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美国众神 [美] 尼尔·盖曼-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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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迈克。”赫因泽曼恩纠正说,“这是为了孩子们。”他一下子严肃起来,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没有任何顽皮小鬼的表情。“今天下午过来吧,你可以帮把手,把车子推到湖面上去。”
他递给影子六张蓝色卡片,每张卡片上面都有赫因泽曼恩用老式手写体注明的日期和时间。接着,他把每段时间的详细资料登记到他的笔记本中。
“赫因泽曼恩,”影子问,“你听说过鹰之石吗?”
“在莱茵兰德镇北面?不对,那是鹰之河。我不太清楚。”
“那么雷鸟呢?”
“唔,以前第五街有一家雷鸟农业用品店,不过早就倒闭了。看来我帮不了你的忙。”
“看来是这样。”
“喂,我说,为什么不去图书馆查一下呢?好多人都去图书馆,不过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被图书馆本周推出的降价售书吸引过去的。我告诉过你图书馆在哪里,是不是?”
影子点头和他告别。他真希望自己能早点想到利用图书馆。他上了紫色的越野车,向南开上主干道,然后沿着湖边转到最南端,到达市立图书馆那栋城堡一样的建筑。他走进图书馆,一个指示牌指向地下室,上面写着“图书馆降价售书”。图书馆接待处在一楼。他掸掉靴子上的雪。
一个长相让人难以亲近、嘴唇涂成深红色的女人,语气尖锐地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我需要一张图书馆借阅卡,”他说,“还有,我想了解所有跟雷鸟有关的资料。”
“美国本土信仰与传统”部分在城堡的一个炮楼里的独立书架上。影子取下几本书,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阅读。几分钟后,他就了解到雷鸟是一种神秘的巨鸟,居住在高山之巅,它们可以带来闪电,拍打翅膀时还可以制造出轰鸣的雷声。他还了解到,有些印第安部落相信是雷鸟创造了世界。他又读了半个小时,可惜没有找到更多的资料,书的索引中也找不到任何提到鹰之石的地方。
把最后一本书放回书架上时,影子发现有人在注视他。是一个表情严肃的年纪很小的小孩,正从旁边的书架缝隙里偷看他。他转过身来看时,那张脸立刻消失了。他故意转身背对着那孩子,看他会不会再次露面。
他的口袋里装着那枚自由女神银币。他把银币取出来,放在右手掌心,确定那孩子可以看见,然后用手指把硬币藏到左手指缝中,摊开双手表示两手都是空的。他用左手捂住嘴巴,咳嗽一声,硬币便在左右手中来回跳动。
孩子瞪大眼睛看着他,然后转身就跑,很快又回来了,还拉着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的玛格丽特·奥尔森。她一脸怀疑地看着影子。“你好,安塞尔先生。里昂说你在给他变魔术。”
“不过是小戏法罢了,太太。对了,我还没有感谢你让我的公寓暖和起来的建议呢。现在我家里像烤面包一样热乎。”
“那很好。”她冷冰冰的表情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图书馆。”影子赞美说。
“这是一栋漂亮的建筑。不过这个城市需要的是多一点效率,少一点美化装饰。你看过楼下的图书馆降价售书了吗?”
“我没打算去看的。”
“哦,你一定得去看看。那里很不错。”
“我会记得下去看看的。”
“你先到大厅,再下楼就到了。很高兴见到你,安塞尔先生。”
“叫我迈克就行。”他说。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拉着里昂的手,带着男孩去儿童图书区。
“可是,妈妈,”他听到里昂的声音在说,“那不是变戏法。我真的看见它消失,然后又从他鼻子里变出来了。我看见了!”
