出三个字:“杜先生。”
“好,”顾惜朝伸手指着对面席位道:“此处有酒有鱼,戚大捕头何妨稍坐,容我们细细讨论案情。”
“陈阁老在乡中可有仇怨。”
“陈家业大势大,权倾朝野,谁人敢惹?若说仇怨,有谁敢和陈家当面作对。若说无仇,” 顾惜朝端酒浅呡一口,“只怕全天下穷苦百姓都是他的仇敌。”
戚少商皱眉,这哪里是在讨论案情,分明是找茬挑刺,存心寻衅。他又不好发作,仍是温和着声音说:“本案的卷宗我已看过,若说凶器一定是神哭小斧,未免武断,须等我们验过尸查勘过现场后,才能定论。”
顾惜朝嘴角微撇,眉眼之间尽是讥嘲冷笑:“戚大人倒是好心,只可惜罪证确凿,顾惜朝纵百死也难辩其咎,又何必牵强附会非给他一个清白公道。”
“顾惜朝。”低沉的声音里隐含了两分怒气。
顾惜朝高高挑起眉:“戚大人到底还是认定在下便是那血案元凶顾惜朝,此案已为皇上亲自过问,钦犯就在眼前,还不尽快押赴京城问斩。如何?”他向戚少商伸出双手,“是捆是绑,或者上镣铐还是带枷?悉听尊便。”
戚少商再忍不住怒火,霍的站起捉住顾惜朝双腕压在桌上:“顾惜朝,你玩够没有?”
顾惜朝脸色大变,抬手便想甩开戚少商。
戚少商功力深厚,常日里自行运转绵绵不息,此时忽受外力自然生出相应反震之力。顾惜朝闷哼一声,被弹出数尺,重重摔于地下。
戚少商大惊,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两步抢上前扶起顾惜朝,问:“你怎样?”
顾惜朝面色惨白,额上沁出一层汗珠,死死咬住下唇,瞪着戚少商,道:“你,你……”突然吐出一口鲜血。
戚少商脸色发青,左掌抵住他背心“大椎|穴”便要运功。顾惜朝却咬牙从他怀中挪开身子,说道:“不用你打了人又来卖乖,要杀我直接用逆水寒便好,戚大人侠肝义胆义薄云天大仁大义,犯不着零零碎碎来折磨我这个废人。”说着又吐了一口血。
戚少商心中纠结,抱紧他道:“我决无此意。”
“难不成是戚大侠不放心?非再试探一下顾惜朝是否已武功尽失?”
“别说话了,先让我助疗伤。”
顾惜朝抓住他手:“不敢当,戚大侠。你上次运功已让顾惜朝生不如死,你此次再运功,怕顾惜朝不脱层皮也过不了这九重地狱。”
“够了,顾惜朝。”戚少商猛地将他压到身下,“我是废去了你武功,但那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现在我只想替你疗伤,你推三阻四一再出言伤人,到底想怎样?”
一句话反而使顾惜朝安静了下去,垂着眼帘默然不语,半日才徐徐抬眼看他。
没有预料中凄厉怨毒的眼神,甚至连嘴角风淡云清的浅浅讥诮也失了踪影。他面上的平静漠然得仿佛局外的观棋者,置身事外的漠不关心。
“我想怎样?说起来,我还不曾感谢戚大当家,若非你助我吐气散功逆行经脉,顾惜朝又怎能恢复神智,清醒如常。如果不是大当家的,顾惜朝这一辈子怕不就一直疯癫痴傻下去了。”
戚少商说不出话来,看着那张陌生的面孔他寻不出能与之相合的记忆。从前的顾惜朝可以狷狂可以睨睥可以傲岸可以无视天下,但现在的顾惜朝平静淡然得令他发狂,那不是他熟悉的顾惜朝。他无措,不知该如何做。缓缓收紧双臂,将那人紧紧拥在怀中。
相较三年前,他瘦了很多。尖削的下巴失去了当年孩子气的圆润,纤薄的身躯圈在怀中微微颤抖,感受到他的抗拒,他更用力的拥紧他。
顾惜朝挣了两下挣不开,抬眼碰到戚少商深如渊海的目光,恍然间失了神。迷离中,耳边卷过旗亭酒肆外的风声,漫天黄沙里琴剑合鸣的金戈之声穿透薄纱,一重重扩张起孤寂的空间。时光的倒影画在风化后的木墙上,风过时的笑容依稀有悲伤的痕迹。
背叛的昨日血影重重,他们无法穿越。
顾惜朝闭起眼,酸涩的温热滑过脸颊。冰凉的触感附了上来,熟悉的气息里,他再辨识不出日与夜的区别……
'戚顾'月明千里——4
月明千里
4
