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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长调 作者:千夫长-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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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后,我在牛粪火盆上,煮了一碗糨糊。我要补这本书。我先是用牛皮纸给书重新糊了一个封面,写上了书名,里面凡是破损、撕裂的地方,我都用白纸和糨糊粘上,最头疼的是有的地方缺了页码,我在那个地方粘上一张空白纸,凭着我阅读过的记忆,用我的文字,把小狗吃掉的再连接上。可是这样费心还是没有补齐。
    我着急地说:那些想不起来的内容咋办呀? 雅图说她给我想了一个办法,让我去狗窝里问那些小狗。我说小狗也比你强,它们还想学习唱长调呢。
    雅图说:跟你说真话呢,你看狗吃带毛的东西,不都是也带毛拉出来吗? 吃了你的书,一会儿拉出来的狗屎没准也是带字的。看着狗屎上的字,你就补上了。
    我还真相信了,就问她:那是哪个小狗吃的不知道呀。
    她说:我想狗窝里的小狗,最少有一个是你这样的喜欢长调的人投胎的。
    阿妈从来不参加我们的争论,就在一边听着,看着。她好像很欣赏雅图的讲话,今天也参加了一句,她说:这话没准,前生后世的事情都有可能,都是一种因果缘。
    雅图又说我:你太笨了,管哪个小狗吃的? 你看狗屎就行了,把所有的狗屎都看一遍。
    我白天上学,阿妈就把小狗拉出来的屎全给我留着,放学回来,我就守在狗窝里看狗拉屎。连续两天,狗屎看了几大堆,臭得够戗,一个字都没有找到。
    雅图说可能被狗消化到大脑里了。现在就要注意观察哪个狗崽的叫声像唱长调。
    我对哪个狗崽的叫声像唱长调,已经不感兴趣。即使小狗唱出了长调,我也听不懂。雅图房间里长长的白布条和几个硬布块,却是很吸引我。
    我不好意思问雅图,也不能问阿妈。就有事没事,斜着眼睛往雅图的屋里偷窥。后来我发现了一个规律。那几条硬布块,雅图每个月都有几天洗晾出来,一般都是在月初晚上没有月亮的日子。而那条长长的白布条,雅图去上学就不见了,回来就挂在屋里的一条铁线上。
    马上放寒假了,舅姥爷还没来,学校组织了文艺宣传队。我和雅图就都参加了。可能雅图是从旗镇里来的,学校对她特别器重。整场演出十三个节目,五个节目里有她参加,当然由于胖,没有舞蹈节目。并且她还是演出的报幕员。我除了参加合唱队,还是校马头琴演奏小组的马头琴手。
    演出那天却连续出错。早晨起来晚了,阿妈已经赶牧群出去了,没人喊我们,就都睡过了头。
    平时上课八点钟就要到校,我从未迟到过。今天演出,十点开始,可以晚点到校,结果越晚越迟到了。我和雅图在东塔拉跑步往学校赶。半路上,突然,她站住了,着急说有东西忘记带了,一定要回去拿。她急躁地又说,时间来不及了,演出马上开始了,急死了,咋办? 我说,你是报幕员,别耽误了,我去给你拿吧。
    她说不用,你的马头琴排在第一个节目,会赶不上的。
    我说不怕,我们是合奏,缺我一个没事,你报幕员不去,大家开不了场,快说是啥东西落下她说我屋里的铁丝上挂一条长长的白色布条,那你快点回去给我拿来吧。是长长的白色的……
    雅图还想解释那是一条什么样的布条,我说,你快走吧,我知道那白布条。
    雅图有点脸红:你怎么知道? 我没回答,健步往回跑,显得精神特别饱满。
    虽然只是回去给雅图拿一个白布条,我却感觉到了身上涌动着一种从没有过的男人气概。在关键时刻,我能够为雅图担当责任了,甚至可以牺牲自己上中学以来从未迟到的美名,甚至也可以不上舞台去演节目。
    回去拿上布条,在往学校跑的路上,我一下子想明白了这白布条的用途。雅图平时胸口那两只牛奶,虽然大,走路、跑步却很老实。因为每天在东塔拉跑,上早操跑,上课间操跑,上体育课跑,我多次观察她的前胸。今天跑的时候,她的两只牛奶简直上下飞舞,左右乱窜。呵,终于明白了,这白布条是捆绑她的两只牛奶的。
    我豁然开朗,一下子都想明白了,那几块每个月洗一次的硬布块,是来月经的时候包屁股用的。一定没错。
