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深处的忧虑-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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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不同的宗教和信仰,使这个社会增加了多元文化的深度和厚度,使人们在循着自己的思路走的时候,也注意到别人对这个世界还有许多不同的解释和理解,美国人相信,这种参照对任何一种信仰的发展都是有益的。
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同样有不少滥用自由的情况。
一般来说,美国人的团体都是十分松散的,对自己的成员没有什么很强的约束力控制力,也并不要求他们的忠诚,理解它的成员随时随地有可能“改变主意”。一个政党或者团体,它的普通成员的言行都只对自己负责,跟他所属的组织没有什么关系。相反,一个不论什么性质的团体,如果它有非常严密的组织结构,或者对它的成员有很强的控制能力,美国人反而会觉得很奇怪,甚至会担心它出了什么问题。
这种担心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因为在美国这种出问题的情况是时有发生的。在中国的时候,我们就都读到过有关“人民圣殿”的惨剧。这个宗教性质的团体,在他们的内幕面临被新闻界披露的情况下,其领导人诱使和迫使他们的成员自杀,造成几百人的死亡,震惊了世界。我到了这里以后,曾经在电视里看到过介绍这一事件的电视记录片。这应该说,这是一起“宗教自由”和“结社自由”在美国被一些人滥用的典型。那些被迷惑的“人民圣殿”成员和他们的亲属,都为此支付了惨痛的代价。
“人民圣殿”这样的组织在这里称之为小教派。各种小教派在这里很多,不是对他们搞专题研究的人,根本搞不清楚。我也遇到过向我宣传的一个小教派,向我强调世界末日的来临,然后,留下一些小册子就走了。一般的小教派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爱信不信,也没有什么害处。但是,我们来到这里以后,还真碰到一次类似“人民圣殿”这样酿成惨剧的小教派事件。这样大的事情我想你在中国也一定听说了,而且这一事件居然在两年之后成为另一场惨剧的动因,这真是谁也没有料到。
我在这里,将又一次提到奥克拉荷马大爆炸。它发生的日期正是两年前在德克萨斯州一个叫瓦柯的地方,发生“大卫教派”惨案的日子。因此,从奥克拉荷马爆炸一开始,敏感的人们就对此议论纷纷,猜想这两个惨案之间是否会有什么关联。没有几天,随着爆炸嫌疑犯麦克维的被捕,这一猜测果然被证实。麦克维除了平时对联邦政府不满之外,使他最为愤怒和激动的就是瓦柯的大卫教庄园两年以前的爆炸。为此,他还特地去过大卫庄园的爆炸现场凭吊。他对于奥克拉荷马市联邦大楼的攻击,几乎就是对于两年前这场爆炸的报复。
大卫教派的教主是一个叫大卫。柯瑞希的中年人,这样的人一般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口若悬河。他在瓦柯买了一个庄园,有一批信徒就聚在里面。如果他们就这么聚着,随他们是宣传什么宗教,都不会有人感兴趣。问题是他们在里面非法囤积武器弹药。美国可以私人拥有武器,但是在管理上有一套规定,对武器的类别等也有规定,超出规定就可以以非法拥有武器罪逮捕起诉。因此,找上门去的是联邦烟酒火器管理局。他们一去,里面就开枪反抗,当场造成四名探员和六名大卫派教徒的死亡。一下子就轰动了美国。
由于里面有不少妇女儿童(女信徒和她们的孩子),当局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因为在美国,妇女,尤其是儿童,是一个非常敏感的社会关注点,万一出点什么漏子,政府很难向老百姓交代。就这样,开始了双方长达51天的对峙。在此期间,电视天天现场报导,还播放了柯瑞希以前的传教录像。还有许多人赶到现场去。同时,有关这个小教派的种种调查情况大量被报导。有几个女信徒在对峙期间离开庄园。可是,他们就是不出来,怎么劝也没用。你说怎么办呢?
