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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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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看出,那些看热闹的老百姓听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来没听到敢这样骂专政队的狂言。
  时间一分一秒地挨下去,两个战士还吊在烟囱的半腰,下面还是忙忙碌碌的。人越聚越多,车也越来越多,救护车也开来了,几个带胶皮手套,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站在那里,等着抢救我。广播车上的喇叭又响了,但不是原来的声音。一个南方腔调的声音说,他是什么什么负责人,他保证按政策办事,决不再打我一下。他说我的问题不是敌我性质,是人民内部矛盾,只要我认识错误,重新做人,是可以得到宽大处理的。
  这个什么负责人说的话挺中听,也挺有些道理。然而,这是对烟囱顶上的我讲,到了烟囱底下,全他妈不认你。一想到那几个横眉竖目,斜叼烟卷的坏家伙,我就什么也不能相信了。当那个负责人讲完话时,我蓦地感到,人活到这个份上,确实不应该再活下去。即使是刚刚讲的话全都兑现,我也没脸走下烟囱,那实在是太没意思。
  一阵悲凉涌上全身,我最后地环视一下我住的城市。正是春末夏初季节,嫩嫩的白杨叶子和细细的柳树叶子,象淡绿色的烟雾,在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中飘浮。太阳已经升到中天,金光灿灿的海透出深蓝和墨绿色,城市的屋脊倒金光灿烂起来。然而,这全都没用了,我鼓足了最后的力气,瞄着钢架铁罐处,准备尽力一跃。
  一声尖锐的急刹车声使我愣怔一下,只见一辆溅满泥土的吉普车冲到烟囱根底,车还没停稳,就从车门扑出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向上面伸着双手,撕裂嗓门地哭喊:〃弟弟!弟弟!你千万不能。〃我定睛一看,是我的姐姐。
  我当时并不知道专政队派车跑了几百里地,把我姐姐和姐夫从农村接来。姐夫那派被另一派打败了。他在革命组织头头学习班里认真检查错误,说是在伟大的革命风浪里喝了几口水,没什么,还要继续革命。他坚决要求革命委员会批准他到农村去,象红卫兵小将那样接收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样,他带着我姐下了农村。
  姐姐的哭喊声使我浑身一震,我怎么也难相信这是事实,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死了。更使我吃惊的是车上还下来个小孩,是一个专政队员抱下来的。小孩看到我姐姐哭喊的样子,吓得哇地一声哭起来,并从专政队员的怀里挣扎着扑向我姐姐,连连喊妈。那声音又尖又细,是个小姑娘。姐姐有孩子了。
  我象傻了一样,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真想不到专政队会把我姐姐搬来,我自己都找不到我姐姐,他们竟能找得到,我模模糊糊地有些感动,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怕我死。批斗时说我死有余辜,还要踏上多少只脚,可我真要死又把他们吓成这个样。
  我姐姐没喊几声便被一些人叫到广播车里,大喇叭嗡嗡了一阵,陡地传来姐姐的喊声〃:弟弟,我是你姐姐,领导叫我来看你,没想到你要。呜呜呜。〃姐姐哭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大喇叭响亮地放着姐姐的哭声,四周密密麻麻看热闹的人群晃动了,他们全被姐姐的哭声感动。我心里更是难受得不行,我恨不能立即爬下烟囱,跪到姐姐身前,求她原谅。
  姐姐的哭声停住了,整个世界都静无声音,我感到大烟囱在我脚下微微地颤动,好象是被姐姐感动的。喇叭猛地又响起来,是又尖又亮的童音〃:舅舅,你下来,你别死,我想你。〃呜姐姐的哭声又传出来。