    黄母狗看我跑进家门,又跑出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陪着我跑了出来。看我心情舒畅,步伐快捷,黄母狗在我的表情里似乎看明白了我的兴奋,就不断地用头撞着我的腿跑,好像在给我助力加油。
    到了学校,演出还没开始。雅图在厕所里及时地进行了补错。她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她的前胸已经把牛奶捆绑得结结实实。我很得意,果然猜对了。
    在我们马头琴合奏《草原牧民学大寨》之后,就是表演唱《火车向着韶山跑》。演完节目,快乐的雅图乐极生悲,她在报幕第三个节目的时候,又出了致命的大错。
    她把歌舞《毛主席挥手,我前进! 》报成了《毛主席前进,我挥手! 》。这个绝对不是故意的,蒙古人讲话讲惯蒙语,换成汉语常常词序会颠倒。
    这种演出,要求是一定要用汉语。本来雅图是从旗镇来的,她的汉语讲得比我们牧场中学任何人都好,和汉族老师赵援蒙讲得差不多一样好。但是,她讲错了。不知道脑子里当时哪根弦断了,也可能是乐昏了头。
    演出当场就停止了。台下,全校师生一片紧张,又有点兴奋的气氛。学生们互相看着说,这下完了,讲反动话了。但是谁也不说出那句反动话。可是明显地看出,大家都感到很刺激。
    小个子满达校长和白玉花老师也上了台。雅图自己报错了节目名,一开始还没发现。她看台下一下子喧闹起来,又看到同台演出的同学都走了下去,老师和校长气冲冲地,很严肃地都走上台来,不知道出现了什么问题。
    校长说:你再把刚才的节目报一遍。
    音乐老师白玉花故意提醒她说,你再把《毛主席挥手,我前进! 》报一遍。
    雅图又郑重其事地报幕:下一个节目,歌舞《毛主席前进,我挥手! 》。她脑子里肯定有根弦就是断了。
    白玉花老师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真是魔鬼附体! 雅图也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忙说:老师我报错了。然后就傻子一样,呆在那里不动了。
    小个子校长愤怒地向上一蹿说:你连续报错了两遍,这不是报错了,这是故意报的! 停止演出,把她带到校长室去。
    这时我们的班主任包大卵子上了舞台。他拉过雅图,对满达校长说:满校长,不要给学生扣高帽子,她怎么会故意报错节目呢,大人有时候也会把话说反了,这孩子是在舞台上紧张才说错了话。
    满达校长挥舞着短粗的手臂,对着包老师把身子向上一蹿,大声说:包老师,这已经是公开的事实,你不要没有脑子,现在你袒护学生,要考虑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看着包老师站在满达校长和雅图中间,本来他的身体就很魁梧,现在一下子显得更加高大了。
    我一下子觉得包老师很令我敬重,我在心里发誓:再也不在背后和心里叫他包大卵子了。
    我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是不敢上台为她说情。我知道,去说也没用。看雅图被几个老师推着进了校长室,就感觉大事不好,悄悄地拎着书包,抄小道向家里狂奔而去。进家门黄母狗和它的狗崽子们亲热地扑向我,我一顿脚把它们踢开,开门就喊:阿妈,快点去学校,雅图反动了! 黄母狗站在门口很陌生、很惊慌地看着我,它的狗崽们已经吓得跑开了。
    我阿妈手里拿着干牛粪,正在往灶坑里扔。
    她站起来抱住我的双肩说:不要慌,孩子,喘口气,说清楚,咋回事。
    还没等我说完,阿妈就明白了。她把一块湿牛粪压到火上,说,走吧,边走边说。
    我就跟阿妈抄小道往学校赶。后来,我回忆才发现,自己一个回合都是从狗蛋家的门前跑过去的。从那以后,我就对那家不是那么恐惧了。说来奇怪,我不怕了,那个女人也就不在我的眼前浮现了。是那个女人已经投胎转世了? 还是从我的心里消失了? 我不知道,有些困惑,有些轻松。
    赶到学校已经放学了,操场上,搭的演出台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演出用的桌椅已经搬回了教室,学生们都已经走光了,校长室也锁了门。只有雅图一个人,失神落魄地蹲在我们班的教室门口,书包扔在地上。她脸上化的妆,已被泪水冲出了几个水道道,成了一张花脸。
