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穆茶棚-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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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张兆仁给他改了什么名字,但我知道这些年他一直跟在张兆仁身边,他一定就在这万府之内。”李思行急不可耐的说。
“万府?”袁振升想了想,除了万仁,万府只有四个人,他们一个已经被证实是铁勒人,另一个是魏王府的道士,剩下的两位,就是那个老园丁万三和牢里的管家万申了,万三的年龄和李思行相差无几,那么李思行所说的他的儿子……难道是牢里的万申?!袁振升暗暗吃惊,方士奕也在心中暗惊了一跳,沉吟了片刻,方士奕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对李思行讲了个明白,更让他们意外的是,还没等他们讲完,李思行早已是老泪纵横。
“张兆仁他死了……?我的儿子现在牢里……?”李思行闭上眼,摇摇头,喃喃地念道,“这算什么?报应吗?这是谁的报应?我的?还是他张兆仁的……”
“什么意思?”这个故事讲的很长很长,整个过程中,我还是第一次打断水爷,“他既然将孤本藏书赠给那个万仁,也就是张兆仁,证明他们的关系应该很好,既然很好,为什么连他都不知道张兆仁隐居在哪里?而他的儿子又是怎么回事?都是做官之人,张兆仁至于偷别人的儿子么?”
“对,武德年间,他们的确是同僚,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过命的朋友。”水爷轻声笑笑,看着我,紧接着问了一句不轻不重的话:“但是,你有没有发现,越是要好的朋友,他的成败荣辱在你心里的位置就越重?”
“比如方士奕也袁振升?”我接茬道。
水爷摇摇头:“不,比如李思行和张兆仁……”
都在齐王府当差,都精通歧黄金石之术,都深受齐王李元吉的信任和赏识,意气风发的张兆仁和李思行之间的关系也像大家设想的一样,很要好。张兆仁长李思行两岁,二人便兄弟相称,经常私下一起切磋技艺。若真要论起医术,张兆仁还略逊李思行一筹,张兆仁更喜欢琢磨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附子几钱发汗,几钱伤肝,几钱要命;再比如,鸩鸟的翅羽入毒比尾羽入毒更快更有效;再比如,太白乌头多少钱能让人毒发身亡,再辅以多少马钱子则能让人在毒发时发汗而将体内累积的毒素排出体外,让验尸官无从查验;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只要是学问,就必然有派上用场的一天,比如当李元吉实在等得不耐烦了,打算给自己的二哥下点猛药的时候,他就想到了张兆仁。
张兆仁当然没有辜负齐王的厚望,鸩酒调制的很成功,色香味俱全,并且成分搭配的足以要了秦王李世民的命而且在事后验尸的时候还查不出什么可靠证据来——遗憾的是,李世民只装模作样喝了一口,然后就偷偷吐掉了,即便如此,那点残余的鸩毒也还是翻江倒海的折腾了一番。于是,玄武门之后,给秦王下毒的人肯定是死罪难逃了。这一天晚上,张兆仁和李思行,两个挚友之间,有了一场这样的对话: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良禽择木而栖,我们这根树没有择对,谁也怪不得。”张兆仁居然显得很平静。
“那现在怎么办?”李思行的脸色有些苍白,“等死?”
“还能怎么办呢?太子和齐王的首级都已经送到太极宫里拿去逼宫了,我们脖子上的人头还能保得住么?”张兆仁摇摇头。
李思行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说了一句让张兆仁怀疑自己耳朵的话:“你走,我留下。”
“为什么?”张兆仁觉得很意外,很感动,而且——诚恳地说,还有点怀疑。
李思行苦笑一声:“我曾为齐王卜卦,说‘唐’字拆开便是齐王名讳,齐王必为大唐之主;这几年,我又多为齐王出谋划策,将秦王府的谋臣干将一一架空,甚至还多次找人谋刺尉迟敬德,在秦王府的人眼里,我是个绝对不能放走的人,唯有一死,可你不一样,你除了奉齐王之命调制过鸩酒以外,别的什么也没有做过,调制鸩酒的事,你知我知,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我横竖难逃一死,这条罪我能替你背,何苦还要赔上你一条命?而且——”李思行抬起头,眼中闪着泪光,“兄长也知道,贱内去世的早,我只有一个独子,我死而无憾,可是他……我不愿意让他一辈子做罪人之后,在边关做一个流放之人了结此生……兄长明白么?”
