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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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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剑飞对我的冷淡态度使我热情万丈,我要是想干什么,越难我劲越足。我开始注意别人讲刘剑飞的话,谁知讲得比母老虎还复杂离奇,并且各有各的讲法。有的讲刘剑飞是多次进出牢门的惯盗犯,有名的〃提溜儿〃就是当时干掏包给自己起的行话专名。市里有很多大案都有他的份儿,公安局多次捉拿他又多次放掉他。放的原因就是公安局的人同他打赌,限他3分钟之内,把站在他对面的公安人员钱包掏出来,只要能掏出来就当场释放他。刘剑飞只用了两分半钟,不但掏出钱包,连那公安人员屁股上的枪也一起掏出去,公安人员却瞪着两眼觉察不出来。最后公安人员全都服了,把他放出来。还有的说他是从牢房里逃出来的,那牢房在北大荒,逃出来特别不容易,即使让你随便跑,也得饿死冻死或是在半路上被狼吃掉。北大荒狼群成千上万,据说有一次把一个排的解放军包围了。解放军用机枪、步枪、手榴弹拚命打,打死的狼堆得象山一样高,但狼群还是成千上万地往前冲,最后解放军的子弹打光了,刺刀拚弯了,被狼全部吃掉。北大荒在煤黑子中间是个可怕的字眼儿,他们经常互相开玩笑〃:怎么,活得不耐烦了,想去北大荒?〃那时的重犯人大概都往北大荒押送,据说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刘剑飞却从那儿完整无损地跑回来,从没有人烟的雪原,和成千上万的狼群中间穿过来。老帽说刘剑飞半鬼半兽半人,他从来都躲刘剑飞远远的。他说刘剑飞生吃过狼肉,把狼活扒了皮披在身上,浑身净是狼味儿,才跑出北大荒。刘剑飞确实有一个狼皮褥子,垫在行李下面,说是夜晚有盗贼侵入,狼皮褥子的毛尖立即倒竖,将睡着的人扎起。
  总之,所有好的坏的煤黑子都把刘剑飞敬若鬼神,不招惹他也不和他玩笑说闹。刘剑飞也独来独往,有时突然消失了,有时又突然出现在煤场。没人问他来龙去脉。谁都说不准他的年龄,说他30岁可以,40岁也行,要是说他20岁,保证有人相信。
  刘剑飞老是阴沉着脸,默默地抬煤,默默地吃东西,喝水也与众不同,端坐在那里,喝一口,等一段时间再喝一口。似乎每喝一口必须消化光了再喝下一口。刘剑飞也偶尔有高兴的时候。他高兴时并不是说笑,而是突地从煤筐上抽出扁担,朝煤上一竖,身子刷地腾空而起,在竖着的扁担顶端打倒立,并且长时间不倒。等到四周人喝彩拍掌,他却又不干了,一个跟头翻下来,又阴沉着脸去挑他的煤筐。大家摸清了他的脾气,一旦等他高兴,竖着扁担玩花样时,便都悄然无声,好让他多露两手。这样,你就会看到刘剑飞的一些真功夫。他能在扁担上做各种惊险的动作,两条与众不同的长臂柔软舞动,把那粗硬的扁担摆弄得象活了似地听他指挥。他最绝的一招是身子蛇一样缠在扁担上,扁担却又是生了根一样,直立着不倒。我们开始以为这一招容易,纷纷去攀缠那扁担,妄想立那么一忽儿,但没一个人能立住一秒钟。于是又有人说刘剑飞祖祖辈辈卖艺,都有两下子。
  刘剑飞去考过杂技团,把杂技团全震了,可惜他父亲在旧社会被地主雇去看过家院,有狗腿子历史,人家不敢要他。刘剑飞不服气,到外地去投考,最后人家还是查过来,都不敢要他。刘剑飞一气之下,走了下道他偷的第一家是杂技团,把人家的道具全扔海里去,害得杂技团半个月没开门演出。
  刘剑飞虽然有一身硬功夫,但挑煤却排在后面,他挑煤没多少持久力,挑一会儿就得休息,并略有些气喘吁吁。男子汉大都这样,猛干一会儿,便摊开手脚往煤堆上一躺,尽情喘息一阵,再跳起来猛干。女人们绝不这样,她们既不象男子汉那猛干,也不躺下来喘息。而是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无休无止地走动。我开始就不适应女人的干法快不了慢不了也停不了。特别是香姐,永远不知疲倦,她那持久的忍受力,连母老虎也敌不过。
