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调 作者:千夫长-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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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开始唱长调。外面风很大,我和着风声纵情地高唱。
铁山趴在炉子边上放声痛哭,他说兄弟你唱得太忧伤了,你的内心会这么苦吗?我简直太难过了。
我停止歌唱就开始大口呕吐。吐得一盆一盆的脏东西,让铁山接着往外倒。我全身抖动,泪眼模糊地看见从胃里吐出的东西,有今天吃的,也有以前吃的,还有从小吃进去,就没有屙出来过的陈旧东西,都被我吐出来了。
我神情恍惚,看到了阿爸,我在呼喊他,我也看到了阿妈,阿妈在呼喊我。
吐完,我全身发软,感到轻飘飘地就被铁山放在了炕上。
我醒来天还没亮。铁山又走了,灯也关了。
我感到很平静,身心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悦。我起了床,打开灯,捅旺了炉子里的火。
我一圈一圈在屋子里走动,感到很轻盈。
我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又要唱长调。
我不由自主地唱了起来,很快冲破空旷悠远,像有一种寻找回丢失的牧群的感觉,晃晃悠悠,辽阔的草原铺展在我宽阔的胸膛,我就和草原融为一体了;一会儿就乌云密布,风雪飘摇裹挟着我,太多苦痛和悲凉涌上心头,我还是用力冲破了苦难;阳光就暖洋洋地照亮了起来。我身心舒畅,痛快淋漓向上飘升,感到有一股慈悲、空灵的力量在我的周身旋转,抚慰着我绸子一般的心肠。我感觉到了是佛在把我抚慰。
我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长调了,长调就是草地上的生命发出的原生状态的声音,是夜里大自然的风教会了我唱长调。
外面很冷,我就是不冷,身上的血在血管里,好像炉子上的开水一样被煮开了,在我的身上沸腾。我去上厕所,披着我的军大衣,趿拉着棉鞋就冲进雪地里了。铁山昨天告诉我,这两天别出门,明天——现在已经是今天了,是腊八,腊七腊八冻掉下巴,是最冷的两天,这两天中,最冷的是腊八天将亮的时候,我们叫狗龇牙的时辰,就是狗冻得牙都龇着合不拢嘴。
此日此时,我却披着军大衣,热气腾腾地站在厕所里撒尿。我的尿像酒一样,散发着醉意阑珊的味道。
厕所坐北朝南,男女之门从东西分头进入。
南北通风用的是木条横嵌着的百叶窗。腊月刮北风,风从北窗子进去,在厕所里旋转一圈,从南窗子出去,就发出了悠长的吼叫。我站在厕所里,听得入迷了。我提着裤子往门口走,风却发出了更粗的吼声,我一下子明白,是我刚才撒尿挡上了北窗子的入风口。我又走回厕所里,挡上北窗子,风又变得很细很尖的声音。我的兴致来了,北风从北窗子进来,就像从巨大的胸腔里挤了出来,北窗子就像喉咙,进入厕所就像进入口腔,我在厕所里来回跑动,就像舌头一样在口腔里来回跳动。南窗子就是张开的嘴巴,向外歌唱。
厕所成了一个唱长调的歌者。我和风和厕所好像已经融为一体难解难分了。天亮刹风了,风悄悄离去,厕所气喘吁吁。我这个正在跳动的舌头,惯性太大,也变得趔趔趄趄。
走出厕所,我的头发和军大衣冻在了一起,上面结了一层白花花的冰霜,在耳朵、眼睛、鼻孔和嘴喘气的地方,冒着蒸腾的热气。
阿茹早起上厕所,见到我非常惊愕:你没在家睡觉? 去了哪里刚回来? 我说去厕所里了。
她说问你正经话呢,别开玩笑,看你身上的冰霜,你好像一夜都在外面。
我说真的在厕所里唱长调了。
阿茹笑了起来,我看你这人昨天真是喝多了,现在还醉着没醒过来。
回去先睡觉吧,阿茹亲热地过来,拉着我的手回到了屋里。
第九节