墙上亚伯拉罕·林肯总统的油画像俯视着他。影子走下大理石镶嵌橡木的台阶,走到图书馆的地下室。穿过一道门,迎面是一间巨大的摆满桌子的房间,桌子上堆满各种类型的书,没有任何分类,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纸皮平装书和硬皮精装书,小说和非小说,期刊杂志和百科全书,全部堆在桌子上,有的书脊向上,有的书脊向下。
影子遛跶到房间最后面,那里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满看起来很陈旧的皮封面的书,每本书的书脊上标着白色的目录号码。“你是今天第一个到那边看书的人。”坐在一堆空箱子、空袋子和打开的小型金属收银盒旁边的那个人说,“大多数人只买惊险小说、儿童读物和言情小说,比如珍妮·科顿和丹妮尔·斯蒂尔写的书,诸如此类。”那个人正在读的是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罗杰疑案》。“桌子上的所有书都是五十美分一本,一美元可以买三本。”
影子谢过这个人,然后继续浏览。他发现了一本希罗多德的《历史》,棕色的皮封面已经有些剥落了。这本书让他想起了他留在监狱里的那本纸皮平装本。此外还有一本叫《令人眼花缭乱的幻觉工场》,里面似乎有些用硬币变魔术的例子。他带着两本书到收款箱旁那个人那儿。
“再多买一本吧,还是只要一美元。”那人说,“多拿走一本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我们需要空出来的书架。”
影子又走回破旧的皮面书那边。他决定解救那些最不可能被其他人购买的书,结果发现他无法决定到底选择《输尿管常见疾病及内科医生专用图解》与《湖畔镇市议会备忘录,1872-1884年》中的哪一本。他翻看一下内科医书里面的图解,觉得镇上某处可能有个十来岁的孩子会用到这本书来向朋友们炫耀吹嘘。于是他拿了那本备忘录,交给门口的男人,那人收了他的钱,把所有的书装进一个丹维美食店提供的褐色纸袋中。
影子离开图书馆。回家的一路上,他好好欣赏了整个湖景,甚至可以看到他住的那栋公寓楼,坐落在桥边,像玩具娃娃的房子。靠近桥的冰面上有人,大概四五个,正把一辆暗绿色的车子推到白色湖面的中央。
“三月二十三日。”影子压低声音对着湖说,“早晨九点到九点半。”他不知道湖或者那辆车能不能听到他的话——就算它们听到了,他也怀疑它们会不会满足他的请求。
寒风吹在他脸上,感觉很痛。
影子到家时,查德·穆里根警长正等候在他的公寓门外。影子一看到警车,心脏立刻猛烈跳动起来。但那位警长只是坐在座位上写东西,他这才放下心来。
他带着装书的纸袋走到警车前。
穆里根放下车窗。“图书馆降价售书?”他问。
“没错。”
“我大概在两三年前买了一箱子罗伯特·鲁德伦,一直想好好看一遍。我侄子非常喜欢那家伙的书。这些日子,我总在想,如果我漂流到一个孤岛上,带着我那箱子罗伯特·鲁德伦,我就有时间好好读书了。”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警长?”
“什么事都没有,伙计。我只是上这儿瞧瞧你住得怎么样了。你记得那句中国的谚语吗?‘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倒不是说我上周救了你一命,不过还是想过来看看你的情况。冈瑟家的紫色车子怎么样?”
“很好。”影子回答说,“车子不错,开起来很好。”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我在图书馆看到我隔壁的邻居了,”影子说,“奥尔森太太。我不知道……”
“不知道她那个人到底有什么毛病,屁股被蚂蚁咬了?”
“如果你愿意这么比喻的话。”
“这其中的故事可就说来话长了。你要是愿意上车跟我走一段,我可以把整个故事告诉你。”
影子稍一迟疑。“好的。”他钻进警车,坐在前排乘客位置上。穆里根开到镇子北面,然后关掉车灯,把车子停在路边。
“达瑞恩·奥尔森在斯帝文角的威斯康星大学认识了玛吉,把她带到了湖畔镇。她主修新闻专业,而他学习,见鬼,好像是酒店管理之类的东西。他们刚到镇上时,很多人的下巴都吃惊得掉下来了。那是,十三、十四年前的事情了。她实在太漂亮了……那一头黑色的秀发……”他顿了顿,“达瑞恩负责管理卡丹市的美国旅馆,在这里西边二十英里。但是似乎没有人愿意在卡丹住宿,所以那家旅馆很快就倒闭了。他们有两个男孩。那个时候桑迪十一岁,小的那个——是不是叫里昂?——还只是个婴儿。
“达瑞恩·奥尔森并不是个勇敢的男人。他以前是个不错的高中橄榄球队员,但那恐怕是他最后一次有雄心大志的时候了。不管怎么说,他没有勇气告诉玛吉他失业了。这样过了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他每天早晨开车离开家,晚上很晚才回来,抱怨说他在旅馆里的工作是多么辛苦。”
“那他每天做什么?”影子追问。
“哦,我也说不准。我猜他可能开车往北到铁木镇,或者到绿湾镇。我猜一开始他可能还在四处找工作,但没过多久,他就开始酗酒打发时间,喝得醉熏熏的,多半还和妓女胡搞,可能还赌博。我只知道,他在十周内把他们两个人共同帐户里的所有钱都花光了。玛吉发现这一切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嘿,我们跟上!”
