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刀子和刀子-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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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睬他,在阿利的肩上轻轻地揉。阿利的眼里包满了泪水,我真怕它们不争气地滑出来,就在阿利的招风耳上亲了亲,我说,你乖,别丢人。阿利点点头,“嗯”了一声。我四周看看,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我们说话,陶陶,可怜的朱朱,还有陶陶带来的两个兄弟,都漠然地看着,没有谁说话。包京生拍着鼓圆的肚皮,他的肚子像一只青蛙的肚皮。我从没有见过这种人,脑袋和嘴巴像河马,可他的肚皮却像一只青蛙。包京生把青蛙般的肚皮拍得“澎、澎”地响,嘴里呼出长气来,说,算了算了,我们回吧,赶紧赶紧,别让密斯宋跟我们急。
我看着包京生的嘴巴和肚皮,看了又看,突然仰起头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我笑得非常野,人人都被我笑呆了。我笑完之后,伸出一根中指头对着包京生骂道,你也配当宋小豆的乖儿子啊?你这个青蛙一样的臭狗屎!
包京生先是惊讶,然后满脸胀得通红。他捏紧了两个铅球一样大的拳头,绕过烧烤摊,走到了我的跟前。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了,阿利靠着我,身子都在微微发抖,他的手还攥在我的手里,攥得全是汗水。就连卖烧烤的小贩都退出两步去,一脸的惶恐,却说不出话。是啊,没有一个人说话,陶陶站在我身后,我也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我一动不动,只是望着包京生河马般的大下巴,我说,妈的×!你来试试吧。
没有人说话,好像沉默了很久,靠岸的游艇忽然屁响屁响地鸣了一声笛,懒洋洋破开污水,朝河的那边移过去……包京生的脸色慢慢暖和下来了,他说,爷们不跟娘们斗。大伙儿回去吧,赶紧赶紧。他跟个校长似地挥挥手,他说,阿利,赶紧赶紧,啊!阿利就哆哆嗦嗦掏出皮夹子,把烧烤的钱付了。包京生笑起来,又和蔼又慈祥,再挥挥手,一拨人就跟在他的屁股后边,磨磨蹭蹭进了那扇嵌了铁花的栅栏门。
第三章 包京生来了(三)
放学以后,我还在十三根泡桐树下等陶陶,但是我没有上他的捷安特。我说,陶陶,包京生为什么要收拾阿利,当着你的面收拾阿利?
收拾,什么叫收拾,陶陶说,包京生开个玩笑罢了。
我说,你开什么玩笑!我说,那是包京生打狗欺主,至少也是打草惊蛇,他要试试陶陶
到底有好大的能耐,也试试高二·一班到底是水深水浅。那家伙是个狠将,他敢骑到你头上拉屎拉尿呢。
陶陶低着头,沉默一小会,他说,他不会的。陶陶就像在宽慰我,也更像在宽慰他自己。他说,包京生跟我无怨无仇,为什么要骑到我头上呢?
我笑起来,我说,陶陶,对我说实话,你怕他?
陶陶说,哪个在怕他!我不跟他一般见识。
我叹口气,我说,你在学着跟宋小豆一样说话了。好了好了,我累得很,我要回去睡觉了。
公交车来了,我一步就跨了上去。车开出一段路,我回头望望望车站,陶陶还推着捷安特,立在十三根泡桐树下边。四月天湿渍渍的风吹进车窗,把我的眼睛、鼻子都吹酸了,吹红了。真的,四月的风就是这样,一小会的时间,一下子就把你吹得难过极了。
第四章 深浅(一)
我们家住在东郊工业区的跃进坊。你以为坊就是作坊的坊吧,酱油作坊,豆芽作坊,或者是鞭炮作坊,哦,不是的不是的,这个坊不是那个坊。我们的坊是大跃进传下来的古老称呼了,一坊就是一处宿舍区。听说我们东郊共有三十六坊,或者是一百零八坊,谁弄得清楚呢。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干巴巴的红砖楼就像废弃的火车厢,乱七八糟地撂在荒地里。这儿是真的安静啊,安静得连红砖墙都长出了成片的蘑菇和青苔。从前,我妈妈说,从前这儿是热气腾腾的地方,成千上万穿蓝装的工人川流不息,厂房连着厂房,就像田坝连着田坝。我
