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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红日 作者:吴强-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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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的最后一年。抗战胜利以后,她度过不到一年的和平生活。现在,她又进入了新的战争生活。在她的感觉里,现在的战争生活,跟过去大不相同。过去的,她曾经感觉到新奇、有趣,给了她不少的幻梦似的印象。现在的,却不是幻梦,而是引导她真正地进入人生,进入到斗争的红火里。她觉得她已经茁壮成长,内心里渐渐地孕育起追求真理追求理想世界的蓓蕾来。“是的!不是小孩子了!”她也常常这样鞭策着自己前进。可是,今天这件事,使她突然地受了重重的一击。理智竭力地阻止着她的悲哀、怨愤,但是,她的理智的控制力到底还很薄弱,她的脸上仍然禁不住堆满愁容,泪水也禁不住滴落下来。仰头看到山头上的白雪,阴暗的天空,寒鸦在眼前飞过,她这时候的心情的色调,就更加灰暗、沉重起来。

  使她稍稍改变了不愉快的情绪的,是机要员谢家声也来了。他把背包放到地上,和她坐在一起。谢家声的脸色和她同样的沉闷抑郁,她竟没有觉察得到。这时候的姚月琴得到了宽慰,以为有了一个相熟的同伴,去后方的机要工作人员,不只是她一个人了。

  可是,天天在一起工作和生活的两个人,坐到一处来,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完全象是互不相干似的。

  姚月琴知道,谢家声是快三十岁的人,平时不爱活动,患有胃病,病着的时候,工作照样的勤恳、负责。同志们多次建议要他到后方去休养,他还是一直坚持留在前方工作。

  “你也到后方去吗?老谢!”姚月琴终于轻声问道。

  “把皮包、密码本子给我!”谢家声脸色平板地说。

  “给你?”姚月琴惊讶地问道。

  “给我!”谢家声还是无表情地说。

  姚月琴恍然地理解到谢家声是来代替她到后方去工作的,她的心里突然发亮起来,愁容从脸上顿然消逝。当她看到谢家声不愉快的神情的时候,她那卸着皮包的手却又停了下来。她觉得这是损害同志间感情的事,用别人的不愉快代替自己的不愉快,就是一个普通人,也不应该,何况是一个革命者?这时候的姚月琴,感到处理这件事情的困难,惶惑而又不安。她思虑了一下,然后决断地说:

  “还是我去!”

  “我去!”谢家声争执着说。

  “我不愿意,你也会不愿意的!”

  “我不会怨你!前方,我比你生活的时间多!”

  姚月琴的手,抓住谢家声的臂膀,感激地叫了起来:

  “老谢!”

  “我的身体不大好!是组织决定的。后方的工作,也是工作,也是要有人做的!”谢家声从姚月琴的身上取下皮包来。

  姚月琴默默地缓慢地从衣袋里拿出钥匙,开了皮包,把密码本子给谢家声看了一下,然后拿出自己的零星东西,把皮包、钥匙、密码本子交给了谢家声。

  队伍集合的号声响了,姚月琴围好绿色围巾,把鞋带子扣扣紧,背包背到身上,向谢家声道了一声“再会!老谢!”便怀着兴奋喜悦、但又掺着歉然不安的心情,走向开赴前线的队伍的集合地去。一七

  抗拒着猖狂的西北风的袭击,迎着轰隆轰隆的炮声,踏着高低不平的冰滑的山道,精神抖擞的队伍,向着敌人所在的地方滚滚奔流。一浪赶着一浪,起起伏伏。

  所有的人都十分明白,他们是在进行双重意义的竞赛:和兄弟友邻部队竞赛,看谁先和敌人交锋接火;和敌人竞赛,看谁能够在早一分钟得到先机之利。时间的宝贵,只有战斗者才会有最真切的感觉。战士们的脚步走得多么轻快有力啊!迫切的战斗要求,使他们忘却了疲劳,使他们把行军看作就是战斗的本身。

  “怎么?听不到炮声?给他们跑掉了?”手里扶着一根小树干走路的张华峰疑问道。

  “你的耳朵有问题!”金立忠说。

  张华峰把挂下来的帽耳拉起,注意地听了听,说:

  “唔!隐隐的,怎么越走炮声越远了?”

