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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红日 作者:吴强-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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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光的头低了下去。他的头痛得厉害,背着陈坚咬紧牙根忍受着。

  “程教导员牺牲了!”罗光在陈坚身边低声地说。

  陈坚静默了一下,愤然地说:

  “敌人假投降,等一会叫他们真投降!”

  “战士们打红了眼,吵着要朝上攻!”

  “说服他们,敌人最欢迎的是我们硬拚、蛮干!我们既要勇敢,又要冷静!”

  罗光回向阵地,陈坚拉住了他,说:

  “你下去吧!”

  “我行!不要紧!敌人不消灭,我不下去!”

  罗光挣脱陈坚的手,颠颠簸簸地跑向前去。跑了不上几步,因为头痛得厉害,晕倒在地上,陈坚的警卫员金东跑上去扶起了他。他又挣脱了金东的手,冒着碉堡上射来的子弹,奔向阵地上去。

  陈坚的眼睛跟着罗光的背影望了许久。他站在那里思索了一下,觉得这样的强攻硬拚不是办法,营长负伤,教导员牺牲,罗光也负了伤,战士们打红了眼睛,……这些情况迫使他更加坚定地不能同意刘胜火攻碉堡的决心。他回到地堡里,心里感到痛苦、不安,默默地望着刘胜。

  “要干就得快!刚才师长又来电话催过。”刘胜冷着脸说。

  对于他来到这个部队里的第一次战斗,陈坚采取持重的态度。当前的敌人应当怎样迅速而又有效地解决,他还没有比刘胜的办法更好的办法,但他总觉得刘胜要采取硬拚硬打的火攻,是冒险的,解决了敌人,自己的队伍也要受到很大的伤亡,消耗。

  对于陈坚的默不作声,刘胜很不乐意。刘胜觉得这位新来的政治委员,毕竟是个战斗经验不足的人,犹豫、软弱,甚至觉得这是懦怯,是在严重关头的束手无策。

  “再考虑考虑!看有没有别的办法。”陈坚皱着眉头说。一个什么念头,正在他的脑子里酝酿着。

  “我没有,我想不出来!”刘胜烦躁地说。

  “攻一个!先解决一个好不好?把火力集中一下,调整一下,光是短促火力怎么行!”陈坚建议说。

  躺在那里的黄弼,也一直在思考着。当陈坚提出先攻一个碉堡的意见以后,他表示同意,喃喃地说:

  “东边的一个,敌人一○七团团部在里面,先解决敌人的团部也好,团部解决了,就不怕西边的一个不好解决!”

  陈坚听了黄弼的话,望着刘胜。

  “攻一个怎么攻?不用火攻?”刘胜问道。

  听了黄弼的话,陈坚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从几天来的战斗,情况来考察,他觉得这个敌人虽然相当顽强,但绝不可能死不投降。现在,敌人已经处在最后灭亡的关头,抵抗,假投降,无非是绝望的挣扎,垂死的苟延残喘。他用坚定的语调说:

  “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不能用过大的代价,换取敌人的毁灭。”

  “这个敌人,太可恶!假投降,欺骗!杀伤我们的干部、战士!还不应当毁灭他们?应当彻底毁灭他们!把他们统统烧死!”刘胜暴躁起来,怒气冲冲地叫着。

  “不要急躁!”陈坚望着地面,冷静地说。

  “我不是急躁!”

  刘胜的情绪转不过弯子来,气愤地歪扭着脖子。

  “请你考虑一下,老刘!如果你觉得火攻的办法好,就用火攻。”陈坚恳切地低声说。

  刘胜没有作声,气闷着。

  这时候的陈坚,感到遇到了重大的困难。他真切地看到了刘胜这个人的这个方面,顽强地固执己见,在战斗里表现感情冲动。他沉默了一阵以后,用恳切的低沉和缓的声调说:“是你跟我谈过的,这一仗,我们要打好。你也同我谈过,我们的干部、战士是勇敢多于机智。这个部队打过许许多多胜仗,但是,在许多胜仗里,我们的伤亡、消耗总是过大,消灭了敌人,同时又损伤了自己的元气。……我刚才在外面遇到罗光,他负了伤,他说战士们打红了眼,吵着要朝上硬攻,他说三营程教导员已经牺牲。……我想,你在这个部队里工作了好多年,你比我更了解部队的历史情况,更会珍惜我们部队的战斗力。”

  刘胜本来就很痛楚,他愤怒,他要采取火攻的手段,一半是由于对敌人的高度憎恨和部队遭受损伤给予他的痛楚而来。听了陈坚真挚恳切的话,他的情绪渐渐地安定下来,但心头的沉痛却更加深刻了。

