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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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香姐和老肉猴结婚的事太伤心了,这件事差不多弄得我神经错乱。我对生活本来有那么多美好的想头,全被这件事搅光了。
我昏昏沉沉地走出宿舍,满天的星斗都在朝我眨眼睛。不管发生了什么倒霉的事,它们照样闪闪烁烁,这个世界真可怕。
四周全是一片黑蓝色的寂静,我稀里糊涂地朝前走着,似乎在寻找什么。其实我一点也不稀里糊涂,我在寻找有日本房的地方。
我们这个城市所有漂亮的日本房、德国房、俄国房或什么国房,全盖在东区。
日本房子最好认,它的墙皮从来不象我们抹得那样光,而是粗拉拉疙瘩瘩的。就象大嘴巴给我盖的小屋,用水泥甩出疙瘩花。我在各种各样的日本房中间走来走去,寻找老肉猴住的那一幢。我惊异地发现,没有一间日本房是相同的形状。过去我以为一幢幢日本房全是一个式样,可你仔细看去,却会发觉不是那么回事。有的日本房明明是一模一样,但最后还是不一样,总有一片瓦或是一扇窗变了花样。我完全气疯了,拚命瞪大眼睛搜寻,我发誓要找出两间相似的日本房,否则我就一直走到天明。
我大概把我们这个城市所有的日本房都看完了,但我还是不泄气地继续看下去,因为我已弄不清楚我跑出来干什么。猛然间我站住了,面对着一幢日本房目瞪口呆。这是所有日本房中最差的日本房,盖得小小气气而又窄窄巴巴。这使我感到资本家也有穷有富,这肯定是个穷资本家盖的。不过这个破日本房倒有一扇大窗,其实不管多么小的日本房全都有扇大窗,那窗还凸出墙面,倒挺好看的。
我象木头一样呆住不动。那扇大窗上挂着一个大窗帘鸳鸯戏水。这绝对是香姐织的准备铺在床上的,但不得不挂在窗上。香姐织的那些窗帘又小又窄,挂在中国房的窗上才合适。
那鸳鸯戏水的外面还有一层粉色的纱帘,屋里的灯光象照电影那样把鸳鸯戏水的图案照在纱帘上,叫你看了眼热。特别是在这静静的夜里,四周全是黑乎乎的,那亮得耀眼的大玻璃窗,那闪光的鸳鸯戏水,会使你感到屋子里面一定很美很温暖,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幸福感。
我就这么目瞪口呆地怔在那里,也忘了此时是什么时辰。
突地,窗里的灯熄灭了,那对活龙活现的大鸳鸯消失在黑暗里。我似乎是挨了一棒似地醒过来,我一下子想起黑洞洞的窗口里面是香姐和老肉猴,这简直就要了我的命那亮晶晶的发辫和肉猴子上的黑毛,你根本就不敢去想窗口里面的事,可怕的是我却一个劲儿地想。不知怎的,我竟打起抖来,象冬天掉进海里。我赶紧逃离这个窗口,故意去想一些别的事,可我怎么想还是这件事。更倒霉的是我老是撞见一幢幢日本房,而这些可恨的日本房此时全都一个模样,所有的窗口都是老肉猴家的窗口,叫你觉得怎么也逃不出去。
我走了很多路,多得我都觉得走到国外去了。奇怪的是,天竟然亮了,亮得那样奇妙,我似乎是一抬头,天刷地亮了。
我的心情也为此刷地好起来。
我发现自己兜了一夜的圈子,因为我还是走在东区的一个花园里。花园旁还有几幢日本房,但在亮堂堂的天底下,对我的威胁不大了。早晨的花园特别叫你心情舒畅,叫你心情舒畅的是没白天那么乱噪的人。一切都是那么静,花丛树叶石凳小径亭栏全都溶在乳白色的黎明中,任你飘游其间。另外是空气好,好得不能再好。尤其是我这个吸惯了煤灰的人,简直就是到了人间仙境。我大口大口地吸着清凉纯净的空气,淘洗我那吸满煤灰的心肺。我快活得嘴里发出嘶嘶的响声。
不一会儿我就快活不下去了,因为树丛里有人影晃动。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些男男女女在复习功课。有一个女学生一会儿打开书本,一会儿合上书本,嘴里小声地背诵着。她的动作既有节奏又优雅文静。使我伤心地感到念书还是美好的事。
念书确实是美好。我如果现在念书,就不会知道刘剑飞母老虎香姐老肉猴,也不用为他们这么折腾自己。
我想起林晓洁。我那么动情地想起林晓洁。我觉得她是我心底下最后一点什么东西了,我甚至有点害怕这最后一点东西丢了,那我可真完啦。
