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科幻作品集-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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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源头空间源头宇宙源头……非时间的时间,非空间的空间,非物质的物质……爆炸……虚无与万有交媾……上夸克下夸克……顶夸克底夸克……粲夸克奇异夸克……它们是孪生兄弟……耦合……力……轻子重子……原子分子……星系……恒长世界。
但某一天有个底夸克不见了,剩下一个顶夸克孤孤单单,亿万年中从未分离的孪生兄弟少了一个,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的——”我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却发现楚琴仪态庄严地瞑目,她断喝一声:“佛陀云,色即是空。”刹那间慧光照彻,巨大的冲击之下我几难成言。“……逆过程?”
“秋千下落是因为它曾经上升。”天石漫不经心地晃荡手中的怀表,“最初的宇宙学认为宇宙是静态的,但这意味着在热平衡作用下我们将看到一个熵①趋于零从而‘热死’的宇宙。后来我们认为宇宙是持续膨胀的,虽然这可促使不同形态物质产生温差避免‘热死’,但如果这过程持续下去,我们将看到一个温度趋近绝对零度从而‘冷死’的宇宙。这两种模型都无法解释长存至今的宇宙为何还有活力,想到这一点之后,一切便好办了。宇宙应该是一个秋千。你因为提出‘定律失效’而被驱逐,其实你是对的。宇宙现在正处于即将进入回缩的时刻,那个陪伴了牛顿的一生,陪伴了爱因斯坦一生的时空正在发生巨变,定律怎能不变?当年那些卫道士们把我和楚琴从学院里驱逐出来,但却让我们发现了整个宇宙。我蔑视他们,当秋千就要开始下落的时候,他们还不相信势能也能转化为动能。”
“铀的临界质量改变也是这个原因?”
“当宇宙回缩,一切定律均会改写,常温宇宙复为高温高能的宇宙奇点②。这本身就是一个颠倒的热力学第二定律。”
我已说不出话。我想象一个秋千在寂寥的虚无中晃荡,它在最高点的突然俯冲带给我的惊骇无法言表。原子在颠倒的秩序里崩塌,而曾经包罗万象的宇宙正向奇点奔去。我想象有着无数生灵连同它们的爱与梦想的世界会如同一笔错画的风景般消逝无痕,但我其实找不出这风景究竟错在了哪里。
也许他们说出了真理。如果时空无限现在即是永远,可谁能活在一个永远的年代里呢?隐隐地我似乎听见了一个声音,像梦一样缥缈:天塌了。
“零并不是虚无,它等于所有的负数加所有的正数,这实际上就是包罗万象。当你掌握了它,你就会面对一个两方等重的天平,这时哪怕你只吹一口气也足以随心所欲地操纵一切。物质与能量、时间与空间都存在于你的转念之间,多么壮观多么美妙……”
我大汗淋漓地惊起,心中怦怦乱跳。四周是浓稠的黑暗,但我却感到有什么人在角落里窥视着我,这种感觉是那样强烈,我猛地摁亮照明灯。没有人,的确没有,我暗暗吐出口气。我不想再回到刚才的梦境中去,也许可以出去走走。
在这座建筑的东部一块面板挡住了我。我试着摁下绿色开启按钮,一个显示器开始显出几行字:一号特权者楚琴,二号特权者陈天石,三号特权者欧洪。我盯着屏幕,想不到自己已被吸纳。这时显示器又打出一行字:确认为特权者。随着一阵轻微的声音面板移开了,然后我便看见了——巨人。我下意识想逃,在巨大的阴影压迫下我已难于呼吸,我甚至调动不了自己身上的肌肉。背后又传来响动,我悚然回头,是天石和楚琴。