你们科尔沁旗双和尔山东南70里处,有一个腾格里塔拉。那里的敖包是凝聚当地风水的银马驹栖居之地,每天早晨黎明时分,那匹银马驹离开敖包在伊哈塔拉和巴哈塔拉中间跳跃游玩。太阳一升起,银马驹便返回银敖包。因此,这个地方要建立一座名叫查干的庙宇。这样办的话,你们旗的王爷准能加官进禄,名扬四海,永葆祖传勋爵,旗内还能涌现出一批智勇双全的人才,辅佐王爷振兴旗政。与此同时,黄教如同朝阳,聚集众多精通佛经的喇嘛,光耀你们的寺庙! 这是我在练功房里的一个大石碑上发现的碑文,是清朝雍正八年达赖喇嘛给一世查干葛根,也就是活佛的谕示。白色的石碑躺放在地上,很宽大,很光滑,红色的字迹很清楚,刻得非常好看。平时,阿茹累了就坐在石碑上面擦汗、歇腿。
阿茹练功时,我就会躺在上面看她练功,想入非非。
石碑很凉,阿茹在上面铺上一块很大的绵羊皮,我开始并没有发现。我躺在上面可能是真正地发情了,伴着阿茹的舞蹈,我也躺着哼唱长调,手舞足蹈,得意忘形,就连人带羊皮滑到了地上,结果站起来我就发现了石碑上的这些字,是用满、藏、汉三种文字刻上的。
我知道,这个查干庙是科尔沁旗札萨克亲王,后来当了盟长的僧格林沁的家庙。银马驹就是白马驹,查干蒙语就是白色的意思,查干庙就是银马驹庙,原来查干庙就是这么来的。
阿茹已经是舞蹈队里的台柱子,每天仍然坚持刻苦练她的鸿雁舞。
阿茹还在舞蹈。我去上厕所。厕所里,我屏住呼吸,牙关紧咬,聚精会神地在进行小便。这是我最近牙痛,在《科尔沁报》上发现的一个小妙方。妙方上说,大小便的时候上下牙紧咬,习以为常,不但可以祛病固齿,还可以根治痔疮,一生受用。
一绺长发像马鬃一样,从厕所顶棚轻盈地飘了下来,带着一股尘土,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松了一口气,刚好淋完尿滴。我顺着长发向上看,是从厕所顶棚的裂缝里飘下来的。我先是怀疑是否有人从女厕所爬过来偷看,或者是阿茹恶作剧。
我拽了一下长发,没有反映。阿茹也是长发,但没有这么柔软。
我很好奇.系卜裤子.踏着厕所的石头垛.用手拉住通风的百叶窗,攀了上去,站在间隔蹲位的砖墙上,掀开一块松动的顶棚板,发现好像有一个人坐在那里。那人端坐在厕所横梁的木架上,身上落满了尘埃,有点模糊,看不清男女。不过这么长的头发,我想应该是一个女人。我很镇定,没有恐惧和慌张。跳下来,站稳,舒缓一下呼吸,我冲上面喊了一声:喂,你是谁呀? 上面没有反应。其实我知道上面不会应答。
如果能说话,刚才见到我肯定就打招呼了。看身上那些尘土,我也断定不会是刚从女厕那边爬过来的。我想更不是坏人,既没有要跑开的动作,也没有要攻击我的姿势,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我觉得问题有些严重,就跑去叫拉西叔叔。
路上,阿茹飘着长发从练功大厅里出来。我说阿茹你别走开,去男厕所门口等我。
她笑眯眯地用手拧了一下我的胳膊,你疯了,让我去男厕所。
我说真的,那里有一个女人,长头发。
我急着往前走,阿茹用力一把拉住我,是你带进去的女人? 我说:胡说,她自己进去的。
那你怎么那个女人了? 我说那个女人在厕所的顶棚梁架上,那么高,我能怎么样她? 我快走到拉西叔叔的办公室了,阿茹还在后面拉着我:那个女人漂亮吗? 我说:我没看清楚,就是长头发。我去叫拉西叔叔,一会儿就知道了。你先过去门口守着。
阿茹甩了一下长发,做了一个漂亮的舞蹈动作,就向男厕所门口冲去。
拉西叔叔正在和书记还有几个副团长在开会。我没敲门就冲了进去,我说:厕所的顶棚上有一个人。
拉西叔叔说:别急,慢点说,什么人? 我还是着急:不知道,头发很长,全身都是土。
书记说:哪个厕所? 我说:男厕所,我刚进去看到的。
书记说:还在吗? 去喊保卫科,别让人跑了。
拉西叔叔说:走,咱们先去看看。
我们走过去,我看阿茹站在男厕所门口,探进脑袋在往里看。我就先跑过去,把阿茹拉开,让拉西叔叔他们先进去。
阿茹指着飘下来的长发说:那个女人还在。
厕所里面很安静。拉西叔叔带人进来,他也像我那样爬了上去,右手拿手电筒照着,左手拉动一下那人的衣襟,又一股尘土落下来。下面的人以为上面的人站了起来,就都有点紧张。这时,却见拉西叔叔有些惊惶地跳下来,趔趄一下,就跪拜在地上了。他说:我的尼玛活佛,你原来在这里呵,我们找你十多年了,都是我的罪过呀。