全世界也没有这么巧妙的事,那个动作优雅文静的女学生正是林晓洁。当我看清楚她时她也看清楚了我。但我发觉她对我有些害羞,脸红得象做了什么坏事似的。很快我弄清楚她害羞的原因是她辫子是散开的。她一面惊慌失措地拢着头发一面说她早上起得太仓促。
我心里却巴不得她一辈子这么散着发辫,这样实在是比梳整齐了好看一百倍。
尽管林晓洁惊慌失措,但说话的声音却尽力放轻,她怕影响别处复习功课的人。我一下就感觉到林晓洁的文雅和修养,她实在是全世界最好的人。其实那些人离我们十万八千里远,根本用不着这么小心。
我想赶快离开林晓洁。我这个人不知怎么有这样可恨的毛病:本来心里最激动最想见的人,一旦见了却又慌得想赶快逃掉。
林晓洁问我这个工人阶级怎么到这儿来了。我说我昨晚加夜班,刚下班路过这里。她说这里离西区我住的那个家很远,为什么不从煤,那边直接坐公共汽车。我说我愿这么走,我从来都愿这么绕些弯子走,锻炼锻炼么!
我撒起谎来连我自己都佩服。
林晓洁也佩服起来,她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小声叫道〃:真是工人阶级!真是工人阶级!我永远也赶不上。〃我立即逃走了。我实在不忍心看她佩服我的谎言。但我却故意迈着雄壮有力的工人阶级步子,并走得极快,好让她感到我很匆忙,并没把见到她这件事当做一件事。我觉得我这样做才会使她对我更有好感。
出了花园又撞见那些可恨的日本房,我装做看不见。就是看见了也当作看不见。
我象一个老人那样过活。从煤场到食堂到宿舍,我独来独往,沉默得象个煤块。
香姐跟了老肉猴以后就再没来过煤场。据说老肉猴把她办到国营工厂当工人;还有的说老肉猴不让香姐到煤场出力遭罪,关在家里养护起来。不过老肉猴成了家以后,面貌大改观。每天都穿着新崭崭的吊兜干部服上班,脸上的肉猴子也不那么扎眼了,上面一撮肮脏的黑毛剪得干干净净。我知道那是香姐给剪的,也许她还给老肉猴抠洗耳眼儿呢!有人说老肉猴成家以后变得俊多了,脾气也变好了,整日里笑嘻嘻的。还有人说看见老肉猴在家做饭扫地抹玻璃,勤快极了,对香姐百依百顺。
老帽说得不一样,他说老肉猴找个小媳妇算倒了霉,成天回家跪床头。晚上老肉猴更惨,上不了战场,被香姐掐得满身青紫。
我听了这些话不生气也不高兴,我甚至觉得他们在说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我又交了一个新朋友,是招工来的那帮小子中年龄最大的一个,至少有25岁。这家伙沉默寡语,但唯独同我愿多说话。开始我并不理他,任他在我面前亲热。可我渐渐便被他迷上了。这家伙懂得的知识太多太多了,简直象抬不完的煤山。他说煤是木头变的,是古得不能再古的时代的原始森林变的。木头埋进深深的地下,多少年多少年后又怎样怎样,最后变成煤。我开始绝对不相信,并且把扁担放在煤上比较说〃:煤是扁担变的?〃我得意地大笑起来。
这家伙最可怕的力量是不和你顶嘴辩论,即使他1000个正确,也决不和你吵,而只是笑一笑。但过不了一两天,他就从煤堆里找出个煤块给我看。我便大吃一惊,那些煤块上面有树叶和树干的花纹。看我吃惊的表情,这家伙也并不得意洋洋表示胜利,反而更耐心地讲解木头变石头的道理给我听。
可他并不为此算完,又说这煤还能制造雪花膏香姐擦的那种白得和雪花一样的霜脂。
当然,我死也不相信。
他还是笑笑,并耐心地同我讲,一直想办法把我讲服了为止。他说这些知识小学毕业就应该全掌握。我说我念书不好,不过也不能怪我,因为那些年似乎就应该念不好书。
他还是宽厚地笑笑。
我很快就发疯地迷上他。一个人在青少年时期,最容易迷上一个人,而且必须迷上。否则他就无法安静地活下去。
他的名字叫邵凡,当时敢起两个字名字的人都是相当了不得的人物,除非在报纸上才能看到。我觉得这个邵凡是有来路的人,但我没问。他也不说,他从不讲自己的过去。
我最迷邵凡的是和他躺在沙滩上望天,望那些闪闪烁烁的星星和月亮。他指给我看北极星,北斗星,天马星,金星,水星和各种我根本不知道他却看得见的星星。讲牛郎织女星时,他说那些星星比太阳大。星星要是一个西瓜,太阳就是一粒沙子;太阳要是一个西瓜,地球就是一粒沙子,你说牛郎织女星有多大!