楚琴从舷梯登上四十米的高度,在那儿正可摸到巨人的光头:“他站起来能有七十米高,不过他的确只算个婴儿。是我和天石的孩子,我们叫他丑丑。”丑丑似乎很惬意被人抚摸,竟然无声地咧嘴一笑,脸上漾出酒窝。我怔怔地望着这个巨大的小男孩嘴边挂着的口水,喃喃道:“怎么做到的,是基因突变技术?”天石含有深意地摇头:“人类目前还不能纯熟运用那种技术,而且即便用此技术造就巨人也无意义,身躯庞大不过表明气力大点。”“那丑丑……”“你知道,恐龙的祖先只有壁虎那么大,但千万年后它们中产生了四十吨重的庞然大物。我们不可能有这么长的时间,是楚琴那奇异思想造就了奇迹,一个长达一百二十亿年的时间奇迹。那些让楚琴醉心的神秘哲学其实是一道药引,用它酿出的美酒芳香迷人。记得那句话吗:长着羽毛翅膀的人在神话里飞翔。中国神话里的哪吒是其母怀胎三年所生,禀天地异赋超凡入圣。这似乎真是神话,但它何尝不蕴藏着一个伟大的科学理论。人在十月怀胎中由细胞变成鱼,又经过两栖爬行等几个阶段最终成为万物之灵,而这在自然界里便意味着长达三十亿年的时间。丑丑被我们留在胚胎阶段已经快四年了,他一刻不停地朝着造物主给人类指引的方向进化。我们并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比我们先进了一百二十亿年的丑丑,漫长时间的造化之后他也许已不该称作人。”
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我觉得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正可解释“惊呆”这个词。但是我突然想清楚了一件事,我一字一顿地说:“有件事你们没有说实话,丑丑这个名字是编造的,他应该叫——盘古。”
天石和楚琴对望一眼,然后楚琴说:“是的,他就叫盘古,和远古神话里的那个盘古同名。”
我回到家里,父亲欧纵极正坐在沙发上。当年他和我母亲的恋情遭到了上一辈的反对,在结出了我这个无名份的果实后,母亲便不知所终。
我向他陈述这段时间的经历后表示不想干下去了:“我不想再欺骗他们了,而且这也没有必要。”欧纵极摇头:“我作这番安排也迫不得已,难道要放弃对‘零状态’的研究。”我想起一个问题:“当年你为何开除他们?”他不置可否地一笑:“当时全体教授都反对他们,我作为校长不开除学生难道开除教授?”“这不是真话,我想清楚了,你说的‘零’其实就是宇宙因臌胀转为收缩的那一瞬间的状态。你当时就知道天石和楚琴是对的。”欧纵极叹了口气:“这个秘密已经埋藏了十年。老实说我也是见到楚琴的论文后才陡然意识到了这是个多么重大的发现,直到今天也没有几个人能相信这套理论,因为它是超越了时代的。我开除他们在那个时候是必须的,实际上他们后来的研究经费也是我通过中间人暗中资助的,你可以去查,那个人叫欧文。不过我很遗憾他们并没有想到这其中暗示的另一种结论,即零状态,那是个美妙的天平。”“可如果宇宙回缩到奇点一切都不存在了。”“我的儿子,零点并非一个,宇宙由胀而缩由缩而胀,这有中生无,无中生有的两极就是零。记住一句话,生命不挑剔物质,掌握了零状态的生命体可以存在于宇宙的任何状态中。想想看,当人类以有知有觉的生命去把握零状态的宇宙后该是一种何等美好的感受,你可以纵极八荒吞吐天地,那是伟大的飞跃,人的终极。”
临走时父亲送我一句话:“我们利用但不改变宇宙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的演化,这是顺天而动;如果天之将倾而欲阻之,这是逆天而行。天石和楚琴都是绝世奇才,有一天他们会明白的。”
“你说欧文?”天石看着我,“对啊,是他在资助我们的研究。”我眼前闪过父亲慈祥的笑容,差点脱口说出真正的资助者是他,但我终于忍住,父亲告诫过我不要这样做。我别转头去看盘古,两米粗的脐带正源源不断地为他输送养份。还有十五天他就该降生了,这是现有技术条件下能维系他的胚胎状态的最后时限,同时电脑测算出的宇宙平衡时刻就在二十天以后。有时想起来都觉得可怕,二十天后的某一微秒将裁定耗尽天才心血的十年时光,我甚至不敢去猜度天石和楚琴心中对于这一点的感受。
天石曾说他们的工作是一场造神运动,当时我并没有把这句话认识得很清楚,但当我有一次试图想象一百二十亿年这个时间概念时却感到了深深的茫然,并第一次真切地认识到仅仅是这个时间便已构成了神话。一切造化均源于时间,高山大洋的距离就在千万年之间。我无法知道盘古的大脑比我们复杂了多少倍,也无法知道他的眼中是否已经看见了向我们紧闭着的另一层世界。