  刘胜冷静下来思考一番以后,否定了他对陈坚的看法,并且终于同意了陈坚的意见,放弃了自己的方案,决定集中火力攻击敌人团部所在的碉堡,请求师部派一个迫击炮连来掩护步兵的攻击。

  半个小时以后,新的攻击开始。

  在迫击炮和机关枪的火力掩护之下,爆炸手突到了碉堡脚下,碉堡接连地中了迫击炮弹,接着,炸药的烟火就在碉堡的底层腾起,碉堡动摇震抖,砖土、石块纷纷地倒塌下来。

  石东根夹在战士群里,躬着腰身,端着汤姆枪,“咯咯叭叭”地射击着,向前奔跑冲击,咬着牙根喊叫着:

  “消灭这些混蛋!杀到碉堡里面去!”

  他的鞋带散了,索性摔掉了鞋子,光赤着两只脚,穿到了队伍的最前头。在跳过一堆烟火腾腾的砖头、木棒的时候,他跌了一跤,栽倒在火堆旁边;随即又爬起身来,踩踏着火舌,钻进敌人的碉堡里去,汤姆枪弹在碉堡里横七竖八地扫射着。

  “不缴枪,就宰了他!”石东根向战士们大声地喝令着。

  战士们汹涌地进入了敌人的碉堡,在碉堡的角落里、楼梯上和敌人拚斗。当一个敌人迎面扑来的时候,石东根甩起一只泥脚,朝着敌人的肚子上死命一踢,敌人便踉踉跄跄地倒栽到楼梯下面去;紧接着,石东根对准这个敌人的脑袋,射击了两颗枪弹,狠狠地说:

  “想死!还不好办?”

  经过一阵冲杀,敌人终于真的投降了,白衣、白布又从碉堡的枪洞里伸出来,拚命地摇荡着,因为他们进行过欺骗的勾当,战士们仍旧枪炮不停地猛打强攻。

  “老子还会再受你的骗?同志们,打!把他们彻底消灭!”

  石东根高声大喊着。

  碉堡里接连不断地扔出了步枪、卡宾枪、汤姆枪、机关枪。

  “我们投降!真的投降!”敌人们喊叫着。

  碉堡里的敌人举着手,成串地躬着腰走了出来,他们的团长走在最前面,手也举得最高。

  在刘胜和陈坚的责令之下,敌人的一○七团团长站到西边碉堡下面,向碉堡里面哆嗦着嗓音喊叫道:

  “我是团长!不要打了!缴枪吧!”二七

  吐丝口最后的战斗,在敌人师指挥所的门口进行着。

  石东根、罗光他们,在两个大碉堡里的敌人被消灭以后,火速地回过头来,扑到敌人师指挥所正面最后的一道防御工事两米高的双砖夹土的墙壁和齿爪狰狞的铁丝网前面,展开短促火力的攻击。

  这场战斗陈坚同意刘胜采取了火攻的办法,因为莱芜敌人已经开始突围,时间十分急迫,同时这里有地下室,攻不进去,在这里用这种办法,又不会损伤自己的兵力。汽油浇湿了的高粱秸子、小米秸子,送到了敌人的工事附近,用手榴弹的炸裂,把它们烧了起来,紫火黑烟随着风势,象乌龙一样扑向敌人工事后面的师长何莽的巢穴地下室。

  刘胜和陈坚并排地坐在地堡前面,指挥这个最后战斗。

  “非叫他投降不可!不投降,烧死他!”刘胜挥着手里的驳壳枪,愤怒地说。

  “捉活的!捉住何莽!”陈坚大声地向阵地上喊叫着。

  一切都已完结了的何莽,在黑烟弥漫的地下室里,坚持着最后的几分钟,他没有忘记他作为磁铁和象鼻子的作用。

  他的喉咙完全嘎哑了,几乎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可是,他还在喊叫、怒骂,喝令着地下室门口的卫兵:

  “跟我守住!守住!要死,我同你们一块死!”

