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杯-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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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回想到方才楼里聚会时,杨无邪那即轻又快,一闪而过的杀气,让他警觉。那并非针对在场的任何人,也不是针对当时在谈论的什么人,却让他当时心中一惊,本能地想到顾惜朝。
他垂下眼,端起茶碗,略饮一口,也不抬头,只是淡淡地说:“你多注意便是。”
顾惜朝手指轻描着茶碗上的描花,神色从容,甚至笑容都深了几分,颇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意思。戚少商看他这个样子,觉得得最近一直存在的头痛便又加重几分。他很钦佩那些运筹帷幄,从容以对,面临逆境也不会气馁的人。顾惜朝便是这种人,他即是山崩于前,自知难逃,也不会就此认命,定要争出生天。但这种隐忍、勇气和聪明用在他身上,便让人再大侠也不能安然处之。
顾惜朝看他抿着唇,一双大眼转来转去,眉间微蹙,有些如坐针毡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便笑起来。戚少商看他笑得挺得意,不由恨得牙痒痒,心想,这个家伙真是没良心。想着,却又心中苦笑,他居然期望顾惜朝对他讲良心!
顾惜朝笑着,笑容便渐渐淡了,而后,他竟叹了口气。戚少商便转过头,这人莫名其妙叹什么气。便听顾惜朝说:“大当家,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人通知了毁诺城,小雷门,以及连云寨,他们真登上门来,你怎么办?”说着,他抬起头,眼神微郁,却咄咄逼人,他接着说:“你要怎么守住你的承诺?你又怎么面对那些死去的魂,与那些活着的人?”
戚少商不是没想过,却只是一闪而过,他即已决定保他周全,就不会再多想。但,这些日子以来,与这个人说话,总会在同一问题上绕弯,那种总在原地打转的感觉,让他不安,焦躁的感觉怎么也压不住,他讨厌这种无措、毫无前进、让人摸不住头脑的感觉,却总也抓不住那让人烦心的问题根源所在。
他只能问:“你到底想做什么?”顿了一下,又问:“你又做了什么?”
顾惜朝冷笑,慢吞吞地说:“我能做什么?大当家,我现在只能任人宰割。”他说罢,起身,拿出药炉,点火熬药。戚少商盯着那一堆药,文教的不而与努力便化成了心软。
他觉得,对于顾惜朝,他自己太仁慈,心软太多次。可是他总是不能彻头彻尾地对他狠心。
顾惜朝回身看戚少商脸上交错着无奈、无措、又有些迷惑的神色,便在心底叹口气,平静却显得有些累地说:“你便是真守不住对铁手的承诺,也不会破坏你九现神龙一诺千金的名声。毕竟,对于他,我也是死不足惜。你不必每日在我面前摆出一副情义两难全的大侠姿态。”
戚少商原本已消去的怒气,此时再次升起。他怒气凛然地走到他面前,怒道:“你以为我做这些是为了对铁手的承诺吗?”
顾惜朝抬头,笑得嘲讽:“难得还能是为了我吗?你难得不难想为了你连云寨几百人报仇吗?你难得不怕我活着,再掀风浪吗?”
戚少商踏上一步,握住他的肩,逼近他,迫使他正视自己。而后一字一字地说:“我再说一遍,我既然没有杀你,以后也不会想杀你。我不希望我身边再有人死去,你不要……”他到说着,突然停住,无以为续。
顾惜朝一时挣不开,被迫近距离地看着那双似有火焰在跳的眼睛,便有些恍惚,他觉得那双紧握他双肩的手,烫得他几乎站不住,只得别过头去,而后听得戚少商叹口气,放开手。他退了一步,伸手按住自己的肩,戚少商的愤怒与承诺,真实地过分火势,他竟无以为对。
十一
顾惜朝在金风细雨楼里其实很轻松,戚少商对他极为宽松,风雨楼建在山上,风景秀美,在这楼里,除了机密的资料库存外,他可以随意去任何地方,他在散步的时候也无意中发现不少无人问津的奇花药草,便也移回来种在花窖里,也无人敢问。
当然,戚少商或者杨无邪也授意了什么人暗中跟着他。他虽然不屑这种事,也不想为这种事伤脑筋,但他仍是在一天,心血来潮地故意在楼里转了几转,让人找不到他,而后在玩够了后,大摇大摆地走回白楼,杨无邪暗自皱眉,戚少商却不在意地摆摆手,叫大家别放在心上,明日继续。
“顾惜朝,我从来不会看轻你的本事,叫这些人跟着你,有我的意思,并不是单纯为监视你。”戚少商关上门,淡淡地说,却并不是警告。
顾惜朝看他有些疲惫的样子,而后挑眉笑笑:“大当家,你知道是一回事,我警告别人是另一回事。”他不喜欢,也不习惯有人用戒备的神色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他,或者不明所以地以为他是什么人。
戚少商倒进床里,用被子蒙上头,闷声问:“我知道还不够么?”