  象谁推了我一下似的,我不由自主地奔向梯口,抓住烟囱梯子的扶手,一级一级地往下走。下面的人群嗡嗡地骚动,都想靠近烟囱根,看看我什么样。
  专政队厉声吆喝,哗哗地拉动枪栓,轰赶着人群。我知道下去没有好下场,但我顾不得那么多,只要让我走到姐姐面前叫一声姐姐,看一眼我从未见面的小外甥女,怎么处理我都行。
  可我做梦也想不到,我的脚跟还没落地,一群专政队员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没容我转身,就把我五花大绑捆翻在地。我不用说看我的姐姐,连捆绑我的人都没看清,就被连拖加拽地关进一间只有一个小窗洞的屋子。
  住一会儿,军管会的官儿到小屋子里,看样他不是一般人物,后面还跟着两个当兵的保护。他只看了我一眼就吩咐专政队给我打水洗一下,又吩咐给我换一套干净衣服,最后还吩咐给我做点病号饭,面条热汤什么的。
  专政队员连连点头,兔子似地跑来跑去。这些家伙在我们面前横眉竖眼,飞扬跋扈;见了戴帽徽领章的,却象个孙子。何况这个戴帽徽领章的还是个大官。给我换衣服时,这些家伙温柔得比女人还女人,似乎压根就是这样。
  军管会的官儿挺厉害,他并不怎么相信专政队的温柔表现。
  当着我的面,他订了三条规定:一、不许再进行体罚刑讯。二、认真过细地查清问题,按政策办事。三、决不许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件。总之,要触及灵魂而不是皮肉。
  专政队这些家伙不但鸡啄米般地点头,还掏出小本本一字字记下来。最后,这帮家伙唱歌似地齐声答道〃:坚决按首长指示办事!〃我始终一言不发,我知道这些家伙阳奉阴违的伎俩。大屋子里的那帮小子天天讲专政队的笑话,我早把他们看透了。因此,当军管会的官儿离开小屋时,我赶紧提出:一定要见我的姐姐。
  军管会的官儿问专政队的负责人〃:家属呢?〃〃我们正在做家属的思想工作,让她也能从政治上帮助犯错误的亲属。〃〃这个方法很好。〃那个官儿走了。
  我知道完了,马上就要天地大变。不过我并不害怕,顶多是个死。人到了这个份上,死好象是一种出路。然而,并没什么动静,一直到晚上我睡过去,专政队也没来惹我一下。我觉得我也许把问题看得过份严重,其实我并没犯什么大错误。我没杀人放火搞破坏,我没讲反动话也不是反革命,我的出身好得不能再好,我父亲逃荒要饭,我唯一的错误是没积极参加革命造反派去打走资派牛鬼蛇神,但我却勇敢地帮助林晓洁她们捉过走资派胖领导。我想来想去甚至认为自己还挺有功劳的。打架斗殴算什么错误?我打的那些小子全不是好东西。
  我睡得挺香。吃了好几碗面条,穿着专政队发的那种劳动布装,上面还印着〃革命委员会好〃的金黄字,再戴上一个红袖标我就――我还真戴上火红的袖标,光光彩彩地在大街上走。倒霉的是还没走上一分钟就掉进一个大坑里,坑边上的石块随我一起掉下去并很疼地砸在我身上。
  我一下子醒过来,原来我不是躺在床上而是掉到水泥地上。我再眨眨眼,才发现我是被一群专政队员拖下床的。
  我立即明白了一切,并立即怒火万丈。可恨的是我四肢瘫软,没有一丁点反抗的气力,我大概都不能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站在我面前的全是我白天打过的家伙,那个第一个挨打的两只眼几乎长在一起的家伙竟然也在,而且毫无损伤。他正阴险地朝我冷笑,得意他白天装死骗我没再打他。这些家伙看我醒过来,便咬牙切齿地骂起来,骂我是地富反坏牛鬼蛇神,骂我是疯狗,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向无产阶级专政反扑,就这一条就能枪毙好几次。
  我装作昏昏然,暗暗用两臂护住脑袋,贴着地面看那一圈大头鞋我就知道又要来一次。天这么暖和了他们还不脱大头鞋,大概就是为这一手。奇怪的是我不想死了,而且无论如何也不想死。我做好一切不死的准备。
  谁知这些家伙并不打我,反而摸摸索索地整理我的床铺,似乎要给我铺得舒服些。他们仔仔细细地铺完床,却又小心翼翼地把我抬上去。正当我莫名其妙时,这些家伙一下子按住我的四肢,用宽布条把我手脚牢牢地捆绑在床上。我大声叫骂,但没叫几声,有一个家伙命令给我嘴塞上东西。这个家伙在这其间老是命令和指挥着什么,我拗着脖子看清他是斜叼烟卷的那个家伙,恨得我差一点就连人带床蹦起来。
