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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今昔续百鬼:云(出书版) 作者:京极夏彦.译者:王华懋(完结)-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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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丢脸极了。
  一开始听到数目时,我就应该发现少了一只,听到名字的时候,就应该注意到缺了河童。一个爱好妖怪的人,应该可以轻易想到这件事。如果知道当时有只狗不在,而且那只狗就叫做河童的话……我应该可以更早察觉真相才对。
  富美说,河童和其他狗不一样,只有它一只狗睡在户外。所以富美也不会去注意它在不在。
  我们拜访的时候,屋外没有狗。如果有,我和老师应该会被狗恶狠狠地吠赶,逃离屋子前面吧。我们进屋以后,因为接连发生了许多事,富美和村木老人都没想到河童不见了吧。
  然而,
  因为老师在警察前面河童河童地叫个没完……村木老人想到了真相。
  河童不会做那种事……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家养的狗河童不会咬人,更别说是咬前任饲主了。
  的确,如果人家什么也没做,河童也不会咬人吧。
  可是河童被训练过了。
  重要的文件被偷走时……绝对要抢回来。
  没错。河童不是看门狗。它不是养来看守——保护,而是训练来抢回遭窃的宝物的狗,所以只有河童一只狗会睡在屋外。
  然后,
  偷走文件的人就是河童的前饲主——津坂平四郎。
  津坂是老朋友了,而且毫无利害关系的老朋友居然会做这种事,作左卫门老人说他连想都没想到。
  他疏忽了。
  津坂也是肚子底下藏着文件的狗——狸猫的前主人,要趁着家人不注意时偷取文件,也很容易。听说狸猫虽然身形硕大,但性情温厚,对于认识的人,不管被怎么搓弄都不会反抗。
  或者说,据说狸猫就算对陌生人,也不会乱咬。
  不过一般人根本不会想到狗睡在文件上面,就算知道,也不会想要把手伸进狗肚子底下吧。大多都会觉得这样做很危险。以这个意义来说,那是个安全的藏宝之处。
  委托津圾偷出文件的人,是作左卫门老人的儿子——而且不是计划开设葡萄酒工厂的长男,而是次男。
  次男偷走文件后,似乎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不过偷盗的动机,听说是因为就算工厂计划顺利进行,自己也得不到半点好处,所以觉得不甘心。
  不过次男认为依父亲乖僻的个性来看,绝对会拒绝盖工厂吧。那么就事先抢走权状等文件,等老爸死后再坐享甜头,挫挫大哥的锐气好了——他似乎是这个打算。
  太卑鄙了。
  次男探出文件隐藏的地点,几经考虑之后,挑中了津坂。
  津坂似乎是被钱迷了心窍。
  津坂趁著作左卫门老人和富美不注意,回家的时候将文件从狸猫肚子底下摸走后仓皇逃回去了。会忘了雨伞,也是因为作贼心虚吧。他没有前往亲戚家,而是直接前往泊船场,好像也是打算乘小舟赶回邻村去。
  因为是背叛老友的行为,津坂感到极深的罪恶感吧。他想尽早逃离当地。
  可是……
  河童没有放过他。
  不,应该说河童的鼻子没有放过他。装有文件的纸包充满了狸猫的气味。河童敏感地嗅出跑掉的前任主人的气味,追踪文件小偷。
  津坂在泊船场被迫到,遭到狗咬,陷入恐慌。河童已经年老,攻击似乎没有发挥多大的效果,但仍使得心慌胆怯的津坂大为狼狈,甚至摔落河川。
  这是第一道水声。
  河童紧咬不放。
  在水中,狗和前饲主缠斗在一块儿。
  津坂从水面挣扎抬头,发出惨叫,然后发现了那是自己认识的狗。
  河童吗!为什么……
  津坂一定以为河童不可能攻击自己这个前饲主吧。
  或许津坂以为河童和狸猫都只是纯粹的看门犬而已。
  那么他完全没料到狗竟会执拗地追上来,更遑论咬他了。
  津坂应该激烈地抵抗了。
  即使如此,河童还是不放人。
  可是……
  河童和狸猫一样,都已经是老狗了,同样牙齿脱落,而且气力大不如前。因为犬齿没了,就算紧咬上去,还是咬不住猎物吧。因此河童无法给予老人致命伤,也无法抢回文件。只能一下又一下,再三地咬上去而已。
  这就是那无数咬痕的真面目。
  不久后,津坂筋疲力竭,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死,勉强抓住了船缘。