  一个卫兵退回到地下室里来,他举起手里的左轮枪,击倒了那个卫兵,卫兵哇哇地哭叫着,向他的面前爬滚过去,他又打了一枪,铅头枪弹落在卫兵的脑盖上,卫兵的脑浆和血喷溅出来。他提起穿着大方头黑皮鞋的脚,使力一踢,卫兵的尸体便裹着血和泥土,翻滚到墙边去。

  他的手里抓着报话机上的话筒,虽然他已经喊不出声音来,却仍旧拚命喊叫。他呷了一口啤酒,希望啤酒能够使他的喉咙发出声音。但是,他没有如意,重重地摔了话筒,他没有喊出声音,他的司令长官李仙洲也没有回答他一点声音。

  何莽的指头不住地抓着又痛又痒的喉头,喉头的皮肉给他抓得发紫,他还是抓着,扭着,好象要把它扭断似的。

  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是他的仇敌,他已经近乎疯癫了。

  他在烟雾腾腾的地下室里乱蹦乱跳,破藤椅子给他踩得稀烂,深陷在泥土里的四条椅腿,折断了三条。墙壁上的地图,本来就因为落掉了许多钉子大部分翻卷下来,现在给他猛地一把全部撕扯下来,揉成纸团,扔掷在地上。

  何莽汹汹地走到报话机旁边,报话员早已藏躲到报话机背后的桌子底下,他浑身发抖,两只丧魂失魄的眼睛,放射着恐惧的死光,望着何莽,但他还是被何莽拖了出来。他拚命地哀叫、哭泣,希望得到何莽的怜悯,何莽却好象没有看到听到似的,气狠狠地用力一推,他的矮小的身子便摔倒在死了的那个卫兵身上。

  何莽毕竟意识到死亡逼近了自己的身边。他也实在筋疲力竭,他的两条腿再也支持不了他那肥胖的笨重的身体,终于倒在墙根一堆子弹箱子上。他的嘴巴呼呼地喘着粗气,唇边淌着一条一条连绵的气味难闻的粘液,泛着白色的泡沫,就象刚打开的啤酒瓶子一样。

  一阵黑烟猛地窜进了地下室,手榴弹在地下室的门口轰然炸响,好象是工事墙壁遭了爆炸,一堆什么东西,“轰通”

  一声倒塌下来。

  何莽把身子朝他的勤务兵的背后移动一下,勤务兵连忙把歪斜要倒的地下室门口的沙袋堆好,伏在沙袋下面,把上了架的驳壳枪架在沙袋上,向地下室外面准备射击。

  何莽惶惧得全身打抖。他的失神的眼在地下室里扫视了一下,那个被他击毙的卫兵,翻仰着的破藤椅子,空罐头盒子,撕下来的地图,早已无声无息的报话机,报话员的没有血色的枯瘦的死人一样的脸,……使他增长了对于死亡的恐怖情绪,他叹了一声长气,低下头去,他仿佛作了决定:就把这个地下室作为葬身的坟墓吧!

  何莽全身瘫软,不是不想挣扎,而是真的挣扎不动了。

  弹烟又翻滚进来,子弹射进了地下室门口的沙包,沙包里喷出烟样的沙灰。

  在外面指挥战斗的参谋长跟着弹烟滚跌进来,满头血水,默默地栽倒在何莽的脚下。

  何莽明白,他的命运临到了最后一分钟的关头。

  就在这最后一分钟里,何莽摔掉了身上的皮领大衣,现出他早已着好了的士兵服装,脱去脚上的黑皮鞋,从死了的卫兵的脚上扒下了力士鞋,套在自己脚上,随手在地上抓起一块血迹斑斑的纱布,横七竖八地从头上缠到脖子里,举起左轮枪喝令仅有的一个勤务兵,走在他的前头,和他一同冒着弹雨,顶着一阵黑烟,蹓了出去。

  他出去不到三分钟,所有的枪声停歇。

  秦守本和王茂生冲进了地下室。

  秦守本抖抖从地上拾起的皮领大衣,向举着双手的报话员问道:

  “师长呢?”

  报话员抖索着身子说不出话来。

  “师长到哪里去了?”秦守本喊叫着问道。

  “他……跑了!头上,裹……裹了纱布,装……装伤兵……

  跑了!”报话员对战士们颤抖着声音说。

  秦守本在大衣袋里摸出了何莽撕下来的符号,又听到报话员的说话,便和王茂生急速地奔了出去。嘴里高声大叫着:

  “敌人师长化装伤兵逃走啦!追!”

  他们在西边大碉堡附近,发现一个头裹纱布的胖个子和一个矮小的汉子在急促地奔跑着,便赶了上去,头裹纱布的胖个子和矮小的汉子见到有人追赶,便甩起两腿飞跑起来。

  秦守本和王茂生追赶到石圩子西北角上一个缺口的地方,敌机扔下的炸弹落到他们面前,浓烟障蔽了他们的视线,弹片在他们的身边飞啸。石圩墙给炸倒了一大段,圩墙里面的两处房屋倒塌下来,随即燃烧起来,这使他们不得不停顿了一下。

  在他们从卧倒下来隐蔽的地方爬起以后,两个奔逃的敌人不见了踪影,他们出了圩墙缺口,在水沟边、地堡里、附近的房屋里仔细地搜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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