  你绝对想不出他们用什么方法打我,全世界最有水平的打手也打不出这个水平来。这些家伙把我绑牢扒下衣裤后,并不凶狠地拳打脚踢,而是在我的皮肉上放一块极其光滑的木板,然后用木棒小心翼翼地打那块木板。这些坏家伙从半夜一直这么仔细地打到早晨。打得我以后多少天不但不能说话,连呼吸一下都心肺俱裂。我那粗糙的皮肤不仅没有一丝伤痕,还变得细嫩透明,红盈盈的象姑娘的脸蛋。当然我的身子肿起来,但肿得美丽无比,亮晶晶地象抹了层猪大油。军管会的官儿并没忘记我,派人来检查询问过。但他们都以为我得了什么怪病,连那个对我挺好的医生也断定我没挨打,因为我没有一丝外伤。
  最难受的是我好长一段时间站着睡觉,因为我的皮肉即使轻轻触一下棉花,也象针尖扎得那样疼。我敢说,要是全世界比赛遭罪,我绝对能得第一。我遭罪遭得连使我遭罪的那些家伙都感动了,特别是那两个眼珠子长得很近的家伙,暗地里给过我不少帮助,还给我接过好几次尿。
  后来我又被他们这样巧妙地折腾过好几次。我不吱声,只要他们不把我弄死,我就能全找回来。说真的,我就是靠着这种强烈地报复心理才怎么折腾都能乐观地活。
  形势越来越正规,我们被转到一个专门看管犯人的地方去干活。都是些简单地挖土钉箱子糊纸袋的工作。看管我们的是公安局的人,穿正规的警服,不象专政队那样打人,只是偶尔在审讯的时候扭你一下或踹你一脚,温和多了。比我关押得早的小子都叫那个地方是〃伦敦大学〃,后来我才知道是那里厕所少,大家只好轮流排队上厕所,意思是轮蹲。我在那里待了好长时间,练就了一身可以几天不上厕所的硬功。这对我后来的生活挺有用处,我可以持续一整天劳动,一分钟也不间断,大挣其钱。
  我不明白整天闲着没事的公安人员为什么不修厕所。后来有人告诉我,曾有人从厕底下的粪池里钻到外面逃跑过,所以只留一个厕所,一次只能进一个人绝对保险。这个规矩沿用了好几茬犯人,而且粪池外面的出口用水泥封死了,还继续轮蹲。直到我离开那里也没改。
  十六
  我倒霉的那些年,当时觉得相当漫长,回忆起来却象没那段历史。我们还是跳过几年说吧。1979年,我30岁。如果不刮胡子,我就是50岁。然而我的心情很年轻,想什么事还是那么简单和快活。天气很好,阳光也很好,民权街还叫民权街,王麻子锅贴铺还叫王麻子锅贴铺。姐姐全家也从农村搬回来,照旧在服装厂工作。似乎大家白忙乎了十来年,一切又从原地踏步。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谁也不能回原地踏步,怎么使劲也回不去。就拿我自己来说,30岁,人过三十日过午,半辈子了,还没个完整的家。青春可以消失,爱情可以过去,但老婆不能没有。中国人都是这么个过法,你要是例外了就不好看。更重要的还不是这个,不用说没有对象,就是有对象我也要不起。
  因为我还没有职业。煤场早就给我除了名,其余的工厂全都不敢要我。有很多工厂干部都知道我,一听说我是那个年代里的谁谁谁,立即吓得面如土色。不知道我的那些干部却又要看档案,一看更完了,连我什么样都没看见就说不行。
  我象溜死狗一样满街乱溜。我想去找郑为民那帮海碰子,在海上捞两个钱。但他们几乎全洗手不干,郑为民还当上什么警察,去什么地方学习了。有人说我要是多说些软乎话,回原单位是可以的,上面好象有政策。我们那个单位现在鸟枪换炮,根本不用抬煤,全是机械化。但我饿死也不回去,因为我不愿说软乎话就是不愿说。这其间煤场那些家伙还跑街道来调查我,说我在那个年头迫害过老干部。罪行是我把胖领导按进水里差点灌死。我为此大发雷霆,跑到煤场办公大楼从一楼叫喊到5楼,吓得干部们纷纷把门关紧,任我在走廊里喊叫。我说我在那个年头没参加任何造反派组织,没拿过枪。要不是我下水抢救,胖领导早他妈烧了若干周年!是我吆喝他不自杀的。
  据说胖领导当时正在办公室,但他躲着我没敢照面。不过我这么喊叫一番后,再也没人来调查我了。
  我开始喝酒,从姐姐手里弄出几个钱,我就跑小馆里去喝,喝得什么都不知道为止。酒真是宝贝,不管你有多大的愁事,喝下它也能兴奋起来。饭馆里有时有些小子打架,比我们那阵差远了。和我们比起来,他们简直是闹着玩。我已是30岁的人了,不象过去那样好胜。不过酒喝多一点,也按捺不住。我喝令打架的小子全都滚出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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