到今天也不晓得,为什么工厂的名字都跟密码一样如同天书,123信箱,456信箱,789信箱,隔着嵌花的栅栏,厂区的林荫大道长长地延伸,延伸到一个烟灰色的终点,多么气派和神秘。当然,那是从前了。现在不是这样,现在你到了东郊,还以为是到了月球呢,要多么荒凉就多么荒凉。先是烟囱不冒烟了,后来厂门上都吊了一把大铁锁。航车停了,电灯不亮了,机床生了锈,很多人下了岗,人气就散了。就算不是月球吧,东郊也荒凉得像蝗虫篦过的镇子,瓦檐口被雨水和风咬出了蜂窝,楼群见出了出土文物一样的破旧,就差没有人在上边钉个铜牌,标明这曾是哪位名人可怜的故居。名人和屋子都同样的可怜了,不过,屋前屋后还有银杏、梧桐、黄桷、皂荚、桑椹……还有没心没肺的芭蕉,依旧在春夏天里茂盛如旧,亭亭如盖,绿得让人心慌。坊里心野的家伙早就跑出去野了,上新疆淘金子,下海南炒地皮,留下那些趿着拖鞋、抱着茶碗的老头、妇女,在黄桷树下不分昼夜地搓着小麻将。
小麻将不是什么军事术语,小麻将就是输赢只有几毛钱、几分钱的小麻将。输赢小,是因为挣得少。妈妈就说过,哪个不想打大麻将呢,一掷千金,多豪迈啊!可是你和他都下岗了,一个月就只有百把元,你就是把他的骨头熬干了,也就是百把元啊。你说这个麻将如何不小呢?!
我们的家住在一楼,我的床头正好临窗,那些麻将桌就像摆在我的枕头上。好在搓麻将的人是很少说话的。麻将桌上所有的话都是废话,人人都是凭着肚子在盘算。麻将在桌布上转动的声音,就像陆战靴走在塑料跑道上,屁响屁响的,有时候他们和我心意相同,搓的人心头发紧,听的人就心烦得要吐。
妈妈又跑边贸去了。她恐怕已经赚了几个小钱了吧。她临走时总要给我留下一大堆方便面,是那种120的康师傅面霸。她做过厂里的会计,计算什么事情都不糊涂,我也就能够根据方便面的数量,知道她要出门多少天。当然了,她还给我留下一摞钱。钱的多少,取决于她心情的好坏。她自己快乐,对女儿的负疚就多,给的钱也多;反过来,她难过,觉得别人都有负于她,她给我的钱就少。屋子里黑洞洞的,从窗外射进来的灯光,把屋子照得更黑了。我懒得开灯,就摸索着给方便面泡上开水。方便面发出一股很干脆、很温暖的香味,很接近把一把干葱烧糊的味道。我喜欢这种味道。喜欢那些在电影电视里大吃方便面的男人,吃得呼噜噜响,满头大汗,鼻子通红,就露出一股霸气来。我又想到了陶陶,陶陶是有霸气的,没有想到他的霸气碰上包京生,一下子就瘪了,跑气了,不见了。
第四章 深浅(二)
我是进高中时才认识陶陶的。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吃了一惊,我心里就是那么格登了一下,真的,我听到了胸膛里格登地一响,就像断了一根骨头一样。我对自己说,哇,怎么会是他呢?
你问他是谁吗?其实我也不认识,我不晓得他是谁。天晓得他是谁?初三毕业后的暑假漫长得无边无际,在我的记忆里,天天都有雨水落下来,落在芭蕉肥大的叶子上,就像古代
计时的水漏落在盘子里,无聊得让人揪心又揪肺。我翻出爸爸的望远镜,透过窗户朝外看。望远镜是爸爸买的处理军需品,只有一个镜头还管用,即便做一个玩具,我也嫌它丢我的面子。但是在那个百事无心的时候,望远镜还是给我带来了一点儿的惊喜。越过一片滴水的芭蕉叶,一条坑洼泥泞的水泥路,我看见路口黄色的公用电话亭。在灰蒙蒙的雨幕里,在干巴巴的红砖中,黄色就像油菜花那么惹眼又好看。当然,让我不厌其烦看出去的,并不是小小的电话亭,而是在正午之前匆匆走过望远镜里的一个男人,而电话亭就是他最好的背景。雨不过午,雨水在正午之前总是要歇上一会儿的,他把雨伞夹在腋下,两手抄在裤兜里,背微微地驼着,是那种有意做出来的驼,漫不经心,又从容不迫。他显得总是有心事,但这心事又显得恰到好处,增加了他的分量,却不能够把他压得垮下去。我从没有见过他,在产业工人大本营的东郊生活着这么一个人,也真的算奇迹。事实上,他只是生活在我的镜头里,我一旦把望远镜拿开,他立刻就消失了。我曾经想在正午前跑到电话亭去等他,就近看看他,可是我不敢。为什么不敢?怕自己脸红,也怕他让我失望……谁晓得呢?
