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传 作者:田本相-第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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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上“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倒是小事,自己后悔不该写戏,害了读者,害了观众。
在铁狮子胡同3号,我住着三间房子,有一间书房,抄了,封了。在我们大院门口张贴着“反动学术权威曹禺在此”的对联。我多少年不抽烟了,是斯大林逝世那年,我一下子就把烟戒掉了。这次又抽起烟来了。抽的是九分钱一盒的白牌烟,抽着抽着就放炮,是很次的烟。我抽得很凶很凶呀!那时,只给生活费啊!我觉得我不配要钱。我也许是疯了,我老岳母剥下的白薯皮,我都吃。老岳母说:“你这是干啥?”天天叫我检查,就知道骂自己,我不敢说自己是反革命,因为反革命是特务啊!
迎接不完的外调,我就怕外调。记得有一个小红卫兵来审问我,是为了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杨朔的《雪浪花》的评论。他问我,你为什么说只有共产党才是铁打的江山。我一下子还解释不出来,我说是很巩固的意思。他说,你的解释是反动的。就这么一个小孩子,整整折腾了一个下午,他说,下次还要来。那个年月,连小孩子也像着了魔似的。①还有令人恐怖的事。他家有一个老式的电话机,挂在墙上,一个受话筒,一个传话筒附在机身上,电话铃露在外边。一天,全家正要吃饭,大约是下午五六点钟的样子,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是方瑞接的,要叫曹禺来听电话。他接过电话,说:“我就是曹禺。”紧接着电话里就传来连珠炮似的叫骂:“你这个王八蛋!你个狗日的!你他妈的……”“不准你放下电话;你要放下电话,就砸烂你的狗头!”从电话里还传来一群人的哄笑声。从打电话人的口音,知道是天津人,足足骂了一个小时,搞得全家人吃不下饭。到了第二天,仍然是那个时候,电话又来了,还是那帮人,又足足骂了一个小时。第三天,第四天……天天这样折磨着他。方瑞不要曹禺去接电话。这样一个人换一个人地骂,什么道理也不讲,祖宗八辈地骂大街,实在欺人太甚了。经常这样,他们也终于想出了一种抵抗的办法,把电话铃用棉花塞住,再打来电话,铃就不响了。这样,他们又怕找上门来,但终于没再找上门来。曹禺说:有一段,我住在家里,不敢出房门。大院里也是两派在骂,夜晚也在斗走资派,一天到晚,心惊肉跳,随时准备着挨斗。我觉得我全错了,我痛苦极了。我的房间挂着毛主席像,贴着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跪在地上,求着方瑞:“你帮助我死了吧!用电电死我吧!”真不想再活下去了,好几次都想死去。我想从四楼跳下去,我哀求着方瑞,让她帮着我死。方瑞说:“你先帮我死好不好?”我真是太脆弱了,还有老人,还有妻子,还有孩子,又怎么能把她们抛下。每每看到妻子的病弱的身体,看到孩子……还得痛苦地活下去。
晚间,是写不完的外调材料,我懂得这不能马虎,不能写错啊!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但是,你写出来,如实地写出来,就骂你不老实,逼着你,打你!记得上海来一些造反派,让我写外调材料。他们不满意,就让我读“最新指示”,我念了三遍都念错了,又是打又是骂。“滚蛋!走!”“明天再写不出来,饶不了你!”①本来他就有心脏病,神经衰弱,哪能经得起这样的精神折磨。文艺界的朋友,一个一个落了难,一个一个被揪斗,老舍先生自杀了,远在上海的老友巴金更是“四人帮”揪斗的重点。那种朝不保夕、度日如年的日子,使他痛苦极了。
说来也怪,等他被关进“牛棚”,和赵起扬等人关在一间破旧的澡堂里,渐渐地也熬了过来。居然,在没人看管的时候,在熄灯之前,几个“牛鬼蛇神”也能说说笑话,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互相慰藉着,鼓起生的勇气。方瑞拖着个病身子,挤着汽车,带着一些东西去看望他,这也给了他许多安慰。曹禺说:难为了方瑞,伴着我一起受苦。她依然是那样默默地把她的爱都贡献给孩子,贡献给我。她内心当然是痛苦的,但她外表上却很镇静。她每天都靠吃安眠药过日子,孩子又小,又有一个年老体弱的母亲,真是够她支撑的了!她也是我的精神支柱。北京人艺的造反派工人多,但工人讲理,讲人情。一个烧锅炉的老王,对我的两个孩子说:“你们没错,你们是中国的希望。你爸爸是个好人,懂得人情,你爸爸不会总是这样惨的。”在那时候,能听到这些话,对孩子,对我都是莫大的安慰。②1968年,整个社会掀起了所谓大批判的高潮。机关、学校、工厂、商店都在搞大批判。大街上是各种各样的小报、刊物,从刘少奇到基层党支部书记,都是批判的对象。曹禺也不能例外。这里有一份北京师范学院革命委员会《文艺革命》编辑部编辑的《文艺革命》(1968年第5期)“打倒反动作家曹禺”专号。这是难得的一份历史资料,是吴祖光赠给曹禺的,在杂志上他还附了一封短信:家宝兄:
此物可命子子孙孙永宝之。
祖光赠
1986.10.15可先看看这本批判曹禺专号的目录:打倒反动作家曹禺……本刊评论员响的什么雷?下的什么雨?