我阿爸尼玛活佛终于回来了。十二年过去了,他已经成了干尸。阿爸被请了下来。歌舞团的人对他很恭敬,说话都小心翼翼地用个“请”
字。拉西叔叔带领大家把他请到了排练大厅,也就是从前查干庙的大雄宝殿,临时安放在了一个厚重的大红木桌子上。
晚上,大家都回去了。阿茹要和我一起在这里陪着阿爸。我拒绝了她。我说我要单独和阿爸在一起。我找了他十几年,终于找到了,我要和他在一起,我要和阿爸说说话。
夜深了,我一个人陪在阿爸身边。洗撩净身上的灰尘,一个真实的阿爸重现人间了。阿爸的身体是盘腿打坐的姿态,不能躺倒。他手指捏着菩提手印,像是面对众生讲经说法。他的眼睛似闭似睁,嘴唇平静地合拢,嘴角像在微微启动,面容极其安详、宁静,显现出红彤彤的光泽。这些年他的生命停止了,头发却没停止生长,以至于长到飘到了地下,被我发现了。这也是缘,是阿爸和我相见的缘分,大家都这样说,我们毕竟是父子。在这个世界上,我是活佛惟一的血缘传人。
阿爸的头发可真长,差不多将近两米,虽然柔软,却是乌黑发亮。
我对阿爸讲话。他没有回应。你真的能听见吗? 阿爸,你真的是神灵吗? 我开始怀疑了。如果是神灵,他就一定会给我启示,给我回应,回答我这么多年心里装得满满的为什么? 就会减轻我的痛苦,就会让我活得每天不再心惊胆战。
阿爸,我十几岁的时候,就离开家门,来这里找你。那时,你已经不是活佛了,你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真实的人,一个长调歌手。可是我找不到你,我孤独、胆怯、焦虑,内心满是失望和苦痛。现在你回来了,你不但不是一个活佛了,也不是一个活着的人了,你是一具树根一样的干尸,可是拉西叔叔他们却要把你当成真正的佛来供奉了。你这个佛与我还有什么关系吗? 我要的不是你这样的一尊佛,我只想要一个活着的阿爸,不但要有肉体,还要有热血,有生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的阿爸,喝酒、吃肉,酒醉生气了,就打他的老婆和孩子。儿子在孤独、害怕的时候,你这个阿爸就会成为他的主心骨,帮他壮胆,给他力量。但是,你都没有给我过,却给了我更多的孤独、焦虑和失望。我知道,你再也活不过来了,也永远不会再成为我活着的阿爸了,你成为别人的佛了。
我摸着阿爸的脸,揉着阿爸的手,看着阿爸的眼睛,阿爸没有反应,目光中根本没有我。我明白了,阿爸是佛,他需要的是虔诚的香客、朝拜者,不是亲生的骨肉儿子。
夜很深了,去白城子的火车已经开过去了。
旗镇里安静了下来。突然,我听到吹水壶的声音由远及近,向我们歌舞团方向,呜呜咽咽地走了过来。声音越来越清晰,慢慢地出现了拐弯儿,又由近及远向远方飘去。
我总是感觉到门外有一个影子在晃动,我知道那是阿茹。我推开沉重的大门走了出去。阿茹在外面已经站了半夜。月光下,夜里的露水打湿了她的长发。我搂住了阿茹,她的身上也被露水浸得湿漉漉的了。在阿爸面前我忍住的泪水,现在忍不住了,流淌在了阿茹的头发上,肩上。阿茹也搂抱着我,但我感觉到她的手没有力量,平时那种一接触到我的身体,就兴奋得四肢和肚皮用力贴向我的劲头没有了。她似乎显得有些怯生生的感觉。我很奇怪,转身,搬过阿茹的面孔,她看我的目光竟然让我感到陌生。
我说:阿茹,你怎么了? 她说:不知道,我心里有点怕你。
怕我? 为什么? 你是佛的儿子。
我说,我是佛的儿子,我也不是佛,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太晚了,走,咱们回去睡觉吧。
阿茹说:我不想回去,我能进去陪陪活佛吗? 我说:那好呵,咱们进去吧,我阿爸也肯定很喜欢你这个漂亮的儿媳妇。
阿茹说:活佛真的会喜欢我吗? 我说:真的会喜欢你。
阿茹说:为什么? 是因为我和你在一起吗? 我说:因为你纯洁、善良、漂亮,会跳鸿雁舞。
阿茹走进去,就虔诚地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