后来我撑着雨伞去查了电话亭的号码,这件事情,我现在唯一记得清楚的就是这个号码了,86744501,并不好记,可是我始终没有忘记。每天当他一点点走近电话亭的时候,我就往86744501拨电话。我听不见铃声,但是他能够听见,我希望有一天他会把话筒摘下来,我就说,喂,你好……然后,我不晓得该怎么说了……当然,并没有出现然后,因为他一直都是自顾自走自己的路。有一回他停下来,打量着话筒,犹豫不决,他甚至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朝着话筒伸过去。我在大约百米之外,一手举着独眼龙的望远镜,一手攥着话筒,我觉得自己心都要蹦出来了。就在那个片刻,铃声断了,我愣了一小会,赶紧重拨,8…6…7…4…4…5…0…1…!但是我抬起望远镜时,他已经不见了。雨水的季节过去了,我再也没有从镜头里见过他。因为有一天我把望远镜摔到了地上,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了。
我把这件事情给朱朱讲过,我说我很傻,是不是?朱朱婉尔一笑,她说,哪个女孩子没有做过傻事啊?知道吗,那个人是你的幻觉,根本没有他。
我当时觉得朱朱是对的。是啊,一定是幻觉,要不然,我怎么就根本想不起他长的什么模样呢?
当我第一眼看见陶陶的时候,心里忽然一下子雪亮了:他多像在雨天的正午前,从我的镜头里走过的家伙啊。我当然晓得他不是他,他是男人,而他还是男孩呢,可有什么关系呢,男人都是男孩长大的对不对?陶陶是男孩子中间最高的,头发左边染了金黄色的一小撮,抄了双手在裤兜里放着,站在男孩堆里,满脸都是满不在乎。后来,他说他看见我头发那么短,短得就像板寸,嘴巴闭得那么紧,紧得就像老虎钳子,就是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我就说,那你为什么要喜欢我?他说,我其实没有喜欢你,我只觉得心烦,怎么会钻出这样子一个女孩呢!是啊,陶陶说,我只是想咬你一口,好比一条狗要咬另一条狗。
我说,狗屁!
第四章 深浅(三)
头一回的班际篮球赛,我们班的女生都为陶陶吼哑了嗓子。其实他的动作并不优美,也说不上矫健,常常用胳膊肘撞人,还抱着球乱跑,但女孩子是多么贱啊,横竖都要扯起了嗓子为他惊声尖叫。我也是瞪大了眼睛追着他看,可我的喉咙堵得慌,发不出声音来。我老在想,这个人真就是那个人啊?哦,太奇怪了,这个人就是那个人做男孩的时候吧?我其实对那个人一无所知,但是我盯着陶陶,确实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就像电影里常常出现的情节,兵荒马乱、人潮汹涌,在拉得慢而又慢的镜头里,一个人向着另一个人挥手跑去。跑啊
跑,总是跑不到一块儿……
比赛结束后,一声破锣响,高二·一班输惨了,我永远记得那个比分,14:62,跟邮戳一样印在我们的胸膛上。我们班的运动员都垂了头,做了贼似地心虚。只有陶陶抱了球望着天空,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他的满不在乎里充满了委屈,更让女孩子想为他哭泣。嗯,是真的,好多女生都哭了,你抱我我抱你,哇哇地乱哭,都是要挖空心思哭给陶陶看。我忽然觉得很心烦,我不是烦那些假眉假眼的小女子,而是烦自己也变得有些假眉假眼了。噢,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也会掉泪,为了那个输得精光的家伙噗噗噗地滴下一串什么水……我撇下大家,一个人朝教室跑去了。
但是在教学楼第三层的拐角处,陶陶突然追了上来。他说,妈的×,就是输在你身上!拉拉队闹得那么凶,就你像个丧门神。
我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我说,你要是专心打球,咋个会晓得我是丧门神?男人没出息,只会拿他妈的女人来出气。
陶陶胀红了脸,举着手来,做出要扇我的样子。那时候我还不相信,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会对女人下重手。我仰起头,迎着他的手。我的样子是在说,你扇吧你扇吧,你就是这样扇一个女孩子的?!事后想起来,我的脸一阵阵发烧,我的样子是不是像在撒娇?我对自己说天哪,你居然也会给男孩子撒娇!
陶陶的手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