  “不要焦心这个吧!焦心的,是你脚上的虎头崮!”秦守本在他们后面递上话来。

  一提到虎头崮,战士们便兴奋起来,好象提到他们的故乡和家一样。

  “虎头崮早就看不到了!”

  “还想看到吗?光秃秃的一个大和尚帽子!”

  “不要愁!有你爬的!”

  “你们看!那不就是一个吗?”

  许多人的眼睛在四下寻觅着山崮。

  “哪里有?说鬼话!”

  “你眼光不好,怪我?”

  虽然风在呼呼咆哮,有的人戴着口罩,有的人拉下帽耳,讲不清话音,听不清说的什么,但却一路地说着笑着。战士们都有这个经验:走在路上谈谈笑笑,既是“缩地法”,又可以征服疲劳和饥饿。

  经过连日带夜地轻装战备行军,在夜晚十点钟光景,队伍到达一个丘陵地带,停止下来。

  村庄上漆黑漆黑,没有一个人家有一星灯火,每一个人家的门却是敞开着的。门前的地上,睡着四腿捆绑着的猪、羊,笼子里挤满着鸡、鸭。车子上捆绑着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牛和驴子在槽上嚼着枯草,背上驮上了装满粮食、山芋等等的筐篓。被子、棉花胎、衣服,捆成了大包裹,放在炕上,连锅也离开了灶腔,用绳子捆扎起来,拴在扁担梢上。人们在屋子里闷闷默默地坐着,幼儿象战士的背包一样,背扎在大人的背后。他们没有一点声音,眼睛在黑暗中互相惊惶地望着,准备随时逃难到别处去。看来,一声说“走”,只须三、五分钟的短促时间,除去房屋、土地以外,他们可以把所有的财产全部带走。

  队伍蓦然地进了村子,使居民们大吃一惊。这完全是出乎他们意外的,他们恐惧、惊慌,可是已经来不及逃走、藏躲。大人们一慌乱,孩子也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秦守本他们走到屋子门口,用手电筒一照,人们慌张地挤藏到门后和屋角上去。

  “老乡!这是干什么呀?”

  “是我们!不是反动派!”

  “把灯点起来吧!”

  人们这才有些明白,原来不是灾难的降临。

  “是八路吗?”一位老大爷问道。

  “是八路的弟弟新四!”①

  ①人们简称“八路军”为“八路”,“新四军”为“新四”。

  秦守本大声地说。

  “要点灯吗?离这里不远啦!”老大爷担心地说。

  “有多远啦?”

  “二、三十里,大炮够得着哩。”

  “大炮有眼睛,也看不到这样远!”

  “下晚有一炮就打到庄子后面,一条牛给打死了。”

  老大爷终于从筐篓里摸出了油灯,点亮起来。

  居民们暂时地解除了恐惧,但同时又感觉到战争的更加逼近。战士们看到居民准备逃难的惊惶现象,也就觉得自己已经到达了战地,置身在战斗里面。

  就在这个时候,恰恰有几颗炮弹飞落到附近,轰然爆响起来。老大爷连忙去吹灭灯火,战士们阻止了他。

  “不要怕!这是瞎眼炮!”

  “要跟他们打吗?”老大爷问道。

  “来了,不打干什么呀!”王茂生说。

  老大爷听不懂王茂生的海门话,疑问着。安兆丰拍拍手里的枪,学着山东话大声地说:

  “咱们来,就是跟他们干的!不要跑!”

  外边传来嘈杂的和哭泣的声音,战士们跑了出去。

  一群从北面来的难民,牵着牛、羊,背着孩子,妇女们和孩子们哭泣着,一个扶着棍子的老太太骂着说:

  “当炮子的,遭天雷打的!……都是些强盗、畜牲!”