  刘剑飞在喘息时,总是瞅着我和香姐。后来他和我交往时,说过一句〃:香儿是好嫚子!〃刘剑飞称山东女人一律为嫚子,但他不怎么谈女人,也不怎么看女人,绝无老帽的下流气。
  我不知怎么和刘剑飞亲近起来,也许是我敬佩他的神情感动了他,也许是他主动同我交往。总之,我们开始形影不离。母老虎气得骂我,数叨我,说我会跟他走下道。我不听,照样瞅空找刘剑飞。我发现母老虎对我的强硬只是表现在嘴上,实际上她对我有些软弱。看来她真把我当亲儿了。有时,她轻轻地对我叹气,并伤心地说〃:我没好儿的命!〃母老虎从来没有伤心叹气的时候,这使我有点意外。但我不怎么理会她对我的感情,我甚至觉得烦躁和多余。我心目中的刘剑飞光芒四射,压倒一切。
  香姐照常给我洗头抠耳眼儿,约我去她的小窝里吃地瓜干花生饼什么的小玩艺儿。但有了刘剑飞,这些都拴不住我了。
  刘剑飞开始教我练武,打长拳。夜晚无人,我们跑在海滩上,借着海光月色或港湾那边的船灯,挥拳踢腿的练起来。刘剑飞教我练武相当严格,一个把式做不准,就必须做下去。他最重视的是压腿、劈腿、弯腰,先把我的身子练柔软。我能吃苦,把腿压断了也不会哼一声疼。这点刘剑飞看出来,对我很赏识,更加下劲儿教我。等我浑身筋骨抻压得柔软又富有弹性,走起路来轻快得似乎脚不沾地时,刘剑飞又教我练硬功这更遭罪先练手掌,叉开五指抓海沙,一直抓得我皮肉露出血丝。然后他要我用五指插海沙,从松软的海沙一直插到硬实的海沙。
  我的手指头肿起来消下去,消下去肿起来,却不觉痛苦。后来我还觉练得不赶劲儿,就在抬煤时用手插煤堆。香姐看我这样,大吃一惊。听我说完练的全过程后,心疼得不行,死死地求我别练下去。她反复问我练这些玩艺儿有什么用。我听了大笑起来,怎么会没有用,练一身功夫太了不得啦!我告诉她,我可以用手指把砖头钻个洞,将来还能练得刀砍脖子不出血不伤皮。香姐听后竟不以为然,反而笑我〃:将来谁砍你脖子?〃总之,她反复咬定我学这些玩艺儿是歪门邪道,一点用也没有。我气坏了,气得都想骂她。可我更生气地是我也说不清楚练这玩艺儿有什么用,但我就是认为练这玩艺儿有大用处,绝对了不起,只要我练就一身硬功夫,就能走遍全世界。
  我为了练武,干脆就发了疯,除了抬煤的时间以外,我就去海边劈腿打拳插沙子。如果我当时把这股疯劲儿用在学技术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准能出息个杰出的材料。
  刘剑飞渐渐不怎么太管我,他叫我自己练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他似乎也不怎么注意我,好象我们俩从没那回事儿。我根本不理会刘剑飞,只是发狠地练腿,练腰,练手掌,练胳膊练胳膊吃苦也不小。每天一早用胳膊朝煤场边上的小树干上打,中午往煤渣上打,晚上往海沙上打。练着练着,我发现刘剑飞在暗地里注意我,而表面上又装做不注意。我陡地感到,这是师傅在考验我,看我学得诚不诚心。于是,我练得更苦更狠更发疯了。
  一个人在青少年时代,最容易迷恋一件事物,不管这事物多么荒唐可笑,在他心目中也是万分神圣。我当时死死地认定,全世界最美好最庄重最伟大和最最需要的事就是练就一身武艺。
  母老虎经常用鸡蛋大的眼珠子看我,莫名其妙、无可奈何地看我。她对香姐说我中了邪。要是换别人,她早就用巴掌把我打清醒了。香姐常和母老虎在一块儿说话,或是到海边摸黑寻我。
  一个把我当儿,一个把我当弟弟,弄得我十分恼火。
  我觉得我练得差不多了,不由自主地有些得意。在抬煤抬得来情绪时,就用胳膊往扁担上梆梆地砸两下,显示我的能耐。
  人有点能耐,总要飘飘然地显摆两下,不显摆两下就按捺不住。
  我老想和谁打一架,或是谁在打架,我马上去打抱不平。我想起我那暴躁而可怜的父亲,他的那两下子实在是太差了。由于没有打架的机会,我有时急得发疯。
  香姐弯腰往筐里装煤时,圆圆的屁股撅得高高的,我不知怎么觉得挺好玩,想起海滩上我练手掌的那个圆沙丘。于是,我用手指照香姐撅起的屁股点了一下,我根本没用劲儿。谁知她却大叫一声,扔下铁锹,捂着屁股往前跑了两步。这一声大叫几乎全世界都能听见,差不多整个煤场的人都朝这边看了一眼。