张兆仁怔怔的看着李思行,沉默良久,重重地点点头:“我明白。”
李思行将自己的儿子托付给张兆仁并且亲自送他们上路的那一刻,他必死的决心里夹杂着一丝欣慰,张兆仁侥幸的心情里则带着一份重重的愧疚,然而,事情就在这一刻之后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做了太子的李世民宣布天下和解,东宫和齐王旧部一律不予追究,用人唯贤,不问出身,特使魏征则亲自释放了当时正被押解回长安准备问罪的李思行,并以重用李思行正告天下,如今的正道是天下和解,而不是赶尽杀绝。
张兆仁呐张兆仁,你真是生不逢时。当李思行获释并且仕途一路风调雨顺的消息一点点传到张兆仁的耳朵里的时候,他忍不住在心里捶胸顿足的骂自己,最难受的是,他还不能骂出来,不能对别人说,说了算是什么?你张兆仁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到头来却着了老天爷的道?这种事是要羞煞祖宗惹得祖坟上都冒青烟的呐!张兆仁没有别的办法,他不能回长安,不能说自己是齐王旧部,更不能说自己是李思行的故友,当然,也不能说当年的鸩毒是他调的而李思行只是冒名顶替。他只能继续带着故友的儿子隐姓埋名归隐山林,不甘心却又不得不甘心的做他的无名百姓,然后每天西望长安,遥望那个他最好的朋友飞黄腾达平步青云的地方。
“这……这叫怎么回事儿啊?”我有点哭笑不得,说真的,还有点想笑。
“是不是觉得这个张兆仁特别可笑?”水爷问我。
“是挺可笑,但是也很可怜。”我摇摇头,“他算是个什么?你说他贪生怕死,也不是,面对挚友的托付和那一番明显很充分的理由,他能推辞么?李思行当初的话句句在理,而且接受朋友的托孤之重,说起来比只求一死责任更大,死者一了百了,生者却还有无数的弯路要走。但是李思行发达之后,他却也不能再出头了,否则,唾沫星子都足够淹死他……他真的很可怜。”
“话是没错,但是他有一件事做的相当不厚道,”水爷喝了口茶,“他隐居是他的事,可他一直带着李思行唯一的独子——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怎么回事?报复?报复谁?报复无心插柳的朋友,还是报复有心栽花的自己?当我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实在是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这个张兆仁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和动机,总之,他一直将李思行的独子带在身边,陪着自己隐姓埋名,没有告诉过他他父亲到底是谁,现在怎样,但是——他实实在在的将朋友的儿子,视若己出。
所有的一切,一直跟着他的一个老仆人都看在眼里,他就是那个少言寡语的花匠万三。
如果万三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张家老仆役,那么恐怕便没有了后来的那些事情,但是所谓无巧不成书,既然这些事有人当故事讲出来,那么就一定不那么简单,比如——万三除了是张兆仁府上的一名老仆役以外,还受过李思行很大的恩惠,什么样的恩惠呢?说起来,也算是救命之恩吧。当年的齐王李元吉是众所周知的喜怒无常乖戾暴躁之人,万三有一次不慎弄丢了张兆仁交给他保管,准备过几天献给齐王的鎏金掐丝香炉,东西倒不算稀罕,就算献上去齐王也必然是把玩两下然后就扔到仓库里吃灰的玩意儿,但是一件小东西你弄丢了,那罪过也就大了,万三正在心神不定之际,恰好碰到了来府里做客的李思行,李思行和万三关系也很熟络,看到万三神态异于往常,便问了起来,万三老老实实地说了,李思行正好私藏有一件差不多的,便转头交给了万三让他去交差,并且嘱咐他此事不必告诉张兆仁,免得再生麻烦,从此,万三在心里便记下了李思行的这番恩德,张兆仁化身万员外带着李思行的儿子隐居在忻州,万三看在眼里,愁在心里,万仁是自己的主人,对自己这些年来的恩义自然是没什么可说的,而且无论是在长安还是忻州,万仁从来没有拿自己当过外人;可是李思行对自己一样有救命之恩,眼看着万仁带着李思行的独子就这么不声不响的闷在忻州的一个角落里,这个中的窍道,万三真的是不知道该不该讲,该怎么讲。
