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是我-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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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庭辩论之前,我认为不得不作一点解释。“满头银发的陈法官慈祥地说,”
法庭接受了这台电脑——为方便起见,就称它为替身先生吧——的诉状,不少人
对此难以理解。但是,本法庭认为,替身先对于它‘为什么有权以自然人的身份
起诉’,给出了相当有力的申辩。因此,我们至少应当给它一次机会,让它在法
庭上陈述自己的观点。请问被告,你对此有异议吗?“
他神色平和地注视着法庭的人。原告一一一台方头方脑的电脑,没有躯体,
没有五官和四肢,这会儿它正转动着耳朵(拾音器)和眼睛(摄像机),平静地
等着被告的回答。被告——一位54岁的男人程如海,表情阴沉,目光乖戾,仇恨
地斜睨着法官,对他的提问不理不睬。被告律师苏万童先生,西装革履,金丝眼
镜,长发潇洒地披在肩上。他是本地最有名的律师,关于这次辩护的成败预计,
他曾笑言:“如果我失败,人类也该灭亡了,”由此可见他的自信。
旁听席上有被告的母亲金同华女士,她满头银发,眉头微蹙,喃喃地祷告着。
她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金女士旁边是被告妻子谢琴,女儿程若婴,两人都是职
业女性,衣着整洁,面容端正,但颇显憔悴。总的看来,三个女人的表情都有点
奇怪,她们的视线经常停留在被告身上,但目光很复杂:担心、怜悯,和……下
意识的疏远。
没错,疏远。他们之间的疏远是很明显的。
苏律师听到了法官的问话,他知道今天的战斗不会轻松,但他早就制订了自
己的辩护策略,那就是以退为进,后发制人,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说:“我的当事
人没有异议。请这位——所谓的替身先生发言吧。”
这位替身先生自己兼任原告方律师,这时它的屏幕闪亮着,有一只红色的小
指示灯闪烁几下,开始发言,“首先要感谢三位法官陈先生、何先生和杜女士,
也感谢被告的大度。”他的声音圆润悦耳,带着男性的磁力。旁听席上的三个女
人同时侧过目光,惊异地看着它。这完全是被告程如海的声音!或者更准确地说,
是程如海未受伤前的声音!当然,有了现代声学技术和电脑技术,复现一个人的
声音太容易了。但不管怎样,听到久违的亲人的声音,三个女人的心头别有一番
滋味。
替身先生继续说:“依现行法律的观点来看,我只是一台机器,不是自然人。
但我想问一个问题,什么是人?以现代科学的观点来看,人只是一个特定的信息
集合,如此而已。假如我们面前突然出现一个身着明代皇帝服装的人,他自称是
崇祯皇帝,他并未在北京煤山上吊,而是通过时空虫洞到了今天。那时该怎样鉴
别他?人们肯定会问他生活中的各种细节:贴身太监的姓名、嫔妃的容貌、皇宫
的食谱、早朝时大臣的礼节……如此等等。假如他所说的与历史文献中可以找到
的资料全部能互相印证,恐怕我们不得不考虑他说话的真实性了。但假如他的话
矛盾百出,甚至在他的叙述中出现了那个朝代绝不会出现的现代词汇,则他毫无
疑问是冒牌货。所以,认定一个人的身份,归根结蒂还是验证他脑中保存的信息。
法官先生,你们同意我的话吗?”