——批判反动剧本《雷雨》……红卫江中国赫鲁晓夫与《雷雨》……多奇志人妖颠倒,是非混淆
——剖析大毒草《日出》的反动本质……井岗松砸烂曹禺为蒋贼树立的“纪功碑”——《蜕变》……千钧棒
《明朗的天》是对抗社会主义改造的大毒草……红艺兵工农兵奋起千钧棒,《胆剑篇》毒草现原形——全国一百多位工农兵来信综述……齐学东曹禺反革命罪恶史(资料)……人艺齐学江本刊资料组
这样的文章,人们已经淡忘了,年轻人更感到陌生,确实是值得“子子孙孙永宝之”的文字,不妨选其最短的一篇供读者赏析:
打倒反动作家曹禺
本刊评论员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洪流汹涌澎湃,滚滚向前,涤荡着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污泥浊水。长期盘踞在文艺界的大大小小的牛鬼蛇神,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一个个被冲刷了出来。广大革命群众撕下了披在老舍身上的画皮,现在又把反动作家曹禺送上了历史的审判台,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是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
曹禺是个什么东西?
早在30年代曹禺就抛出了《雷雨》、《日出》等大毒草,极力宣扬阶级调和、阶级投降,鼓吹资产阶级人性论,大肆诬蔑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工人运动——他是一个老反革命。
抗战期间曹禺又炮制过大毒草《全民总动员》、《蜕变》,吹捧蒋该死“德高望重”,“廉洁奉公”——他是一只蒋家门楼的叭儿狗。
抗战胜利后,曹禺炮制过大毒草《桥》,把美帝所豢养的“奴才”美化为能救中国的优秀分子,向美帝献媚取宠。后来又投入美帝的怀抱,进行反苏反共反人民的罪恶活动——他是崇美、亲美的洋奴。
解放以后,他又炮制了《明朗的天》、《胆剑篇》等大毒草,疯狂地反党反社会主义。尤其是《胆剑篇》恶毒已极,它攻击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和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鸣不平,猖狂地叫喊,“要揭地掀天,将今日的乾坤倒翻!”反革命气焰何等嚣张!为蒋该死反攻大陆呼风唤雨,为中国赫鲁晓夫复辟资本主义制造反革命舆论——他是刘、邓黑司令部的御用文人。总之,曹禺从30年代到60年代,一直利用戏剧进行媚蒋亲美、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罪恶活动,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共老手,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三开”人物,一句话,曹禺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死敌。
有恶必除,有毒必肃。反动作家曹禺罪大恶极,罄竹难书,现在是我们彻底清算他的时候了!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让我们乘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面胜利的东风,奋勇前进,把反动作家打倒、批臭。
打倒反动作家曹禺!
彻底肃清曹禺的流毒!