当时一些不在庄园内的大卫教信徒,在接受采访调查时,谈到柯瑞希有与多名女信徒发生性关系和猥亵儿童的情况,如果情况属实,后者是严重的违法行为。也正是这一条,使当时刚上任不久的司法部长同意用催泪弹进攻庄园。因为可以说,这一行动是为了救出里面的儿童。但是,正如我前面说过的,只要有儿童,总归麻烦大了。
据一个前大卫派教徒说,柯瑞希经常提到,他们有可能与联邦政府发生战斗,并说,最后所有的信徒都会死亡。但是他宣称他们将会再来,重新夺回这个世界。后一个预言看来难以实现,但是前一个预言却不幸而发生了。整个过程电视里都放了,众目睽睽之下,催泪弹刚刚放出去,里面就引爆了一团炸开的火球,根本就无法接近。整个建筑物都倒塌在烈火之中,80多个人,包括二十多名儿童,都在火焰中丧生。
从我的眼睛里看出去,我只看到柯瑞希是个精神不正常的家伙,那一群傻呼呼跟在后面的人也是给灌了迷魂汤了,最倒霉的是那些孩子,都是那些当妈的太糊涂,害了他们。这些人自己不想活,还打死了四个联邦探员,够“罪大恶极”的了。悲剧是悲剧,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
可是在美国,有的是对政府的处理表示不满和感到愤怒的,其中最极端的麦克维,竟然在两年之后为此去攻击联邦大楼。整整两年来,瓦柯悲剧始终在困扰着美国朝野。对于这个行动,政府和司法部长始终都承认“毫无疑问是有失误”,“我们不会再这样做”。可是,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我想,未来的司法部长依然会象她的上任一样,觉得“攻,还是不攻”这是她“这辈子最难决定的一件事”。
当然,这样的极端事件很少,但是,我相信滥用宗教自由和结社自由的情况在美国现在有,将来还会有,还会有很多人成为这种滥用自由的牺牲品,这是不可避免的。终会有狂人,也永远会有由于种种原因上当的。但是,美国人并不因此而怀疑宗教自由,信仰自由和结社自由是每一个人的天赋权利。也就是说,你是一个成人,你就拥有许多作为一个人的权利,至于你是要正确地使用它,滥用它,还是自己放弃权利而去听任别人摆布,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也必须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实际上,作为一个社会整体,追求这样一个理想,奉行一种共同的游戏规则,这也是一种选择,整个社会也在为此支付代价,承担后果。
美国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我想以宗教自由为例。你知道,有很多宗教都有过迫害异端的历史,至今为止,都还常常有这样的宗教或是教派,时不时地为我们提供迫害异端的实例。美洲大陆也经历过这样一个过程。
当初美洲大陆大批移民的开始,就是英国的宗教迫害造成的。从1629到1640年,就有七万五千多名清教徒难民逃离英国,其中有三分之一来到了北美洲。这些被迫害的清教徒并不因此就理解了宽容。在他们眼里,这个世界还是需要一个“正统的宗教”,需要扫除异端。他们只觉得自己是在英国争夺宗教正统地位的失败者,却丝毫没有想过自己是“非宽容”观念的牺牲者。因此,当他们来到美洲大陆,他们依然视自己为正统,要求后来者依从他们的清规戒律,同样地无法容忍与他们不同的宗教观点。最著名的就是北美洲的清教徒对于教友派的迫害。当时马萨诸塞州的教友派就备受责罚和驱逐,以至于根本禁止他们入境,两三年内,就有四人因违令入境而死。有一位女士居然不服驱逐就被吊死在波士顿的会议厅里。你说这地方是不是够野蛮的。尽管当时还没有美国(在美国独立之前),但是这是在同一块土地上,就是发生在美国人的父辈,或者说,祖父辈的事情。
美国从这样一种状况走向宗教自由过程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就是罗杰。威廉斯。在英国时,他在宗教界就以正直无私和有献身精神闻名。他来到美洲大陆时,受到清教徒教会的热烈欢迎,但是他却令他们吃惊地拒绝了现成的职位,因为他不能容忍他们与英国教会所保持的联系。来到新大陆,他希望能彻底与英国的教会脱离,创立全新面貌的美洲教会。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曾经是一个非常激进的脱离派。从人格上来说,他是一个追求纯净和完美的人。但是,这种人格上的优点在非成熟期非常容易走向的一条歧路,就是不宽容。说白了道理很简单,正因为自己是个好人,他就眼里容不下沙子。问题在于,如果他追求的不仅仅是人格上的完美,还追求宗教信仰的完美的时候,就会容不下和自己不同的信仰,观点,意见。
