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美国众神 [美] 尼尔·盖曼-第7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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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就该这么做。”赫因泽曼恩说,“总有一天,你也会救我一命的。别提这个了。”
影子小口喝着咖啡。“我当时还以为我死定了。”
“你很幸运。我正巧在桥上。我相当有把握,今天就是破冰的日子。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你也能猜出来的。我在桥上,看着我的老怀表,然后我看见你走到冰面上。我喊你的名字,不过我想你可能没有听见。我看见车子掉了下去,你也跟着掉下去。我想这下糟了,所以我跑到下面冰面上。在冰面上走那几步,差点没把我吓死。你在水下待了差不多有两分钟,然后我看见你的手从刚才车子掉进去的地方伸出来——看见那只手,就跟看见了鬼魂一样……”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们两个都真他妈的幸运。我拖着你返回岸上时,冰面支撑住了我们俩的体重。”
影子点点头。
“你做了一件好事。”他对赫因泽曼恩说。老人淘气的脸上兴奋得容光焕发。
房子某处传出关门的声音,影子听到了。他继续啜着咖啡。
脑子清醒了,他开始向自己提出问题。
一个身高只有他一半、体重恐怕只有他三分之一的老人,怎么可能拖拉着失去知觉的他穿过冰面,然后把他拖过湖堤,塞进车里。赫因泽曼恩怎么可能把他带进屋里,放进浴缸。
赫因泽曼恩走到壁炉旁,拿起火钳,小心地把一根细圆木放在熊熊燃烧的火堆上。
“想知道我到冰面上去做什么吗?”
赫因泽曼恩耸耸肩。“不关我的事。”
“你知道,我不明白……”影子犹豫一下,整理好思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个,”赫因泽曼恩说,“我从小受的就是这种教育。如果看到有人遇到麻烦——”
“不,”影子打断他的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所有那些孩子都是你杀的。每年冬天都杀死一个。我是唯一发现真相的人。你一定看见我打开车尾箱了,为什么你不由着我淹死在那儿?”
赫因泽曼恩的手轻轻叩着脑袋,他揉揉鼻子,沉思着,身体前后摇晃,仿佛正在考虑该怎么回答。“唔,”他回答说,“你这个问题提得好。我猜,这是因为我欠了某人一笔人情债。我向来有恩必报。”
“星期三?”
“就是他。”
“他把我藏在湖畔镇,必定有他的道理,对不对?这里一定有什么原因,让任何人都无法在这儿找到我。”
赫因泽曼恩没有说话。他从墙上取下一根很重的黑色拨火棍,插到火堆里。黄色的小火星和烟从火中冒了出来。“这里是我的家。”他怒气冲冲地说,“这是一个好镇子。”
影子喝完了咖啡,把杯子放在地板上。这个小小的动作都让他筋疲力尽。“你在这里多久了?”
“足够久了。”
“那个湖是你修建的?”
赫因泽曼恩吃了一惊,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是的,”他承认说,“是我修建的。我刚到这里时,他们已经把它称为湖了,但它那时比一个小泉眼、一个水塘或一条小溪大不了多少。”他顿了顿,“我当时就看明白了,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这个国家简直是地狱,它在吞噬我们。我不想被吞噬。所以,我和他们做了笔交易。我给他们一个湖,给他们带来繁荣……”
“而他们要付出的,只不过是每年冬天死掉一个孩子。”
“都是好孩子啊。”赫因泽曼恩缓缓地摇着他衰老的脑袋,“他们全都是好孩子。我只挑选我喜欢的孩子。只有查理·内里甘除外,他是个坏胚子。他是哪一年死的?1924年,还是1925年?你说的没错,这笔交易就是这样。”
“这个镇子上的人,”影子问,“玛贝尔、玛格丽特、查德·穆里根,他们知道吗?”
赫因泽曼恩没有回答。他把拨火棍从火堆里抽出来,拨火棍顶端的六英寸已经烧热成暗黄色。影子知道拨火棍的把手现在一定很烫,但赫因泽曼恩却毫不在意。他又把铁棍塞回火中,这才开口道:“他们知道他们生活在一个好地方,而这个国家、这个州的其他城市和村镇已经崩溃了。这一点,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这是你的功劳?”