我想起楚琴的那句话了:“长着金属翅膀的人在现实中飞翔,长着羽毛翅膀的人在神话里飞翔。”
“很好,你带回的资料很有用,可以丰富我们对宇宙天平的认识。”欧纵极满意地笑了,“等时机成熟我会向科学界公布天石和楚琴的成果,十年来他们失去的太多了。”“可是,如果他们阻止宇宙回缩,宇宙天平就不存在了。”“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些事情很难说谁对谁错。不过我的确希望把握这次促使人类飞跃的机会,一百八十亿年一次的机遇,居然我们有幸遇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注视着他充满忧虑的眼睛,记忆中我们已很久未作这样的深谈了,一时间有种温柔的东西从胸中泛起,但我却说不出话,只用力地点头。欧纵极拍拍我的肩:“所以我想要你完成一件事,我派几个助手协助你。等办完这件事之后你把他们俩带来,我要收回十年前的驱逐令。”
宇宙天平的美妙姿态在我脑中浮现,一想到我已经置身于人类最伟大的一项事业中我就兴奋得颤抖。但当我使得某些事情不可逆转地发生之后,我才发现我竟然一直都忘记了天平最基本的特征是什么。
出发之前我发了个假通知支开了天石和楚琴,我不想作无谓的冲突,以后我会向他们坦白事实真相的,现在就算是最后骗他们一次吧。基地静悄悄的,我打开面板开始指挥助手们在盘古的脐带上安装支管,等一下我们会把大量神经破坏剂注射进去,盘古出生后将会是一个平凡的巨人。趁安装支管的时候,我和电脑专家开始入侵计算机系统,十分钟后我们找到了突破口。这时我支走旁人独自搜寻有用的资料,遇到重要的东西就把它们发送回联盟总部。后来我发现一些文本,那是天石的日记。“我告诉楚琴,欧洪其实很笨,试卷全是我代做的。但楚琴似乎仍然不讨厌他。”“我现在还不理解楚琴的观点,但学校开除她,我也不想念下去了。”“楚琴是对的!”“今天是我们流浪一周年纪念日,楚琴亲吻了我。”“也许她还没忘记欧洪,我也不介意了,老夫老妻难道还兴吃醋,我儿子都十米高了。”看着这段文字我如坐针毡,心中乱了好一阵,让我稍微好过一点的是我至今没有爱过别的人。我不知道楚琴为何有这样的选择,天石不知强我多少倍。我开始阅读最后一篇日记时支管已经装好,我下命令说开始吧。天石的这篇日记很难得地写了点儿女情长之外的事。“如果宇宙回缩至极点,似乎会毁灭万物,但把握了零状态宇宙的生命体仍旧可以生存,并跨越宇宙的爆发期以至于永恒。我就此和楚琴讨论,她说如果这种生命体个数不受限制倒是最好的方法,但可惜天平的基本特征是只有一个支点。我无法忘掉楚琴当时的目光,她说如果她成为支点而坐视我和亿万生灵的死则她生又何欢。我立时就掉泪了,我觉得这是佛陀的语言。”我开始止不住地冒汗,前尘后事关联起来……父亲慈祥的笑脸变得扭曲……吞吐天地纵极八荒……突然间我几乎站立不稳。这时我才想起一件事——我下的命令。
我惊呼着奔向盘古的所在,一股墨绿色的液体正从支管灌进他的脐带,我来不及思索便抽出激光枪打断脐带,空气立刻充满腥臭的味道。但我忘了一件事,盘古是个婴儿,脐带断离在生理学上便意味着诞生。这是个多么可怕的结果,天石曾告诉我他们准备在盘古降生前的一天进行胎教,以使他明晓善恶。否则让一个具备巨大能力,但却无知的婴儿出世这实际上是放出魔鬼。
虽然没有镜子但我知道此时我的脸色一定苍白如纸,在本能的驱使下我开始奔逃,虽然这也许已没有意义。身后传来了洪钟般的啼哭声,我感觉到了巨人挥舞手掌带起的大风,几声细弱的喊叫告诉我那些助手已经消亡。我开始惨叫,不是为自己就要死去,而是为自己犯下的错误。盘古,拥有神的力量但却是白痴的盘古,会怎样对待这个他也许用一个手指就能摧毁的世界?这是个何等可怕的问题啊,我竟然对答案一无所知。这时一股力量击中了我的后脑,眼前一片晕眩。
……
谁在唱歌,这么好听。很熟的调子,没有歌词。简单到极点也美到极点。
我醒了。楚琴正温柔地抚摸盘古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