  有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躺在一块门板上,头上裹着层层的布,血,浸透到布外面来。老太太和两个女孩子,坐在旁边涕交流地痛哭着。

  队伍移让出一间屋子,给受伤的和难民们安身。

  从这批难民的口里了解到,敌人正在砍伐树木,拆毁房屋,构筑工事,同时拉牛、宰猪,翻箱、倒罐地进行抢劫。这个受了伤的人,挨了国民党匪军的殴打。

  “唉!”张德来叹了一口气。

  “马上就打仗了!还叹气!连叶玉明那笔帐,也要记到蒋介石头上!”秦守本气愤地说。

  张德来对秦守本的说话不大同意,他望着秦守本,冷冷地说:

  “叶玉明是演习死的。”

  我同意班长的意见。要是蒋介石不向解放区进攻,我们还不会参军哩!不参军还会到虎头崮演习?我们演习,为的要跟反动派打仗。归根到底,蒋介石不进攻,不逼我们下山东,叶玉明就不会死!“王茂生有些激动地说。

  “我也同意!”夏春生、安兆丰、周凤山同声地说。

  秦守本对王茂生给他的支持,把他的意见作了有力的申说,心里很是满意,但又感到有些惊异。他向王茂生和所有的人瞥了一眼,从余仲和的手里拿过半截香烟来,眨着眼睛吸着。

  王茂生从那天晚上,在雁翅峰和秦守本谈心以后,忧郁的心情便发生了变化。今天临出发的时候,指导员罗光和他谈了一次话,把他的党籍已经转来的事告诉了他,使他兴奋得一路上精神抖擞,替张德来背了二十多里路的枪,在一个山崖上,折了一根很粗壮的小树干,给肿脚的张华峰当手杖用。

  起来,

  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

  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夜深。

  秦守本在经过连部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发出来的低沉的《国际歌》声。连部的门关着,眼睛巴着门缝望望,里面挤满了人,他看到张华峰、余仲和、洪东才他们都在里面。他熟悉地知道这是在开党员大会,便很快地缩回头来。在他回到班里的路上,眼前突然发花,头脑晕眩起来,一只脚猛地撞到牛桩上去,发着剧烈的疼痛。

  “我当你也是去开党员会的哩!”周凤山迎着秦守本说。“我吗?跟你一样,还不够条件!”秦守本沉楞了一下,感慨地说。

  “海门人也去啦!要我向你请假!”周凤山闷闷地说。

  “啊!”秦守本惊讶了一声。

  秦守本和班里的战士们,默默地检查着武器、弹药等等。

  张德来困倦得很,解背包打算睡觉,秦守本制止了他,告诉他战斗的时候,睡觉一律不解背包。

  “就打了吗?”张德来问道。

  “人家已经打上了!重机枪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周凤山说。

  “我们什么时候动手?”张德来又问道。

  “说不定等一会儿就得出发!我告诉你呀,老张!打仗跟吃饭一样。吃饭,哨子一响,拿起筷子就吃。打仗,哨子一响,拿起枪来就走。你睡睡吧!等着哨子响就是!”夏春生声音清亮地说。

  “这个我相信,老张,等吹哨子吗!”安兆丰接着说。

  “你打过仗?还不是跟我一天来的?”张德来瞪着安兆丰大声地说。

  “演习了多少天,心里还没有数呀?不信,你问问班长!”

  安兆丰神气十足地说。

  “对!要休息,你们就赶快休息一会儿!”秦守本斜靠在墙边上说。

  进行战斗动员的党支部大会结束以后,余仲和、王茂生回到班里,班里人已经睡着了;只有秦守本在小油灯的光亮下面,用双线加钉着鞋带子,防备在战斗的时候,鞋带子断了,鞋子不跟脚。

  在余仲和也睡了的时候,秦守本倒在王茂生的身边,低声到几乎使王茂生听不到的程度问道:

  “你也是吗?”

  “唔!”王茂生望着秦守本应了一声。

  “我来了三年多还不是!我要向你学习,下决心把枪线练好!”秦守本当是王茂生被吸收入党的原因是枪打得准,话音咕噜在喉咙边上说。

  “我在家里就参加的。”王茂生告诉他说。

  秦守本忽地坐了起来,惊叹道:

  “你早就是的啊!”他随即又睡了下去。

  过了一会,秦守本用更低的声音问道:

  “你的家信写了吗?”

  “打过仗再写吧!”王茂生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说。

  老大爷从屋里走到屋外,从这家走到那家,留心地察看了队伍的神色、动静以后,胆子壮了起来。他走到驴槽上,把驴背上驮着的山芋篓子卸了下来,回到炕上对他的老伴说:

  “我们也歇吧!”

  “他们背包都没有打开。”老大娘咬着他的耳边子说。

  “他们就要开上去打仗了!”

  “我们不走啦?”

  “不走!有队伍在这里!”

  “北边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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