“这个镇子,”赫因泽曼恩说,“我关心这个镇子。只要是我不希望发生的事,绝对不会在这里发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些我不想让他来的人,也绝对不会来这里。这就是你父亲把你送来这里的原因。他不想让你在外面的世界引起敌人的注意。情况就是这样。”
“可你却背叛了他。”
“我并没有背叛他。他是个骗子,但我总是有恩必报。”
“我不相信你。”影子说。
赫因泽曼恩一副受了冒犯的表情。他一拽太阳穴旁的白头发。“我信守诺言。”
“不,你没有信守诺言。劳拉来过这里,她说是有什么东西召唤她来的。还有,你怎么解释萨姆·布莱克·克罗和奥黛丽·伯顿来到这里的事,而且是同一天晚上来的?这实在太巧合了。我想我再也不会相信什么巧合了。
“萨姆·布莱克·克罗和奥黛丽·伯顿,她们两个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也知道有人正在外面四处追捕我。我猜,如果她们中有谁没有完成任务,另外一个就会顶上去。如果她们俩全都失败了,赫因泽曼恩,下一批来到湖畔镇的是谁?我过去的监狱典狱长,到这里冰上垂钓度周末?或者劳拉的妈妈?”影子意识到自己发火了,“你想让我离开你的镇子,只是不敢告诉星期三。这些就是你干的好事。”
火光下,赫因泽曼恩不再像个淘气小鬼了,更像哥特式建筑上蹲伏的怪兽。“这是一个好镇子。”他说。笑容消失以后,他脸色苍白,像一具死尸。“你也许会吸引太多人的注意。这对镇子没有好处。”
“你真应该把我留在冰上不管的。”影子说,“应该把我留在湖底。我打开车尾箱了。现在,艾丽森·麦克加文还冻在里面,但冰很快就会融化,她的尸体会浮出来,浮出水面。然后他们会派人下到湖底,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会发现藏在那里的秘密,发现被你杀害的所有孩子。我猜他们中一些人的尸体还保存得很好。”
赫因泽曼恩伸手抽出拨火棍,他不再假装用它来拨火了。他像举着剑或警棍一样举着拨火棍,在空中挥舞着顶端烧成黄白色的炙热铁棍。它在冒烟。影子意识到自己几乎没穿衣服,而且疲惫不堪,手脚不灵活,绝对无法自卫。
“你想杀我?”影子问,“来吧,下手吧。我反正已经死了。我知道你拥有这个镇子,这是属于你的小世界。不过如果你以为没有人会来这里找我,你就是在做梦。一切都结束了,赫因泽曼恩,杀不杀我都一样,你的世界已经结束了。”
赫因泽曼恩撑着身体站起来,用拨火棍当拐杖。烧红的铁棍尖碰到地板上,地毯烧焦,冒出烟来。他看着影子,浅蓝色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我爱这个镇子。”他说,“我真的很喜欢做一个古怪的老头子,给人们讲故事,开着泰茜到处晃悠,还有在冰上钓鱼。记得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吗?垂钓一天之后,你带回家的不是鱼,而是平静宁和的好心情。”
棍尖朝影子的方向猛地一指,影子立刻感到了它从一英尺外传来的炙热。
“我要杀了你。”赫因泽曼恩说,“我会处理好尸体的。我以前也干过。你并不是第一个发现真相的人,查德·穆里根的父亲也发现过。我干掉了他,现在我要干掉你。”
“也许你可以杀我。”影子说,“但是你的秘密还能保持多久,赫因泽曼恩?保持一年?保持十年?他们现在已经有电脑了,赫因泽曼恩。他们不是傻瓜,他们会把所有细节联系起来,发现其中的奥秘。每年失踪一个孩子,早晚他们会循迹找到这里来的,也会到处寻找我。告诉我,你到底多大了?”他的手指偷偷抓住沙发垫,准备挡住脑袋,挡开对方的第一击。
赫因泽曼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很早以前,人们就开始把他们的孩子祭献给我,早在罗马人来到黑森林之前。”他说,“在我成为家神之前很久,我就已经是一个神了。”
“也许现在你该向前看,换个地方。”影子说。家神到底是什么东西?
赫因泽曼恩凝视着他,他举起拨火棍,把顶端再次插进燃烧的灰烬中。“没那么简单。你以为我可以离开这个镇子吗,影子?就算我想走,我也走不了。我是这个镇子的一部分。你打算让我离开这儿吗,影子?那你就得杀了我。只有这样,我才能离开。准不准备杀我,你拿定主意了吗?”