    阿妈快步上来就抱起了雅图,雅图也抱住了阿妈的胳膊哭了起来。
    阿妈说:孩子,不怕,没有事,走,咱们先回家。
    雅图很惊慌问阿妈:婶子,校长说我是反革命。
    阿妈假装笑着说:校长胡说,哪有你这么小的反革命。他是吓唬你呢。
    雅图说:不是吓唬,他说了,让我回家写检讨书,明天回学校开全校大会批斗我。演出台不拆,就是明天留着批斗我用。让我在哪里反动,就在哪里认罪。
    阿妈的脸色一变:小矮个子,他敢! 糟践这么小的孩子,他才是反革命。孩子不怕,我明天送你来,他要批斗你,也让他批斗我,我陪着你。 自从我出生和阿妈认识,十四年,我第一次看见阿妈面孔这么凶狠,说话这么勇敢,喊叫这么大声。
    雅图又自言自语:我的红卫兵再也入不上了。
    我自作聪明,安慰她说:入不上就不入呗,我不也是没入吗? 雅图说:你还不够条件,我原来是够条件的。
    我感觉到很没面子,虽然扫兴,却也不能再怪雅图。
    雅图很沮丧,垂头丧气地跟着我们往家走。
    阿妈回过头来右手拉住雅图的手,左手拉住我的手,说:看,阿妈一儿一女多有福气,我的孩子,都是好孩子,谁敢欺负我的孩子,我才不会饶他,你们要相信阿妈。
    雅图一下子来了精神,很感激地抱住阿妈的手臂,好像突然一下子有了依靠,什么都不怕了的样子。她仰脸看着阿妈说:婶子,我也叫你阿妈吧。
    阿妈高兴地说:好,孩子,我就是你阿妈。来,叫吧,有阿妈,你谁都不要怕。
    我一开始让阿妈拉着手,还有点不好意思。
    听阿妈和雅图这么一讲,也感到特别有力量,紧紧地攥住阿妈的手,也情不自禁地拉住雅图的手。
    我感到雅图今天才真的是我们家的亲戚了。雅图也不害羞了,也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她的丰满的胸,虽然捆绑着白布条,此时也不断地连绵起伏。
    阿妈说,阿蒙,天黑了,咱们在东塔拉甸子里走,你是咱们家里的男人,你要勇敢点,学会保护好我们这两个女人呵。
    我甩开阿妈和雅图的手说,那当然,你们不要怕,在后面跟着我走。说完,我就大义凛然地和阿妈她们拉开距离,走进浓厚的夜幕里。并且经过牧村东头铁蛋家的门前,从容不迫地进村回了家。
    半夜里,我起来喝水,听见阿妈屋子里有说话的声音。我推开门,见阿妈身上披着被子,把雅图紧紧地抱在怀里。雅图目光呆滞,好像根本就没看见我。她嘴里一遍一遍地念叨:我反动,我有罪,我该死,我认罪。手里翻来覆去地叠她的检讨书。
    阿妈向我悄悄挥手,示意我回去睡觉。我却像傻子一样,赤身裸体地僵硬在了那里。
    晚上睡觉前,我和阿妈还安慰她说没有事,好好睡觉,她说还是写完检讨书再睡。怎么一觉醒来,她变成了这个样子。
    雅图疯了。刚过十三岁就这样给疯了。第二天,阿妈没让她去上学。一天里,学校找了她三次。先是满达校长让我回家来喊雅图上学,学校的大喇叭已经通知各班,今天上午开反革命学生雅图的批斗会。我回来,阿妈让我也不要回学校去了。
    中午,音乐老师白玉花来了。她见雅图目光呆滞,在反复地叠检讨书,嘴里不停地念叨:我反动,我有罪,我该死,我认罪。白老师忍不住哭了起来。她试图抱一下雅图,雅图却毫无反应。
    白老师也不去学校了,就和我们一起守着雅图。
    晚上放学前,满达校长来了。黄狗狂叫着率领它的狗崽们咬了出去。我阿妈不让满达校长进家门,也不让他看雅图。这么小的孩子会是什么反革命? 作孽! 你把她逼疯了。快滚! 回去等着遭报应吧! 小黑狗图图几次进屋都见雅图在哭,像不认识一样,对它不理睬。无论怎么亲热、讨好,雅图就是连看也不看它一眼。图图很郁闷,很伤心,以为雅图不要它了,就自己孤独地趴在门后生闷气。看见阿妈领群狗往出赶小个子校长,它就来劲了,把满腹怨气都用在了追赶满达的身上,追出大门外,我喊都喊不回来,一直到远处看不到影子,听不到叫声。
    我期盼着包老师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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