在他面前,我只有长耳朵的份儿。
更叫我目瞪口呆的是他讲月亮给我听。他说美国人想登上月亮,捡一些月亮上的石头带回来。我完全不相信这件事,我对月亮的感觉还是嫦娥和玉兔。可邵凡说人在月亮上压根就活不下去。这使我很沮丧,因为我希望月亮顶上有嫦娥和玉兔。
邵凡最愿赞美外国人,说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而且不管干什么都按电钮,决不会用煤筐抬煤。一按电钮煤就哗哗流进船舱。为此,邵凡常和我去海港看外国船。他认识所有的外国船,只要一看船上的国旗,他就立即吐噜出一串外国名。他能在我面前背着说出全世界所有国家的首都。有一个国家的首都名字长得要命,叫不什么罗斯爱什么斯,至今我也没记住。
邵凡还能说出全世界所有的河,所有的山,所有的海和所有有意思的事。那些事你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却又有意思得叫你不得不听。
他说有一个国家
当然他说时国名地名人名全都一字不拉
女人的脖子上套一串铜环支撑,把脖子撑得细长。一旦女人犯了罪,便把她脖子上的铜环撤下来。那样,失去铜环的脖子立刻折下来把人憋死。
他说有一个国家
立着一个斜塔,但就是不倒,人还可以上去观光。他说有一个国家公园是漂在水上的,人可以在上面吃、住、盖房子和开车。那公园比我们煤场还大,但却随风漂动。他说有一个国家树和房子那么粗,里面却是空的,人们正好利用它做房子。只要在树干上开个门就行了。
他说有一个国家,住家里有浴池,可以天天在家里洗澡。这我死也不相信,我想不出浴池开在家里是什么样,那得多大的房子?再说上哪弄那么多的热水?邵凡说人家家里不但有冷水管,还有热水管。这我更不相信,上哪弄那么大的烧水炉子,再说热水送来时你不用,那不凉了吗?我宁肯相信脖子上套铜环树干里安家也决不相信家里有浴池有热水管。
邵凡当然只是笑笑,叫你气愤不起来。
我发现邵凡对全世界充满了激动的热情,他说我们生活没有意思外国有意思。特别是看外国船时,他的眼光异常,象绑在链子上的狗,看见远处有块骨头一样焦急不安。
我常常暗地里猜测邵凡是干什么的,我猜他是地理教师,后来又猜是自然教师,再后来又是语文老师。因为他老愿教我字和词,不管我愿不愿学,他都持续不断地在沙滩上和煤块上写个什么字叫我念。当然我不会念,他就讲给我听。
离开我,邵凡就沉郁不乐,也不讲什么话。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他愿和20岁以内的人讲话,20岁以外的人就开始变坏了。
这使我想起刘剑飞,但我又感到邵凡和刘剑飞完全两码事。
邵凡虽然知识丰富得象煤山,但干活却完蛋了。他不怎么有劲,挑几筐煤就汗流浃背。可这家伙却能凭他的知识来帮自己的忙。
早晨一上班,邵凡总是急急地第一个跑到煤场,选择先见到太阳的煤堆挑煤,先见到太阳的煤堆水分少,煤能轻一些。紧接着这家伙又发明第二个招法,寻找发亮的煤堆挑煤,他说发亮的煤比发暗的煤轻。我试了一下,果然不错。后来他又进一步研究,煤面子比煤块轻。同样装得满满一筐,煤面子就能比煤块轻出一小半来。看来这家伙实在是没力气,才挖空心思找窍门。
他甚至对煤筐的大小差别,对扁担的轻重也观察得分外精细,能减轻一两的重量他也想方设法减轻。
我对这些毫不在乎,我有的是力气。每当我挑着沉甸甸两筐煤大步如飞时,他就一面擦汗一面羡慕地望着我。
和邵凡在一起会使你充满愉快的想象。你会想到蓝天的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