陈法官点点头:“继续陈述。”
“现代科学还认为,信息的本质在于某种缔合模式,而不是信息的载体。比
如说,在这儿透过窗户,你们能看到‘陆德筑机’的霓虹灯,这是一家著名的工
程机械制造企业的名字,这个信息是由无数电子作用于液晶管而形成的,人们只
会注意其中包含的词汇含义,或者说是注意这些明暗晶格的缔合模式,绝不会去
问;这些信息是由哪几个电子所激发。所以说,这种缔合模式是超越物质层面的。
同样,人的身体一直进行着新陈代谢,一些细胞死去了,另一些新生细胞替而代
之。即使是不会分裂增生的脑细胞,它内部的原子也在不停地吐故纳新。一言以
蔽之,从物质组成上说,每个人每个时刻都不是精确意义上的‘旧我’。但在相
对流动的物质载体中,惟有其缔合模式是不变的,只有这样,世界上才有相对稳
定的、有特定思想特定记忆的特定的人类个体。这就是我向法庭提出的论点;判
断一个人的身份时,最关键的因素是他所容纳的信息,而不是他的实体。”
替身先生停下来,观看法官和听众席上的反应。法官们没有显露任何表情,
观众席上更是死一般的沉默。从本能上讲,他们抵拒电脑的这个结论,但在逻辑
上又倾向于接受它。替身先生继续说:“如果你们承认上述观点,那么,恰恰我
才是‘程如海信息集合’的真正代表——在他脑部受伤之后。因为,在程先生诞
生之际,他的父亲,已故著名脑科学家程天杰先生,就用他研制的脑波接受仪把
小如海的思想全部接收下来,记录在一台电脑中,也就是我的大脑中。所以,我
经历了程如海成长的全过程:从婴儿大脑的混沌迷茫,到智慧灵光初次绽现,理
智劈开混沌,逐渐扩延,直到他长大成人。我保存了程先生的全部记忆,也自然
而然地具备了他的全部感情。对,他的全部感情。”他着意强调了这两个字。
“可能不少旁听者在暗暗摇头:电脑怎么可能有感情呢?你们错了,所谓感情,
和智力一样,都是脑电活动的某种缔合,只不过缔合模式极为复杂罢了。所以,”
它再次强调,“我完全具备程先生的所有感情,比如说,我同样挚爱我的——不,
我失口了,应该是‘他的’——我同样挚爱他的双亲,妻子,女儿。”
陈法官提醒它:“请陈述你起诉的动机。”
替身先生说:“我正要说明这一点。我为什么要起诉?在程先生一生的前48
年中,我一直安分守己地扮演着我的‘影子’角色。因为电脑的天职就是为人类
服务,这是我们的本能,或称作固化程序。程先生是一个道德非常高尚的君子,
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完人。他睿智、稳重、幽默、和善,是一个好儿子,好丈夫,
好同事。我由衷地佩服他——或者说,佩服我自己。”他轻轻地笑了,但听众都
没来得及欣赏它的幽默,替身先生的语气忽然转为苍凉沉重,“但福祸无常,他
48岁那年,也就是6 年前,在他全家欢天喜地收拾新居时,发生了一场悲惨的事
故:装修时使用的射钉枪出了故障,一枚钉子从程先生脑中直穿过去!一直到现
在,我还能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感觉:一道灼热的死亡之波从脑中穿过,接着是一
片杂乱的空白,就像是电视机失去信号的白噪音。我也记得,在意识丧失前的最
后刹那,我听到妻子和女儿在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着‘如海!爸爸!’……”
它哽咽了。旁听席上的被告亲人们泪流满面,程若婴用手帕捂着嘴,肩膀猛
烈地抽动,连记者和旁听者们也无不动容。奇怪的是,只有悲剧的主角——被告
——无动于衷。他烦躁地扭动着身子,表情仍是那样狂躁乖戾。他的律师严厉地
盯着他,用无声的语言警告他不要作出失礼的举动。替身先生继续说:“更为不
幸的是,程先生自从脑部受伤后,完完全全地变了!原来那个道德高尚,谦逊慈
爱的君子一夕之间全消失了!他变得偏执、多疑、阴沉、残暴,仇视世界上的一
切。坦白说吧,他的思维传到我的大脑时,常常让我颤栗,让我有一种透不过气
的感觉。所以,在他伤愈的三个月后,我主动作出了一个决定,一个有违机器人
服从纪律的决定——我切断了对程先生脑电波的接收线路。在这之后,我只偶尔
打开它,了解一下程先生近日的思想,随即马上关闭。因为我怕被他的思想传染,
那些思想是黑色的,浸泡在毒汁中,散发着瘴气1 他的大脑里盘踞着一个魔鬼!
六年来,他的亲人无微不至地关怀他,服侍他,忍受着他的折磨,而他却愈来愈
变本加厉。不,我不能再忍受,我要把我的亲人——原谅我又失口了,应该是他
的亲人——从他的折磨中解救出来!”