如果,万申就这么安分守己的待在万仁身边,那么万三恐怕也会在良心的煎熬中选择沉默下去,因为毕竟自己要一直侍奉在万仁身边。
如果,万申没有看过那本丹鼎门密传的《火经》,也没有听到过万和,也就是契苾闽文和万仁的那些对话,那么万申也许真的会一直安分守己下去,像任何一个晚辈一样一辈子好好侍奉着他的万叔叔,给他养老送终,然后继承他看起来并不大但足够儿孙衣食无忧的那份家业。
如果,万三没有发觉万申内心深处的秘密,那么他不会告诉万仁万申究竟在想什么,在准备做什么,更不会想到给远在长安的李思行写那样一封矛盾重重的信,将这些年来的一切如实相告。
如果,万仁一直不知道万申心底燃烧着的关于权力的欲望和他洞悉了自己真正身份之后的怒火,那么他会一直拿万申当自己的儿子。
如果,万仁一直拿万申当自己的儿子,他会在不久之后稀里糊涂的死在万申手里,死在他这个“儿子”手里。
其实,没有如果,他也一样死了,只是,他不是死在别人手里,而是死在自己手里。别惊讶,这一切都是万家最后那个一直没有开口的人——万三的实言相告,当方士奕和袁振升将万三带到李思行面前的时候,两个十几年没有见面的老相识顿时老泪纵横,谎言,在此刻显得完全没有必要,而万三讲出的万仁无头案的真相也让在场的每个人心颤,胆寒。
万仁的确是死了,死于他自己为自己调制的一杯鸩酒。十六年了,他太累了,受朋友托孤之重,一路逃至忻州,却发现自己恰恰走了一条最不该走的路,从此只能隐姓埋名,忍辱负重……不,忍辱负重其实背负的是一种希望,隐居在忻州的万仁连希望也没有,他只是在单纯的忍辱,忍着心底那一份愧疚、悔恨、压抑、屈辱交织的复杂情感。的的确确,他想恨李思行,因为李思行是将他陷于不义的最直接的人,但是他恨不起来,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造化弄人。他不知道该恨谁,所以只能默默的抚养李思行的幼子,这是他报复的方式,一种沉默的不可言说的报复,这种报复并不会伤害谁,就像李思行的平步青云也并没有伤害谁一样,但是它会在人心里烙下一个印迹,一碰就疼一想就疼,越想抹就越抹不掉。
十六年,他一直这样报复着,可是到了后来,他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报复早已经变了味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从万申第一次带着稚气叫自己“叔叔”开始?从万申第一声懵懵懂懂的读书声开始?从他第一次手把手握着万申圆鼓鼓的小手描字帖开始?从他每天晚上总会准时给自己送来一盆不凉不烫的洗脚水开始?从……
不管从什么时候开始了,总之,十六年的时间,我一直是你的父亲,你一直是我的儿子。万仁看着一天天长大的万申,心中百感交集,李思行,我对不起你,我偷走了你的儿子,而且,我永远也不打算还给你了。
只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长大的万申慢慢地也有了自己的心思,这种心思一点点持续到他无意中听到自己的叔父和府里的厨子万和的一次对话,终于再也压抑不住。
“原来叔父竟然有这样的身份!原来叔父竟然是一个大部族的首领!”万申越想越激动,尔后便在脑子里编织起一系列梦幻来:劝说叔父回到铁勒,带领铁勒人和西突厥联手造反,叔父将成为一个西域部族的首领,那我又是什么?万申越想越高兴,他仿佛能看到无数人跪在他脚下向他致礼的样子,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呐,钟鼓馔玉,万人之上,五花马,千金裘!远胜过蜗居在忻州这么个不知名的地界默默无闻地了此一生!万申很兴奋,兴奋地等待着和叔父一起回到铁勒,去享用那正向他们招手的无尽财富和无上荣光。
当然,他没有等到。不仅没有等到,他还一次次听到叔父在劝说万和,更糟糕的是,这个耳根子软的万和居然真的被一点点说服了。这怎么行?煮熟的鸭子怎么可以飞了?!万申第一次开始恨自己的叔父,他自己想与世无争,凭什么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