日影照在窗上,幽幽秋风拂过庭中几株翠竹。迷懞间仿若听到秋雨的声音,滴在檐下,沾湿了秋雾里层滃叠起的淡淡樨香。
时间的感觉淡却下去,混不知天地岁月沧海几何。
是不是就这样经了万世万劫,一直沉默着相拥下去,直到遥远的往昔里那再记忆不起的地老天荒。
戚少商下颌轻蹭过顾惜朝的额头,嗓音暗哑:“你在发烧。”
怀中人身子蓦的一僵,翻身坐起,用力将他推开。
“怎么了?”他不明所以的问,却不敢用强,略有不舍的放开手,生恐再伤了他。
顾惜朝喘口粗气,抹去唇边血渍,却不答话。
戚少商转念一想,方明白这种情形何等诡异,不觉红了脸。幸而顾惜朝面向门窗,看不到他表情。顾惜朝撑着凳子站起身,身形略晃,扶住桌子。戚少商赶忙也站直,伸手要扶他。顾惜朝却向书桌走去,不着痕迹的避开。
从桌上取了一卷卷宗回来,扔给戚少商,不理他怔在空中而后慢慢收回的双手。
“这是最新的案情,包括对领近百姓的问询记录。案犯显然对陈府内格局地形相当熟悉,若非陈府的熟人,便是事先对府内进行过极详细的探查。”说到这,顾惜朝喘口气坐下,“陈府眼下虽只是普通乡绅,但势力不小,平日里家丁守卫森严,陈阁老更请了数名武林高手作保镖。能避开这些人耳目在府中来去自如,必定武功极高……”
“没错,”一人在门外接口,接着门被推开,一个白色身影游鱼般悄无声息滑了进来,倚着门柱抱臂而笑,“而且轻功也不能差。”
“追命。”戚少商诧异,“你何时回来的。”
“刚刚。”追命看到一旁的顾惜朝,神色渐变,“顾……”
戚少商伸手止住他即将出口的名字,沉声道:“追命,见过杜言之杜先生。”
“可,他明明……”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慢慢道:“杜先生奉吴大人之命,协助我俩查案,尽早将凶手缉拿归案。”
追命看看他,再看看顾惜朝,了然的一笑,向顾惜朝抱拳行礼道:“在下追命,见过杜先生。”
顾惜朝也微笑:“好说。”笑容无懈可击。
接下来谈了些什么,戚少商模模糊糊只得个大概。所有的思绪陷在顾惜朝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的微笑里,失了应有的敏锐警醒。尤记旗亭初识时,他也是这样一副从容不迫叫人摸不着深浅的笑意。
唯有当他说出拿他当知己时,对方那一笑,犹如小雪初晴霁后明月,含了三分感动三分开怀三分知遇,还有一分啼笑皆非。
时至今日,戚少商仍不时会想起,至少那时,顾惜朝是否真心而笑。
他就这样迷迷懵懵听着追命与顾惜朝商议,跟着追命走出书房,直至冰冷的剑锋从旁袭来,方悚然惊醒。
那一剑势急力强,劲风宛然,直取他胸前“膻中|穴”,竟是夺命的招数。剑招虽狠,在他眼中却仍不值一哂。本可轻易避开,但他身后是顾惜朝,若避开势必危及到他。当下不及思索,沉腰滑步,反手一掌击向来人。
那人见他不退反进,而自己招式已老,剑锋滑至了戚少商身后。虽吃惊却不慌张,脚下轻点,翩然后跃,避开戚少商的掌风,同时回剑反刺,指向戚少商手腕的“神门|穴”。
他这一手倒纵显示了极高妙的轻功,追命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叫好。
戚少商见他当此不利之境尤能应变得当,心下也暗自赞叹。他仍是不避不闪,踏上一步,手臂忽长,变掌为抓,抓向那人手腕。
那人身在半空,双足虚踢,硬生生在空中转了半个圈,长剑外划,左掌跟着直击而上。戚少商微微一笑,猱身而上,探手抓向那人左肩。那人左脚着地,右足当即飞踢,随即左足跟上,双足连环飞踢。戚少商侧身微退,左腿扫出,恰格住那人右腿,同时右手食指虚点,点中那人左膝“跳环|穴”。那人登时站立不稳,左膝跪地。戚少商右掌凝而不发,悬在他头顶,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抬头瞪他,大大的眼睛满是不服,居然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生得眉清目秀,乍看之下,竟有几分眼熟。