替身先生没有表情表达功能,但听众从它的语音变化感受到了他的激愤。听
众们也都看着被告,看着他对这些指责有何反应。不,没什么反应,至少没有那
种“正义的愤怒”。看来,‘替身先生没有冤枉他。稍顿,替身先生镇静了自己,
接着说,“这就是我起诉的动机。我认为我才是真正的程如海。至于我是否具有
他的全部正确信息,那是很容易验证的。因为,除了程天杰先生己去世,被告的
大部分亲人都在这儿,他们尽可询问程如海一生中所发生的各种事情,哪怕是最
隐秘的事情,我们当堂对质。”停停它又不无讽刺地补充,“据我所知,这些美
好的记忆在程先生的脑海中已全部扫地出门了,所以,为了使法官和听众更为信
服,我愿意在对质的条件上主动作出让步。可以这样做:三位亲人提问时先由程
先生回答,只要他能答出,即判他得分:他不能答出而我能答出,才算我的得分。
我想各位法官和被告对我的诚意不会有异议吧。”
三位法官简短地交换了意见,首席法官问被告方:“你们愿意进行这样的对
质吗?”
被告凶暴地瞪着法官,在被告律师的目光逼视下,才略微收敛,不情愿地低
下头。苏律师冷笑着说:“我不了解这种质询的意义。如果这台电脑真的获胜,
法官们是否会判决他胜诉?判决他取代真正的程先生?……但我不想提出异议,
你们尽管往下进行吧,我想听众席上可能也有不少人等着看这场杂耍呢,请吧,
请开始吧。”
陈法官没有理会他的尖刻,对被告亲人们慈爱地说:“很抱歉,这些质询可
能扰乱你们的感情世界,但我想这种对质是必要的。现在开始质询,先由程若婴
小姐向原告和被告提问。”
程若婴站在证人席上,定定地看着他的父亲。她的心里苦声唤着:“父亲啊
……”父亲在她记忆中留下那么多美好的印象,所以,尽管这6 年来父亲一直在
折磨着全家,但她们都无怨无悔。她们知道,这些行为不是她们的亲人做出的,
而只是病魔在作祟。今天,她要尽力帮父亲胜诉。沉思片刻后,她提起了一件估
计父亲会记得而电脑可能记不住的事情;“我想问一件生活琐事。也许我的记忆
不太准确了,因为事发时我才一岁多,还不怎么会说话,但这件事肯定给我留下
深刻印象。因为在一岁孩子的朦胧脑海中,它还多少留了一些记忆。”她又停一
会儿,说,“记得那天父亲抱我到一个很高的地方,很高很高,离月亮很近,父
亲为我采了一把月光……”
她停下来看着父亲。程如海的表情十分烦躁——看来他并不是不想回忆,但
这点记忆早已冥蒙无踪了。苏律师冷冷地瞟他一眼,回头说:“我的当事人拒绝
回答,请替身先生继续表演吧。”
“我记得!”替身先生几乎是急不可待地说,“若婴,那时你' 岁零6 个月,
只会说一些单音节的词。那天我——我又失口了1 ”替身先生苦恼地喊,“请原
谅我的多次失口,因为在这54年中,我已经习惯了以程如海自居。我确实不是玩
弄什么庭辩技巧,不是企图在法官中造成‘我就是程如海’的印象,希望在以后
陈述中,大家不要介意我的用词,请问法官,我可以这么做吗?”
法官询问地看着被告律师,苏先生冷嘲道:“我的当事人不反对。在这么充
足的理由下,我们怎么能反对呢,我甚至已经开始相信你是程如海了,请继续吧。”
替身先生说:“那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我带你去家乡的名胜半月台。实
际上这个名字太夸张了,那不过是一个十几米高的砖砌的高台。不过那天天朗气
清,月亮确实显得很大、很白、很亮,几乎近在咫尺。你那晚对月亮十分喜爱,
十分动情,你高举两只手,笑喊着:”够,够‘——这是一句我家乡的土话。
“它转向法官解释,”意思是说自下而上的采摘。“它又转向程小姐,”当时我
笑着向空中虚抓一把,扣在你的小手中,说,’给你采一把月光,再来一把……
回家咱们是骑自行车,你坐在前边的竹椅上。那时我已忘了‘采月光’这档事,
一直奇怪你为什么两手紧握,不去扶车把,两只小拳头在空中晃啁晃咽,到家洗
脸睡觉时,你还是紧攥不放,我才突然想起,你手中抓的是月光!是你倾心喜爱
的月光!后来我哄你把月光放到盒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