追求完美在走向极端的时候,终于成为一种缺点。他严以律己,也以同样的标准要求别人,他容不下周围的缺点,包括他的同行者的缺点,他容不下任何与自己不同的观念和行为,因此,他不得不一次次地离开他自己的教友和教会,最后走进一条死胡同。正是因为此路不通,使他有了反省反思的机会。他终于大彻大悟,领悟到对于今天来说也还是很“现代”的观念:宗教自由的关键是宽容和共存。(其实,结社自由的关键也是如此。)他承认了世界上有不同的人,不同的想法,不同的观念,甚至,人们可以信奉不同的神和上帝。他随之提出了一整套思想。由于他的主张包括政教分离的内容,否定行政官员对宗教事物的权力,导致最终被当局所驱逐。幸而当时的美洲尚有广袤的荒原,他向印地安人买下了罗得岛,使美国在独立之前,就有了一个宗教自由的实验地。
这个时候,他人格上的优点真正地体现出来了。正因为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正因为他的正直无私,所以,当他领悟了宽容和共存的意义之后,就能够尽最大的努力去实施。罗得岛从此成为北美大陆上第一块从法律上享有宗教自由的土地。最为不容易的是,他不仅接受各种教派,甚至接受异教,接受从他个人信仰来看,可以说是最敌对的一方。他自己虽然是清教徒,但是在教友派被外面的清教徒迫害时,他却毫不犹豫地接纳了他们。为了能够使宗教自由得到保障,他还在理论和实践上建立了一整套相应的民主政治体系。罗得岛的传统和罗杰。威廉斯的理论,给后来的美国提供了一个回味久长的橄榄。三百年前的罗得岛的思想,也经过漫漫长途之后才在美国普遍被接受。现在的美国,人们放松得多了。实际上,放松下来对所有的人,对所有的宗教教派都有利。真的生活在一个宽容共存的环境里,再回首那些由于信仰不同,宗教不同,思想不同而厮杀的腥风血雨年代,再看着今天一些尚未悟过来的紧张地带,今天你在我的庙里放个炸弹,明天我在你的寺中放一把火,真是感到非常非常不值得。
我们刚到美国的时候,对这里主要的宗教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各个派别之间的关系很感兴趣。因为我们读多了历史上有关这些教派之间相互对立,迫害,乃至于战争的故事,看到这里的不同教堂前面树立的不同教派的名字,未免产生一些“历史联想”。后来,和不同教派的美国神职人员聊天以后,才发现他们对这种差异的态度非常放松,基本的态度是理解别人对圣经的不同理解。
我们有个好朋友,叫弗兰西斯,是一个修士。他所属的修道院的教派,是天主教最严谨的一个分支。在六十年代以前,他们除了和上帝对话之外,是从不开口说话的。他们今天依然有他们自己的信仰,仪式和生活方式。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他们的简朴,幽默和善意,还有就是他们对于不同文化,不同宗教所表现出来的理解和兴趣,以及他们对世俗的外部世界所表现的宽容。他们完全以理解的态度对待我们这样的教外人士,从来没有一次对我们进行宗教的宣传或者劝说。对于他们自己,弗兰西斯说,当他刚刚进入修道院的时候,他所最尊敬的一位老年修士波尔神父就对他说过,在人类文明的各个历史阶段,在各个社会中,总有一些人,他们自觉地和世俗生活保持一段距离,以便于思索,以便于和超然的神灵对话。所以,他们只是出于自己的选择,主动和尘世拉开距离,以寻求他们的哲学思考而已。波尔神父是美国最早开始学习和教授东方盆景的爱好者之一。他早年随大学生代表团到过中国,非常热爱东方艺术。他教出的学盆景的学生已经遍布全美。当这位老年修士去世的时候,我们一起去送葬,我们惊异地发现,以繁琐仪式出名的天主教,在这里仪式十分简化。他们淡然地对待死亡,悼词中仍然富含幽默,宁静和感恩。来到墓地后,我们看到,他们在安葬时甚至不用棺木,真正地“来自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