顾惜朝从书房悠悠走出来,道:“你自不量力,居然找九现神龙比试,落败也是自取其辱。”
戚少商收掌问道:“你们认识。”一边替那少年解去腿上被封|穴道。
那少年撅撅嘴,从地上站起,拍去衣服上的尘土,立时换了一副嘻皮笑脸:“戚大侠,得罪了。我叫小元,是府尹大人派来照顾先生的。见过戚爷,三爷,给二位爷陪罪了!”向戚少商、追命抱拳团团行了一个礼。三步两跳跑到顾惜朝身前,努嘴道:“先生你教的功夫没用,竟连戚爷的三招都接不住。”
顾惜朝淡笑道:“你才练了几年?戚大侠九现神龙的称号那是江湖百战,从腥风血雨里拼杀出来的,你一个才练了两天功夫的豆大米丁,怎么敢拿自己和戚大侠比。还不去谢了戚大侠的指点。”
小元吐吐舌,扮个鬼脸,贴在顾惜朝身边向戚少商再抱拳道:“多谢戚爷指点。”
戚少商目光从他脸上晃到顾惜朝脸上,笑道:“客气了。我这点微末功夫,倒叫你家先生见笑了。”
顾惜朝对小元道:“好了,你带两位爷去见张柯,让张柯引二位爷去敛尸房验尸。”
小元乖乖点头,收起长剑领头而去。戚少商不着急走,让追命跟小元先行。他双手负在背后,望着小元的背影问道:“他是你收的弟子?”
“不是,我不是他师傅。”
“但你传他功夫。”
“我看他聪明伶俐,一时忍不住,就传了几手以前的拳脚,我功力虽没了,好歹那些招式还记着,无聊时看他耍弄耍弄,权当解个闷。”他凄然一笑,“象我这样一个废人,哪还有资格为人师?再者,我教他的功夫,在你手下竟连三招都过不了,哪里还有说嘴的份?”
戚少商张张嘴,想说话却没说出来。半天闷闷道:“我先去了。”
“等一下,”顾惜朝在他身后叫他,“今晚,你去城南松林子等我。我有事和你说。”
“好。”戚少商答应着,不回头大步去了。
戚少商到松林子时,顾惜朝已在等他。他故意放重脚步,听到他足音顾惜朝回过头来。
一霎那,戚少商以为自己回到了三年前,旗亭酒肆那小小的破屋。一切背叛也还没有发生,他只是个郁郁不得志的书生。少年的心比天还高出三分,双眸笼了淡如晨烟的薄愁,在月下琴音中远比星子更为明亮清澈夺人心神,也教人痛彻心肺。
如果,如果没有将他引入连云寨,如果他就那样简简单单将自己杀了……
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你来了。”淡漠的声音拉回戚少商的神智,戚少商发现今天自己已走神无数次。
“这么晚叫我来,有什么事?”戚少商打量四周。
“夜探鬼屋。”顾惜朝挑眉道。
“什么?”与顾惜朝相反,戚少商的眉几乎挤到一处。
“我要再去趟陈府。”
“你们杭州府应该已经完成勘查,我和追命今天也看了一遍。你还遗漏了什么吗?”
“不是我遗漏了什么,而是凶手遗漏了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戚少商变色道。
顾惜朝笑得别有用心:“天机,暂时还不能让你知道。”
“卷宗上没有提到现场尚有遗留物。”
“因为我将它压下了。没有饵,鱼怎么肯上钩。须知我虽有凌云之志,却无姜尚之能啊。”
“你胆子太大了。”
顾惜朝的神情瞬时变得冰冷:“我顾惜朝被人称为疯子,皇宫我尚且敢捣,还怕了留下区区一个证物?”
戚少商吞口气,不愿与他多作口角,看他一眼道:“那好,走罢。”
大步向前,却不见顾惜朝跟来。回头望,他还站在原地负着双手似笑非笑。
“你怎么不走?”
“戚大当家好健忘,你轻功盖世,我却是个失了功力的瘸子,哪里追得上大当家的。”
戚少商被他堵得说不出话,回身过去拉了他手说:“走罢。”
林中忽蹿过一道黑影,戚少商手按剑柄喝道:“什么人。”正要纵身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