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沈从文文集 随想-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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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岸边的隐士。我不怀疑他对绅士阶级的憎恶,他对那班教授先生们的尖刻的讽刺,也无疑是出自真心。可是,他自己不就在努力加入绅士阶级的行列,也成为一名大学教授了吗?他那样热烈地赞美乡下人单纯朴素的性爱关系,可在自己的恋爱生活里,他却不也像那些遭他白眼的知识分子一样,寄出过一封接一封美丽动人的情书吗?倘说他在感情上始终和那都市生活格格不入,在实际的行为上,他却越来越和那都市的精华——知识阶级融合在一起了。在许多时候,他似乎仅仅只在笔下倾心于过去,一旦离开写字台,他倒还是愿意获取现在的青睐的——如果我这样说,该不是毫无根据的武断之论吧?
人总是矛盾的。沈从文的矛盾更是有几分必然。在某种意义上,他对昔日湘西的整个向往之情,都是被他与北平文化生活的接触所激引起来的。当他决意用现代小说的形式来抒发这种感情的时候,他就已经注定要陷入那行为和情感之间的矛盾了。除非他真正实践他在一篇小说集序言中宣布的计划,重新回到那个湘西土著军队的司书的位置上去,他就不要想摆脱这个矛盾。它必然会贯穿他的整个文学活动,并且在很大的程度上制约着他的文学成就。我不禁想,如果抓住这一点分析下去,说不定有可能获得若干意想不到的结论呢。我为什么不这样来试一试?
这一次的阅读经验使我更加清楚地意识到,一个试图去分析作家内心状态的研究者的困境是多么严重。他真正能够依靠的,只有他自己的阅读感受,其他一切材料,实际上都仅仅只有参考的价值。可是,一个人阅读时的感受是一回事,他事后对这感受的归纳又是一回事;每一个新的印象都会改变原有的感受,而你稍加分析就会发现,这每个新的印象本身又是那样地充满了矛盾:如果研究者最终凭借的,竟只能是这样一种微妙多变的东西,他能不陷入困境吗?如果他干脆就是在借题发挥,那倒省事,放手挥洒就是了。可如果他偏还要想显得客观一些,想使自己的判断多少带有一点学术性,那他简直就是困难重重。在把自己的感觉确定为分析依据的时候,他必须特别小心,稍一恍惚,就可能滑到以意为之的歧路上去。①说句实话,以我们目前的精神准备,究竟能否摆脱这方面的困境,我并不抱多大的希望。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们现在的研究到底能达到多大的学术性。堆在书桌上的这十二卷《沈从文文集》,就在赫然地向我作着严峻的挑战。
一九八七年二月
(此文原载于王晓明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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