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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曹文轩天瓢-第34节

小说: 曹文轩天瓢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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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就在灯下聊天。看看天色已不早了,采芹说:“洗洗睡吧。”    
    她们合睡在一张小小的但却很舒服的床上。    
    她们之间有一种不期而然的亲昵感。    
    艾绒在微侧身子换上一件宽大的睡衣时,露出了那两只小小的柔软的乳房,采芹笑了:“它们长得真好看。”    
    艾绒立即用双手将睡衣合上。    
    采芹笑了。    
    艾绒侧过头,一眼看到采芹也正在换上她为她从箱子里拿出的睡衣,她看到了采芹两只虽然也不很大但却丰满的乳房,小声说:“它们长得才好看。”    
    采芹拢了拢睡衣,又撩了撩头发:“都老啦。”    
    两人先是各睡一头的,但说着话,采芹让艾绒拿了枕头,与她睡到了一头。    
    灭了灯,她们面对面,紧紧地挨着。    
    她们在黑暗中,各自闻到了对方肉体的气息。采芹说:“你身上还一股奶香呢。”    
    艾绒说:“你身上有一股草香。”    
    “在地里干活落下的。”    
    “好闻着呢。”艾绒埋下身子,将鼻子轻轻贴在采芹的胸脯上。    
    秋天的夜晚,像熟睡的处女,静得让人感动。灰蓝的夜空下,大平原在由野菊花、石蒜、苦艾、香菖蒲以及成熟的稻子所融和在一起的迷人气息中,均匀地呼吸着。河水在轻轻拍击河岸,拍击码头与停泊的船。那船有节奏地摇摆着,像夜的摇篮。车水的风车,在夜空下犹如长了翅膀的巨人,在缓慢的节奏下,将水车到已经收割了庄稼的地里。蛙鸣止了,蝉鸣息了,布谷鸟也飞了,只有水边草丛中与家前屋后的瓦砾中,不知名的秋虫在鸣叫。这是它们的季节,声音清纯而忧伤。    
    采芹在说,艾绒在听。说的是遥远的往事———从杜元潮父子在洪水之中漂泊到油麻地,散散漫漫、断断续续、星星点点地说下来。    
    艾绒在静静地听。像所有女人喜欢知道一个男人的少年时一样,她渴望知道小时候的杜元潮。    
    木船、风车、田螺、泥鳅、鱼钓、果树、田野、群架、攀援、跳水、捕鸟、偷摘……还有那雨,一场一场的雨,不时地一阵一阵地洒落在她们的说话里。    
    艾绒喜欢采芹所讲的有关杜元潮的每一个细节,这每一个细节,都会像石子投进潭中,振荡出一圈圈细密的波纹。    
    采芹讲到了杜元潮的结巴,并学着他说话的样子:“你……你……你……”    
    艾绒咯咯地笑了。    
    采芹描述着:“他结巴时,脸憋得通红,红得发紫,脖子上青筋暴突,眼珠子要跳出来了。结巴了半天,也没有将要说出的话说出来,很不好意思,就把头低下了,一直低到了裤裆里……”    
    采芹既像是在讲给艾绒听,又像是在为自己独自回忆。那时,杜元潮一副大眼明亮的形象就在她眼前,在田埂上,在小溪里,在风车下,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    
    往事成诗,在这秋风吹得芦花飘满云空的夜晚,被一颗热血汩汩的心吟诵着。    
    采芹一边说,一边用手梳理着艾绒的头发。    
    有一阵,采芹哑默了许久。她飘飘忽忽地看到了那口荷叶田田的池塘,看到了赤身裸体的自己与赤身裸体的杜元潮……    
    黑暗里,她的双眼潮湿了。    
    “你怎么啦?”艾绒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轻轻推了推她问道。    
    采芹用手拍打着艾绒的脑袋:“没有什么。”    
    采芹又接着往下讲,踩着杜元潮在苍茫的时空里留在大地上的脚印,流水一般往下讲。    
    许久许久,她没有回忆杜元潮了,杜元潮已被尘封在她的心底。今宵回忆起来时,心微微作痛,时不时会有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那时,她会情不自禁地将艾绒搂在怀里。她觉得,那一刻的艾绒是幸福的,她也是幸福的。    