顾惜朝呆了一下,一时以为自己听岔了,但戚少商的呼吸声渐渐平稳,竟是睡着了。顾惜朝看他蒙头大睡的样子,轻轻叹口气,而后嘲笑自己,何时自己如此伤春悲秋了?他坐在贺桌前,一盏小灯,照着室内昏暗不明,而后,他自语,低得连自己几乎都听不见:“我也不知道够不够。”
他就这样坐着,听着巡楼的人对了暗语,转头去,看灯油渐空,戚少商仍蒙着被子,动也不动一下,睡得极沉,想是累极了。他便起身,慢慢走近,轻轻伸手将被子拉下来,低低地说:“这样睡觉,也不怕气闷。”这句话,也不管当事人听得听不见。
他这样俯着身,戚少商的脸看得很清楚,那疲惫的样子,便是睡觉中也消不去。就算没有人特意提及,顾惜朝对那些近日里金风细雨楼所面对的虎视耽耽也有耳闻。宋夏连日开战,辽人趁机而劫,蔡京有可能重登朝堂,禁军却严握在宦官手中,六分半堂死咬不放,有桥集团伺机而动,而所谓的白道中人,不知何时,便有可能突然倒戈,暗箭难防。
顾惜朝看着平日里总闪着亮光的那双大眼,此时紧闭着,而那浓黑的剑眉,在睡眠中仍蹙成一个小小的包,聚在眉心。他便想伸出手去,按下去,看能不能按得平。
突然,吵杂的叫嚷声越来越近,戚少商立刻睁开眼睛,与近在咫尺和顾惜朝几乎撞上,顾惜朝向后微仰,侧身避开。两人眼睛对上,戚少商仍莫名其妙,顾惜朝则立持镇定。两人同时避开对方的眼神,望向门外。
这时,有人用力敲门,门外有弟子通报:“楼主,孙青霞受伏重伤。”
戚少商一惊,开门疾步而去,顾惜朝看着桌上将灭的灯,那一闪一闪,仍努力燃烧的小小火苗,不甘心地跳动着。顾惜朝便想伸手去掐灭他,却有人在此时送上一盏新灯,年轻的弟子向这位不知来历却倍受楼主重视的客人一笑,道:“楼主请公子早点休息,莫忘吃药。”说罢,微躬身,转身离开,带上了门。
顾惜朝坐在桌前,对着重新亮起来的房间,快至秋未,有些凉,他便觉得那凉让他胸口上压了一块石,有些气短。他坐了一会儿,突然起身,推开门,向人声喧闹的地方走去。他走得本就慢,似乎若有所思,而越靠近,他便走得越慢,房间外的人已只几位,大约已被遗散。他便站在门口,靠在门柱向内看着。
戚少仍请的是“名利圈”的“小鸟”高飞。
顾惜朝看他行针,施药,时而低声与旁人说些什么,而后摇摇头。他站得远,有些看不清;站了少许,又觉得有些凉,索性走了进去。屋里除了几名弟子和杨无邪外,还有另一位青年,不时焦急地凑上前问着,顾惜朝想了一会儿,记起这是风雨楼里另一位大将,与孙青霞同出于“山东神枪会”的的孙鱼。
戚少商转头,看到他,一时惊诧,张口欲问,方说了一个:“你……”却又按下不说。听到戚少商说话,几人同时转过头来看他。杨无邪眼神微动,暗猜他的来意;高飞与他见过一面,不由向他点头,些莫名其妙,不知这些人何以神色古怪;而孙鱼见状便心中揣测楼主最近神色古怪,多半与这人有关。
顾惜朝看着长榻上已半昏迷的孙青霞:左肩上一道剑伤,虽深,倒不伤及要害,血已止住。右臂却不自然地弯屈,衣袖全用剪子剪开,上面有一些极其细小的点,向外渗着血丝,高飞手中持针,显是想一点点挑出。顾惜朝弯腰看了一眼,淡淡地说:“是火药。”
高飞点头,慢声说:“是一种极其小的火药,但比较奇怪的是,它随血而动,里面显然还有别的毒,我却从未见过。怕是找不到原凶,拿不到解药,会有危险。”
顾惜朝点点头,突然出手拿过金针,行如闪电,几只金针,已顺着右手向肩头依次拍入中冲、关冲、液门、内关、神门、曲池、天泉、秉风,曲垣等几处。几人一惊,却来不及阻止,不由看向戚少商,后者则看着面露喜色的高飞,微微苦笑,他无奈地摆摆手,示意他们放心。
顾惜朝收回手,慢慢地问:“你用针挑得挑到什么时候,等你把火药全挑出来,人也该死了。”高飞闻言一怔,却听顾惜朝向一旁风雨楼中的弟子吩咐:“去取一块磁石。”