他突然发动车子,冲出来,同时拉响警报器和警灯,把一个挂着爱荷华州车牌、以70英里时速从山路上冲下来的小个子男人吓得屁滚尿流。
爱荷华州的无赖被开了罚单。然后穆里根接着讲他的故事。
“我讲到哪里了?哦,对了,想起来了。玛吉把他赶出家门,向法院申请离婚。事情演变成了一场争夺孩子监护权的战争。对这种事,《人物》杂志上就是这么叫的:监护权战争。达瑞恩只获得了孩子们的探视权,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那个时候里昂还很小,桑迪年龄大得多,他是个好孩子,那种崇拜父亲的孩子,他不让玛吉说一句他父亲的坏话。他们失去了房产,一栋漂亮房子,在丹尼尔路。她搬进了公寓,而他则离开了镇子,每六个月回来一次,好让每个人心情不愉快。
“就这样过了几年。他每次回来都会花钱给孩子们买礼物,可留给玛吉的只有眼泪。我们镇上大多数人都希望他再也不要回来了。他父母退休后搬到佛罗里达去住,说他们再也无法忍受威斯康星州的冬天了。去年他又来了,说想把孩子们带到佛罗里达去过圣诞节。玛吉说不可能,告诉他不要痴心妄想。事情变得非常不愉快——我不得不赶过去帮忙。家庭纠纷。我赶到的时候,达瑞恩正站在前院里大喊大叫,玛吉又哭又叫,孩子们都快吓疯了。
“我吓唬达瑞恩,说要把他关在看守所里过夜,让他自我反省。有一阵子,我还以为他要动手打我,但他怯懦得根本不敢动手。我开车把他送到镇子南边的停车场,告诉他好好反省一下。他把她伤害得够多的了……第二天他就离开了镇子。
“两周后,桑迪失踪了。他没有登上学校的校车。他告诉他最好的朋友说他很快就能见到他爸爸了,达瑞恩给他带来一个特别棒的礼物:让他去佛罗里达过圣诞节。后来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了。非监护人绑架案是最难办的,因为你很难找到一个不想被人找到的孩子。你明白吗?”
影子说他明白。他同时还明白了其他一些事:查德·穆里根爱上了玛格丽特·奥尔森。他不知道对方是否清楚自己的感情流露得有多么明显。
穆里根再次开车出击,警灯闪烁,这次拦截下来的是几个开快车到时速60英里的青少年。他没有给他们开罚单。“只是让他们学会敬畏上帝。”他强调说。
那天晚上,影子坐在厨房餐桌旁,极力弄清怎样才能把一美元的银币变成一分钱硬币。那是他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幻觉工场》里找到的一个硬币戏法,可是旁边的说明文字实在太让人恼火了,解释得含糊不清,对他没有任何帮助。比如说:“然后以惯用手法让一分硬币消失。”几乎每段话里都要来上这么一句。影子不知道什么是“惯用手法”,意思是法式掉落法?还是指藏在袖子里?或者大喊一声“老天,看哪,有只山狮!”,然后趁着观众转移注意力把硬币塞进口袋里?
他把自己那枚美元银币抛到空中,然后接住。他想起了月亮,还有那个把月亮送给他的女人。他在脑子里继续书上那个戏法,可怎么想都觉得做不到。他走进浴室,面对镜子继续练习,结果证明他的设想是正确的,书上写得非常简单的那个戏法根本无法实现。他叹口气,把硬币放回口袋,坐在沙发上,将一块廉价的小毯子摊开搭在腿上,然后打开《湖畔镇市议会备忘录,1872-1884年》。字号太小,几乎看不清楚。他随便翻了翻,看了看那个时期的老照片。里面还有几张湖畔镇市议会成员的合影。很多人留着长长的连鬓胡子,嘴上叼着陶土制的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