  母老虎呼呼喘着气跑过来,问怎么回事。香姐冤屈地说我用煤块砸她屁股,说着说着还真掉下眼泪。
  我有点吃惊,以为香姐是假装和我闹着玩,但看她确实冤屈得掉出泪珠来,有些慌了。我万万想不到用手指轻轻点那么一下,会有那么厉害。一下子,我又有些得意起来看来我的功夫练得不赖,只那么一点手指,香姐竟感觉是用煤块砸她。
  母老虎疑惑不解地瞪着我,肥厚的大嘴唇半张着。我的脸色刷地红了,我不知怎样和她解释这件事情,同时我也为自己手指的功夫得意。但这种得意又无法表露,我只好傻呆呆地望着母老虎,一句话也支吾不出来。
  母老虎喘气的声音越来越重,我知道她对我的举动有些愤怒,说不定她那大巴掌能搧我一下。不过我想好了,只要她的大巴掌搧过来,我就用练硬的胳膊挡,叫她也尝尝滋味,知道一下我的厉害。
  谁知母老虎动也没动,却发出一句比香姐还冤屈伤感的话音〃:我的儿呀,你变坏了!。〃晚上,我既有些内疚又有些得意地走向海边沙滩,只见刘剑飞站在那里。他冷笑着问我:〃练得不错了吧?〃我有些忘乎所以,以为他是在表扬我,便随口答道〃:还行。〃刘剑飞挽起胳膊,说〃:我看你行到什么程度。〃便叫我上前用胳膊打他的胳膊。我有些不敢,说实话,我怕他吃不消。
  〃打!〃刘剑飞猛地一声喝〃:快往我胳膊上打!〃我有点意外,便赶快举起胳膊朝他胳膊打去。
  〃使劲!〃刘剑飞见我打得没有力气,又一声喝。
  我一下子火起来,朝他狠劲打去。心里想,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别以为我比你差多少,来吧!
  我们面对面站立,两个人谁也不吱声。我的右臂撞他的右臂,他的左臂撞我的左臂,四条胳膊象四条棍子似的交叉撞击。
  开始我很轻松,什么感觉也没有,打得很猛。刘剑飞没我这么个劲头,只是一下下用胳膊抵挡,被动地接受我的撞击。打着打着,我觉得不妙,因为他的胳膊越打越硬,象两根实心木棍。而我的胳膊竟有些酥痒,不争气地打起颤来。我咬紧牙,还是发恨地打下去,我揣摸他也是在硬着头皮坚持。可越打越不是那么回事儿,我的胳膊开始疼了,撞击在哪个点上,哪个点就象一束针在扎我;后来只要撞击过去,整个胳膊都象针扎似的疼。刘剑飞却始终是那副等着挨打的架势,无声无息地举着两只胳膊,怎么打也是那个样。我吃不住劲了,心里发慌。心里一发慌就全盘乱了阵整个身子登时汗如雨下,筋骨好象散了架。
  我希望刘剑飞给我个停止的眼色,但他就象死了似地阴沉着脸,毫无知觉,麻木不仁。
  我越打越疼,每撞击一下,浑身的骨节都震动得要裂开,我觉得我的眼睛都被震得错位,迷迷糊糊地一阵阵发昏发黑。要命的是我的脾气不允许我停下或是告输。疼痛我不怕这你知道,我肚里的肠子流出来时,我不但能跑还用水去洗也许我肚子上的刀口裂开了,肠子又要流出来。我感觉刀口那儿剧烈地疼痛,象谁用手撕那个地方。不过我并不担心肠子流出来,即使是肚子里的东西全流出来我也不在乎,只要我还能继续举起胳膊去撞击他的胳膊。
  就在我不行了的时候,刘剑飞却突地来劲了,他的两条胳膊逐渐挥动起来,朝着我僵硬的胳膊打,越打越有劲,越是疼的地方越是打得狠。这家伙从我的手腕往下挨排打,一直打到肩头,再从肩头往回打,一直打到手腕,毫不客气地把我两只胳膊打得面目全非。他的凶狠也激起了我的凶狠,拚了命似地同他对打,一直打到我通一下坐倒在沙滩上。
  看我倒在地上,刘剑飞这才放下胳膊,慢慢走到海边。他用海水朝胳膊上泼了几下,轻松地搓洗几下,然后站起身来甩甩胳膊,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走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气得要死,要是眼前有把刀,我绝对能自杀。
  我坐在沙滩上,一动也不动,心里不是滋味,两条胳膊象两个沉甸甸的煤筐,拽着我酸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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