影子低头凝视地板。拨火棍尖拄过的地方,地毯上还有燃烧的火星。赫因泽曼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脚一碾,踩灭火星余烬。影子脑海中出现了孩子们的脸,超过一百个孩子,他想不看都不行。他们全都用空洞茫然的眼睛凝视着他,头发像海草一样在他们的脸旁缓慢漂浮。他们谴责地看着他。
他知道自己的做法会令他们失望。但他不知道他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
影子说:“我不会杀你。你救过我的命。”
他摇摇头。他心情沉重,沮丧到极点。他再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影片主角或者侦探了——他只是又一个该死的妥协者,看到了黑暗,但只朝黑暗不赞成地晃晃手指,然后转过身去,无视黑暗的存在。
“你想知道一个秘密吗?”赫因泽曼恩问。
“当然。”影子心情沉重地说,所有这些秘密,他已经快受够了。
“看这个。”
赫因泽曼恩站立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个小男孩,绝对不会超过五岁,留着很长的深褐色头发。他全身赤裸,只在脖子上套了一根皮带。他身上插着两把剑,一把剑穿透他的胸膛,另一把插在肩膀上,剑尖从胸膛下面露出来。鲜血顺着伤口不停流淌着,从孩子身上一直流到地上,在地面形成一滩血洼。那两把剑看上去古老得难以想象。
小男孩凝视着影子,眼中只有痛苦。
影子想,原来如此,只有这样,才能制造出一位部落之神。不需要任何人告诉他,他知道。
首先,你生下一个孩子,然后把他在黑暗中养大,让他看不到任何人,接触不到任何人。接下来的几年里,你把他喂养得很好,甚至比村子里其他孩子吃得更好。然后,到了第五年的冬天,在黑夜最漫长的那一晚,你把这个惊恐万状的孩子从小黑屋里拖出来,带到篝火的火光中,用一把铁剑和一把铜剑刺穿他的身体。接着,你把这个小孩子的尸体放在燃烧的木炭上熏烤,直到完全干燥。你用毛皮包裹好它,带着它从一个营地迁徙到另一个营地。在黑森林深处,你把动物和孩子献祭给它,让它给部落带来好运。后来,当这具尸体因为年代久远而支离破碎时,你把它易碎的骨头放在一个盒子里,然后崇拜、祭祀这个盒子。再后来,盒子里的骨头失落散佚,被人遗忘,崇拜这个孩童之神的部落也早已消亡,不复存在。这位孩童之神、这个村庄的好运象征,几乎被人彻底遗忘了。世人记得的只是一个鬼魂,一个小仙童:这就是家神 。
影子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的头脑中带着关于赫因泽曼恩的传说,穿越大西洋,于150年前来到威斯康星州北部。也许是一个伐木工,也可能是个绘制地图的人。
浑身是血的孩子和地板上的血迹消失不见了,站在那里的只有一个老人,白发苍苍,脸上挂着顽皮小鬼头似的笑容,毛衣袖子还是湿漉漉的,那是刚才把影子放进浴缸里救他性命的时候弄湿的。
“赫因泽曼恩?”门口响起一个声音。
赫因泽曼恩转过身,影子也转过身。
“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查德·穆里根的声音很紧张,“破冰车已经压破冰面沉进湖里了。我开车经过时,发现它已经沉了。我想我应该过来告诉你,免得你错过了。”
他握着枪,枪口指着地面。
“嗨,查德。”影子打招呼说。
“嗨,伙计。”查德·穆里根说,“他们给我一张通告,说你在监禁期间病故,心脏病发作。”
“怎么搞的?”影子说,“看样子,我不断在各个地方死掉。”
“他到我这儿来,查德,”赫因泽曼恩说,“来威胁我。”
“不,”查德·穆里根说,“他没有威胁你。刚才的十分钟,我一直待在这里。赫因泽曼恩,我听到了你所说的一切,关于我父亲的事,还有关于湖的事。”他朝书房里走了几步,但是没有举起手枪,“耶稣啊,赫因泽曼恩。你知道,开车经过镇子时,你不可能看不到那个湖,它是镇子一切的中心。我到底该怎么办?”
“你必须逮捕他。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