  至于河童,它终于用尽力气,放开津坂,随水漂走了。
  我们就是碰上了这一幕。
  小舟会不自然地摇晃,是因为津坂从另一侧的水面伸出手来攀住船缘的关系,他努力想爬上去吧。
  就算是我们,也不可能料到当时水中沉着一个奄奄一息、连叫都叫不出声的人。
  嗳,一般来说是不可能想到的。
  可是如果我们再冷静一点观察的话,或许就可以发现津坂老人。若是救助得早,或许还能够挽回津坂一命。这么一想,虽然不是刻意学老师,但真是令人抱憾不已。当然,即使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津坂平四郎在我们离开后,靠着自己勉强爬上小舟了吧。
  可是结果他就在那里断气了。
  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想到躺在小舟上的垂死老人是何心情,我心境复杂不已。背叛老友,被自己以前养的狗咬……然后,听说从遗体的怀里,找到了从村木家偷走的、包有权状等文件的纸包。
  河童的尸体在相当下游的地方被人发现。
  因为暴风雨刚过,流速也变快了吧。
  这就是真相。
  所以……没必要调查。
  「根本是狗干的嘛。」我责备老师,「还说得那么振振有词。什么捕兽夹,根本是狗嘛,还说什么绝不是狗咬的伤痕。你也差不多一点吧。完完全全就是狗嘛。」
  「不是狗,是掉牙的狗,这谁会知道啊?」
  「可是不就是狗吗?」
  「不过河童就是河童啊,我们没有听错。」
  老师气愤不已,一副极不服气的样子。
  「真是,丢脸丢到天边去了……」
  我真想挖个洞钻进去。
  结果老师只是随口胡诌一通罢了。尽管如此,作左卫门老人却不知为何,非常中意我们两人。我们已经在这里整整住了三天了。厚脸皮也该知点分寸吧。
  「哪里丢脸了?」这老师一点都不知反省,「一点都不丢脸,这反而是很有益处的。」
  「哪里有益了?」
  「我说你啊,」老师加重了语气,「因为这样,我们解开了石燕的谜题,不是吗?岸涯小僧原来不是妖怪的名字。在民俗社会中寻找那样的名字、发现类似的名字,予以体系化,是没有意义的。那张图,对,那张图就像狂歌※一样。是早于后来诞生的狂歌绘本的先驱性作品,里头暗藏了多重的谐音讽刺与谜题。像这样一看,观点全然不同了。其他画一定也是这样的,这很值得研究。噢噢,富美小姐在那里!」
  〔※流行于江户初期至中期,谐譆、滑稽的粗俗短歌。〕
  老师草草蒙混过去,伸出短指指示道。
  富美站在柿子树下。
  我跑了过去。
  我们听作左卫门说富美要埋葬找到的河童,急忙跑来帮忙。
  可是,河童已经安葬完毕了。
  坟上立着全新的木条,充做卒塔婆※旁边有两根稍旧一些的卒塔婆。是大入道和狐狸的墓吧。富美看到我们,亲切地一笑。
  〔※供养死者,立于墓上,写有梵字、经文、法名的长条形木板。〕
  「已经埋好了。河童和狐狸是兄弟,所以把它们埋在一起。」
  富美看来有些寂寞。动物的死,有时候比人类的死更令人悲伤。
  「河童……真是可怜呢。」我说。
  富美点了点头:
  「可是……河童没有白死。因为爷爷跟他的儿子们……已经和解了。」
  「和、和解?这又是为什么?」
  「爷爷那个老顽固说因为他们无聊的纷争,害死了一个人和一条狗,一下子消沉下去了……而且死的又是好友和疼爱的狗,会颓丧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这真的是场无聊的争吵呢。津坂爷爷也是个慈祥的好人啊。他好像是因为津圾奶奶生病,才会想要钱的。」
  各人有各人的苦衷。
  「所以我就对爷爷说,有人想要的话,就分一座山给他们吧。爷爷听到我的话,终于下定决心,决定将山林卖掉,在生前分给两个儿子。儿子们好像也深自反省了。他们说会照顾津坂奶奶,工厂也会缩小规模来盖。村人好像也接受了。」
  富美的口气很老成。
  「老师,」
  富美……转向老师说:
  「雁木锉这东西在推和拉的时候都必须使力,不是吗?所以听说双方都获利或亏损的情况,也叫做雁木呢。这次的事……完全就像雁木呢。」
  「咦?」
  富美再一次笑了:
  「我没上过学,可是喏,爷爷家里有一堆老书,不是吗?」
  「哦,村木先生的噺本※收藏非常惊人呢。」
  〔※噺本是江户时代一种专收笑话的书籍类别。〕
  「我……会读那些书。」
  「你、你看得懂那些书吗?富美小姐!」
  富美看着我说:
  「爷爷教我读的,所以老师先前说的内容让我觉得很有意思。然后我也想到了一两件事。」
  「想到什么?」老师一下子兴奋起来,「是妖怪的事吗?」
  「是岸涯小僧的事。」
  「咦!」
  我……目瞪口呆。
  连富美……
  ——都要加入痴人圈子吗?