    采芹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艾绒靠在采芹的身旁,在秋虫凄凄哀哀的清唱声中进入了梦乡。    
    采芹睡不着,用手抚摸着艾绒一条露出被外的不安分的大腿。她没有用粗糙的手掌去摸,而是用手背轻轻地摩挲着。她觉得艾绒的皮肤十分的光滑,像白色的绸子……    
    第二天早晨,采芹没有惊动还在熟睡的艾绒,起床,轻轻关上门,离开了艾绒。    
    杜元潮好像早就守在了路口,因为,采芹看到他时,他的头发上有白花花的霜。他一脸憔悴,见到采芹时有点儿惶惑不安。    
    采芹对他说:“娶她吧。”    
    “嗯。”杜元潮点了点头。    
    “我该回家了。”采芹说,声音有点儿发飘。    
    杜元潮看着她的背影,觉得这个秋天的早晨,凉意浓重。    
    采芹想起了什么,又走了回来,对杜元潮说:“放邱子东走吧……”    
    杜元潮低头看着路边草丛中一只已由绿色变为褐色的蚱蜢,说:“让我考虑考虑。”    
    采芹叹息了一声:“说你心大,也大;说你心小,也小。”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枫桥的路……


第四部分丸雨/鸟雨(7)

    春节将至,来油麻地插队的知青,都回苏州城去了,惟独艾绒仍然守在油麻地。因为,她的父母在洪泽湖,苏州城对她来说,现在则是一座空城而已。她本来是想坐长途汽车去洪泽湖与父母一起过年的,但那边传过话来:艾绒不得与父母团聚。    
    艾绒就觉得,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了她孤零零一个人。    
    冬天的油麻地,万木枯索,田野显得贫瘠而无一丝活气,艾绒走出门外时,所见无非是残枝败叶,无非是断梗飘蓬,无非是冻僵的灰白色的土地与整日苍黄的天空以及漠然的流水。她觉得油麻地的冬天,分外的冷,分外的荒凉。    
    她觉得自己成了一条帆去橹毁的小船,漂流在无岸的水面上。    
    好在有杜元潮可以让她思念,好在有采芹会不时地来探望。在这冷寂无声的日子里,期盼采芹的到来,则成了她心中的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们以姐妹相称,采芹称艾绒为“绒妹妹”,而艾绒则称采芹为“芹姐姐”。她们喜欢这样叫着,这样叫着的时候,会有一种暖流从苦涩的心田甚至是从苍白的灵魂流过。这样的叫声中,还有一种她二人都很喜欢的淡如秋菊般的忧伤。    
    她们一起收拾艾绒的屋子或是一起收拾采芹家那已无人居住的院落,她们一起去菜园拔菜,或是一起去镇上赶集。过去很少回油麻地的采芹,现在十天半月就会回来一次。    
    离春节还剩下几天时间,油麻地总算有了点生气。对过年抱了各种各样的幻想与奢望的孩子们,整天在村巷里、田野上玩耍。他们的奔跑、叫喊甚至是哭泣,多少驱赶了冬天的荒寂。忙年的人家,烟囱飘出烟,给无精打采的天空也增添了活气。    
    艾绒却想着:大年三十怎么过呢?    
    她知道采芹是不可能来与她一起过大年三十的,她必须守在枫桥,守在婆家,这是这里的规矩。    
    大年三十的头一天,天一直阴沉着,到了下午,又下雨又下雪,把所有在户外玩耍的孩子们统统赶回屋里。    
    先是似雨非雨、似雪非雪地下,接下来,就是雨是雨,雪是雪。雨是细雨,雪是细雪,像砂糖与玻璃屑。下着下着,那雨丝依旧还是那般粗细的雨丝,而雪却渐渐地大了。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天似乎明亮了起来,而那雪也大了,绒绒地飘。艾绒站在窗前往外观望时,雪已如飞鸟。鸟飞在雨丝里,扑棱扑棱地飞。白羽片片,落在地上,停了停就没有了踪影,仿佛大地是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藏住了它们。    
    雨一直不断,雪也一直不断,仿佛有两个天,一个天在下雪,一个天在下雨。    
    时而雨大,时而雪大;时而雪大,时而雨大。    
    那绒绒的鸟在雨中飞翔时,到底还是被打湿了翅膀,落在了树上,落在了屋上,落在了草垛上,落在了水上。    
    艾绒望着,心里疼着那些不断地飞舞又不断地消失着的雪。    
    黄昏时,竟然只有雨了。    
    艾绒的心酸溜溜的。    
    但到了第二天早晨,当艾绒被窗口射进的炽白的亮光刺醒时,她坐起身往窗外一看,外面竟是一个雪世界。    
    雪还在一个劲儿地下。    