高飞听到也不恼,只是微笑点头,细声细气地说:“我怎么没想到。真是好主意。”
一旁的弟子听了飞身前去,高飞拿过一把小刀,用火烤了,待弟子取了磁石,又用酒将烧红的刀洗过,挑了一声细孔集中的地方划开,将磁石放上,少半刻半吸出许多级细小的火药残渣,又用干净的麻布清理后,再次选地方,如此重复。
顾惜朝让开,慢慢说:“江南霹雳堂与温家施毒的死字号合制了一种火药,状如拇指肚大小的珍珠,触体及暴,散成许多细小的颗粒,打入体内,里面的毒便在体内游走,若极细的颗粒打的深,会与毒一起向心脉涌去,积得多时,不待毒发,便会让人窒息。”
戚少商走近几步问:“你知道是什么毒?”
顾惜朝看他良久,终于说:“他们订的药材,我知道,但用得量是多少,混得是什么药,我便不清楚了。”
戚少商无奈拱手:“你人都看了,还能不知道用得多少量?”
顾惜朝转头看高飞换了块磁石仍吸不出什么东西,转头说:“如果他不能尽快清醒,自己将深一些的火药逼出体内,便是我告诉你解药,日后也会留下什么不方便之举。”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意思。
戚少商面露焦色,孙青霞与他几次共创重敌,言浅交深,他自是不希望看到这种事情。顾惜朝看他这个样子,却不肯动手,只是淡淡地。他们二人交谈声音极轻,旁人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商量着什么。
戚少商终是深吸口气,又叹出,而后低语:“算我欠你,你救他。”
顾惜朝冷笑,神情不屑:“他日惜朝即使再做什么不入你戚大侠大义之道的事,你放我性命?不予追纠?是吗?”
戚少商有些急,神色便严厉起来:“你到底想怎样?”
顾惜朝看孙青霞神色忽青忽白,意识已是极其不清,冷哼一声:“不怎样!”说着,提起笔来,想了想,却突然回头,微微一笑:“大当家可别忘了你刚才说的话。”说罢,便动笔在纸上写起来,少顷,他递给戚少商几张纸:“第一张是药方,第二张是去毒之法,你给高飞再看看,第三张是一个活血的方子,有助于他日后排出火药。”他抬头,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杨无邪后孙鱼,而后笑笑:“方子,我写了,用不用,在你。”
戚少商接过方子,递给已清理完伤口的高飞,高飞略看一下,点点头,戚少商便递给弟子,让他们立刻去抓药。
高飞此时方吁了口气,笑着抚抚头发道:“戚楼主,没想到这位公子还会金匮之术,上次我来时,只道是你的病人呢!”
戚少商看了顾惜朝一眼,方沉着道:“这位公子是铁二捕头托我照顾的,有些事不便多言,请见谅。”
高飞闻言点头,表示不用介怀,而后打量顾惜朝道:“真是一表人材啊。”
戚少商心中一动,回眼去看顾惜朝,却见他只是抿了唇,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一眼,心中便苦笑不止,这位一表人材的公子,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想想也奇怪,他竟然也不会生气,只是觉得有些无奈。
高飞虽觉这二人之间诡异,但听是铁手托戚少商照顾的人,便也留了一份心,笑嘻嘻地走过去:“公子即通药理,怎么也不多照看自己呢,几日不见,我再为公子看看吧。”
戚少商听了,便让身道:“他是通药理,医术上大约还欠些火候,高兄你正好给他看看。”
顾惜朝却微退了一步,淡然说:“多谢先生挂心,我已没有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