  富美微微歪着头说了:
  「老师知道雁木绞吗?」
  「绞……你说染色的花布是吗?」
  「对,也就是印有雁木花纹的和服。我记得这个,我很纳闷自己怎么会记得,结果突然想起来了。」
  「你、你想起什么了!」
  「呵呵呵……」富美笑了。
  是老师的反应很好玩吧。
  「延宝八年※有个叫野本道元的俳人,用里木予一这个假名写了一本叫《杉杨枝》的假名草子。里、木、予、一四个字合起来,就是野本对吧?因为很有趣,所以我记了起来。」
  〔※江户前期的年号,存续时间为一六七三~一六八一年,延宝八年为一六八〇年。〕
  老师在手掌上写字,吃惊地「噢」了一声。
  「这本书是写一休和尚与草包医生竹斋医生的机智问答……」
  「啊,以一休和薮野竹斋为题材的作品曾经风靡一时嘛。就是把这两样合在一起,是吧!」
  「是吗?这我就不晓得了。然后呢,最先是竹斋医生去拜访紫野的一休和尚住处,他窥看寺院境内的一座小祠堂。结果有这样一段文章:于亲之日啖鱼,以雁木绞浴衣掩微腥嘴角,如鼠头小人,头巾灰尘满布,若大扫除……」
  「啖、啖鱼?」
  「对,我背起来了呢,称赞一下嘛。」富美说,「里面不是提到雁木绞吗?所以我才会记得。然后里面还有亲之日啖鱼,这里又让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
  「我记得同样的文章。」
  「同样的文章?啖鱼?哪里?」
  「就是《柳樽》啊。」
  「俳句※的那个吗?」
  〔※以五、七、五共十七音的形式写成的短诗。〕
  「对。」富美愉快地说,「《柳樽》里有这样一句:叶福助亲之日啖父。」
  「叶福助……是那个京都的福助人偶※的模特儿吗?」
  〔※一种矮个子大头的招福人偶。〕
  「是吗?这我就不清楚了。可是这个俳句不是很奇怪吗?调子也颇古怪,所以我曾经问过爷爷。结果爷爷这么告诉我:所谓亲之日,就是父母的忌日。在这天啖父,意思就是为父亲忏悔※,也就是回想父亲,忏悔自己这样的意思。」
  〔※日文中啖、食(kui)与忏悔(kui)同音。〕
  「哦……」
  「可是,这还有另一个影射。」
  「影射?是什么双关语吗?」
  「是双关语吗?在这个俳句里,父亲的读音比较不一样,念做『toto』对吧?这好像指是ototo,也就是鱼。在父母亲的忌日应该要洁身慎行,吃斋念佛,不是吗?然而却在这天满不在乎地吃鱼——也就是吃荤,这样的人不虔诚,而且不孝吧。所以这个俳句的意思是——我是不清楚福助这个人实际上怎么样,不过是在讽刺他在父亲的忌日里表现出一副缅怀父亲的老实模样,其实是个会在这天满不在乎地吃鱼的家伙。」
  「哦哦……」老师大感佩服,「悔父、啖鱼……原来如此,真巧妙。」
  「那个叫什么岸涯小僧的妖怪不是也吃鱼吗?所以我想这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哦……」
  老师睁圆了眼睛,瞪着头顶上好一会儿,不久后拍了一下手说:
  「北越地方有种迷信,说在父母亲的忌日吃鱼会变成鸟。鸟——鸟和吃,发音同捕和啖……捕鱼而啖。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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