    艾绒立即起床,推开门,跑了出去。    
    外面不见一个行人。    
    艾绒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将屋子留在身后,向前走着。    
    一夜间,雪竟覆盖了一切。高大的草垛,成了一座小小的雪山。小河中,枯萎了的水花生,一丛丛地皆被白雪厚厚地遮盖,像是水中停歇着无数的不同姿态的白熊。河坡上,被风吹去叶子而只剩下铜丝般草茎的野草,大半埋在雪下,而刚劲地露出雪外的,则好像是大地长出了一头金色的头发。河边的竹林,一片片竹叶都积了雪,像一道道喜庆的白色眉毛。芦花,像无数举在空中的银色的貂尾。水边枯草飘在水上,那雪未能停住,但由它带来的寒气,使水面结成未能连成片的薄冰,于是,水面上就有了一柄柄晶体般闪亮的“扇子”。河坡上的水杉树,则一棵棵都成了巨大的白珊瑚。    
    艾绒毫无目标地走着,双颊冻得红扑扑的。    
    在窑厂背后的大树下,站着杜元潮。    
    艾绒停住了。    
    杜元潮看了看四周,向她走过来。他走过艾绒身边时,几乎未作停留,但艾绒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句颤颤抖抖的话:晚上,门留着。    
    艾绒听罢,心瑟瑟发抖。她一时还不能明白这句话的全部含意。她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有点儿害怕。她企图揣摩这句话底部的意思。有一点意思是清楚的:今晚,他将与她一起过年。她就停留在这一层意思上,而这一层意思已使她感动万分。她走在雪地上,泪水顺鼻梁而下。    
    仿佛天堂里的森林毁灭了,这绒绒雪鸟,在油麻地的天空密密麻麻地飞翔着。    
    下午,采芹用篮子为艾绒送来了一个油麻地人家大年三十吃年夜饭时要吃的各种饭菜,并将一双由她亲手做的新鞋放在艾绒的枕头旁,然后,泪光闪烁着望着艾绒:“原谅芹姐姐不能与你一起过年,也许明年你就不再是一个人过年了。”    
    天黑之后,艾绒就惶惶不安地等待着,但她却又将门反锁上了。“门留着”这句话,总使她感到惊慌与不安。她的身体一阵阵发热,又一阵阵发冷。她不时地用眼睛去看门,用耳朵去听门外的动静。她渴望着,紧张着,却像一只小老鼠颤抖着,犹疑着。她后悔没有将这句话告诉采芹,也许采芹会告诉她应该怎么办。    
    但,杜元潮却迟迟未到。    
    夜空下,远处响起鞭炮声。像是受了诱惑一般,随即这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仿佛整个天空下有一座巨大的鞭炮厂爆炸了。这声音震撼着寒冷的大地,震撼着贫苦、寂寞、木讷的乡村。这声音里有着叹息,有着呐喊,有着欢呼,有着吟唱。在强烈的气浪下,树上的积雪在纷纷坠落,河里的冰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艾绒在鞭炮声中一惊一炸,禁不住推开门,走到门外。这时,她看到了被爆炸的鞭炮映红了的天空。    
    雪还在飘,但似乎又下雨了。    
    不知过了多久,鞭炮声渐渐平息了下去,世界重归寂静。    
    艾绒觉得双脚有点麻木,回到了屋里。关上门之后,她站在那里,不知道是将门锁上还是留着。她将耳朵贴在门上,门外依然没有动静,只有微弱的雨声———雨也许并不小,但因是落在雪上,被雪吞掉了。    
    夜深了,艾绒有点儿失望,有点儿懊恼,有点儿悲哀,有点儿伤心。    
    岁末的寒气中,却传播着范瞎子孤独却又有点儿温馨的小曲: 叶深深静悄,明朗朗月高,小书院无人到。书生今夜休睡着,有句话低低道:半扇儿窗棂,不须轻敲,我来时将花树儿摇。你可便记着,便休要忘了,影儿动咱来到……    
    艾绒上床睡觉去了,并且一下就睡着了。    
    朦胧中,她觉得有一个人闪进了她的屋子……    
    接近凌晨,整个油麻地还在新年的晨曦中熟睡时,一阵羞涩而尖利的疼痛,使艾绒一口咬住了杜元潮的肩头。一上一下,一仰一俯,短暂的,却是肉体与灵魂皆为之颤栗的快感中,两人紧紧拥抱,发出热血喷涌却又通向死处的呻吟。    
    风平浪静,艾绒孩子一般,将滚烫的面颊贴在杜元潮汗浸浸的胸前,满眼泪水。    
    一只羔羊。    
    外面依然下着雨,下着雪。


第四部分丸雨/鸟雨(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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