这种不顾事实、造谣中伤的文字,同姚文元批《海瑞罢官》,批“三家村”的文章如出一辙。照这位“评论员”看来,曹禺就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他的一切作品统统都是大毒草。
他终于经受不住折磨而病倒了,住进了协和医院。孱弱的方瑞陪伴着他。在医院的病床上,是一连串的噩梦,似乎他觉得生命就要这样地结束了。人的生命力是顽强的,一个一辈子追求希望,追求光明,而终于盼来光明的生命,他的心底的希望是不能扼杀的,他还是活过来了。
也许是因为他的病,也许是出于一种照顾,才把他放到首都剧场传达室里。每天接待来往客人的登记,打扫院落,这大概是最轻的劳动改造了。不久,从国外传出中国的莎士比亚曹禺在传达室打扫院子的消息。这样,给“国内外的阶级敌人”提供了“反宣传”的材料,于是,又把他安排到东城史家胡同56号北京人艺的家属宿舍看守传达室,传呼电话,接收信件,掏大粪,倒垃圾。以后,又到北京郊区的团河农场等地劳动改造。后来,曹禺同一位来访者谈到:我的遭遇还算好的。被关了几年,后来又劳改。劳动本来是很好的事,如果把劳动当惩罚、侮辱,那就不太好了。不只要劳动,而且跟家里隔离,甚至影响到孩子,一直搞得你神志不清,最后甚至会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对。因为他们成天逼你念叨着:我是反动文人、反动学术权威,……(您的最大罪状是什么呢?)反动呀!反动文人,反动权威,30年代文艺黑线,腐蚀了许多年轻人……。真难说,我们写的东西最初出现的时候,还有人说过我们进步。他们逼着你招供,供了以后不但别人相信,甚至连你自己也相信,觉得自己是个大坏蛋,不能生存于这个世界,造成自卑感,觉得自己犯了大错,不要写戏了,情愿去扫街。这种自暴自弃的思想就产生了,这种思想上的折磨比打死人还厉害。①
林彪事件之后,曹禺从劳改农场回来了。家里冷清清的,老岳母已经去世了。女儿万方找到自己的出路参军去了,只有方瑞和小女儿在家。方瑞的身体更糟了,每天都要服安眠药,经常躺在床上,似乎精神上也崩溃了。方琯德回忆说:我记得,曹禺好像是解放了,但还没有最后定下来。我去铁狮子胡同看他和表姐方瑞。他有病躺在一间房子里,方瑞躺在另一间房子里,那景象真是很惨很惨的啊!但是,那个时候,人们又能给他多少帮助呢?后来方瑞死了,曹禺像瘫痪了一样。他最亲爱的伴侣,终于没有熬过那最艰难的岁月,恨恨死去了。曹禺的心情坏到了极点!有时,他一个人痴呆呆地守着空落落的房间,不思不想,守候着那无涯的暗夜。②方瑞是1974年去世的,她死后,床上撒落着许多安眠药片。是她糊涂了吃了过多的安眠药,还是她清醒地用安眠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很难判断了。在那失去亲人的日子里,曹禺六神无主,真像失去了灵魂一样。她把自己的青春、爱情和生命都给了他,就像愫方一样“把好的送给别人,坏的留给自己”。在动乱中,她默默地支撑着自己,点燃着自己,把苦痛留在心底,把镇定留给亲人。曹禺说:“在‘四人帮’横行时,她经常不断地探视我,在相对无言中,曾给我多大的勇气与耐力啊!但是她身体太衰弱了,没有等到粉碎‘四人帮’的胜利到来,终于过早地离开我和孩子们。对于革命,我的朋友是默默无闻的。然而我将永远感激她。因为她通过我,总想为人民的事业尽一点力。”①
1975年,祖国的大地上曾出现过生机,邓小平复出了。曹禺也“解放”了。他还出席了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那时,流传着“四人帮”的“小道消息”。有时,他和两个女儿便跑到天坛公园里,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看看四周没有人了,每人就把自己听来的消息,讲个痛快!在这些小道消息中,既有着真实,又有着传递者加进去的嘲讽和愤怒。女儿们是不怕的,但是曹禺却很小心。在这里,他们父女的聚会,那真是难得的天伦之乐!
1976年,是一个不平常的年头。
一年一度的春节来临了。但是,在北京每个家庭里,哪里又有春节的气氛呢!零零星星的爆竹声是不懂世事的孩子们放的。大人们哪里有这样的闲情!阴沉的脸孔,忧郁的心情,家家的大门都锁得紧紧的。
曹禺的家里冷清极了。他已搬到三里屯的一个单元住房里,只有小女儿伴着。早就从朋友那里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