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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莫斯科1941 作者:[苏] 伊万·斯塔德纽克-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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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了几抱干草,然后躺倒在夜露打湿的草地上。这里有羊茅草,中间还混杂着鹅欢草。好象有一股乌克兰的家乡气息扑面而来,这是他从小就熟悉的草香味。

  ……米沙被炸弹的轰隆声惊醒。他跳起来,感到浑身尚未解过乏来,腰间也觉得酸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不远的幽谷和点缀着草垛的草地上空,飘着乳白色的轻雾。这雾仿佛是用淡白的蜘蛛丝织就的一条薄纱,它若断若续,轻飘透明。他领略着这大自然的奇景,瞬间忘记了方才好象在梦中出现的、静息下来的轰炸声,不想走动,也不想思索。但是,他马上又听到远方传来低沉的马达轰鸣,他顺着大路的方向了望,看到有一带黑黝黝的森林,而在森林的上方,在阳光四射的苍白的天空中,有一群正在盘旋和俯冲的飞机,从远处看,伊然象一些飞行的黑十字架。

  米沙从图囊中取出地图,打开,但这图对他“无可奉告”。他不知道他现在所在的地点,无法确定方位。回头看,有一片树丛向山谷伸展开去,越过树丛的边缘,看到远处有一条波光  的河流……是第聂伯河吗?……想了想,再次细查地图,心中盘算,在短暂的七月之夜,他穿山谷,越平原,一夜之间能走多少路程,又仔细看看地图上的彩色标高表,他断定,再走一个上午,就能到达古雷加的部队驻地附近。从地图上看,前面就是两岸夹山的第聂伯河支流,这条河曲折宛转,岸上长满了柳丛。说不定,在森林后面,我们的一支部队从斯摩棱斯克大路且战且退,正在那里渡河,德军飞机轰炸的就是这个部队。

  过了一分钟,排级指导员伊凡纽塔又开动从敌人手中缴获的“战骑”,向着敌机在空中盘旋的方向驰去。他这回又算万幸,碰到了一条偏离开第聂伯河的大路,于是,急速前进,虽则每当大路转弯时,他的心里就有点发慌,不得不停下来,侧耳细听,举起望远镜观察。

  不久,森林向两旁退去,米沙走进一片开阔地,在这林中空地中间,有一汪池水,池边有碧绿的苦草和几株错曲的赤杨树丛。道路从这片空地中笔直穿过,池沼上架着一座结实的木桥,是用小杨树树干搭成的。米沙用望远镜仔细看了木桥对面的森林边缘,见到在大路进入那片森林的地方,有一辆烧毁的载重汽车抛在路边,而在池边的一棵赤杨树丛后面,有一堆发黑的东西。

  真有点毛骨悚然。前面,机枪在哒哒地射击,大炮也在轰鸣。而这个地方却满目荒凉,笼罩着一种吉凶莫测,令人胆寒的静穆。但有什么办法呢,米沙决定全速通过这片林中空地……当他走到木桥中央的时候,看到赤杨树丛后面,有一辆翻倒的马车和一匹套在车上的死马。马车旁边,躺着两具民警尸体。在他们浸满血污的蓝色制服上,密密麻麻地聚集着一群苍蝇。再远一点的地方,在苔草浓密的地面上,有一具年轻女人的尸体,她头上的头巾红得耀眼。

  米沙停住摩托车,向四面张望。没见到有炸弹弹坑。就是说,“米谢尔什米特”飞机在开阔地上击中了这辆马车……然后,他又看到一些被子弹打穿的帆布袋,这些布袋从车上掉到盖车的防雨布上。有的布袋上,带有印着国徽印模的铅封,其中有一个被从侧面打烂的布袋,里面漏出一些系着红纸条的纸捆……

  “钱!”米沙一想到这里,感到浑身发热。“好大数目的钱;”他有生以来就没见过这么多钱。

  米沙放下摩托车,走近大车。

  “白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国家银行”,上面的布袋贴着一张白纸片,他看到了纸上的这几个好象被火烧焦了的黑色字迹。他心慌意乱,屏声敛气地看了一眼被打坏的布袋,一捆捆纸币包扎得结结实实的,贴着十字交叉的红纸条,里面全是一百卢布的票面。……米沙忽然想起了他过去的清贫,由于突然产生了一种怜悯自己的心情,他感到他的喉咙中有一阵难忍的抽搐。想起了他孤苦伶灯,不见天日的少年时代和当年难解难分的贫困。记得有一年暑假,他用自己挣的钱买了一件学生制服,就是他从少年时代就梦寐以求的亚麻席纹布白上衣……他还记得,他是怎样在小市上卖掉了哥哥和姐姐凑钱给他买的那件外套。米沙接到征召入伍的通知书,那件外套好象已经没用了,他又热烈向往着用卖外套的钱,去买一块手表……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块手表!可是,后来不得不忍痛卖掉,因为征召入伍的工作已推迟到晚秋,而没有御寒的外套是不成的……还有,那四十个卢布的学员“津贴”,他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肯随便到军校小卖部去买甜汽水和面包圈。他又想到,他的第一份工资还没有来得及去领,现在,他的衣袋里只有几张揉皱的三个卢布纸币……可这里有着数不清的钱!……正是由于这些人的牺牲,才没有落入敌人的魔掌。

  他该怎么办呢?米沙向停摩托车的地方回头看了看,面对清清楚楚摆到他面前的问题,考虑如何回答,其实他已经找到了答案。扔掉车斗里这一大捆苏联情报局的公报吗?这早就是过时的消息了!……不!“及时把文件送到前线,就如同送去了一批子弹”,他记得,在内战史中读过这一类的话……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难住排级指导员米哈伊尔·伊万纽塔!不能辜负他在军校得的那个“机灵的乌克兰佬”称号……他的目光落到皮绝绳上。于是,他迅速而熟练地解下了马具上的缰绳,然后把钱袋紧紧塞进车斗里,再把一些钱袋放在后座、扁平的油缸和车斗沿上,拴好,当作架枪的支座。他用缰绳牢牢拴好这些钱袋以后,这辆三轮摩托车显然成了不伦不类的怪物,只在前座的上方,给自己留了一个开口。

  米沙已经要发动马达了,忽然他又想到:如果碰上别的部队,他这个抢劫银行的恶名可就洗不清了。完全可能的!……转念一想,米沙甚至觉得有些飘飘然了;如果这些钱真的据为己有呢?……他又如何开销这些钱呢?但已经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了……

  传来令人恶心的尸体臭味。在民警的挎包里,他没发现任何关于这些钱的文件。可是,应该有啊!没有文件,肯定会怀疑他居心不良。在死去女人的褐色手提包里,有一个火漆封的纸袋,上面写着;“托运款项计……”米沙看到有那么多的零,眼里直冒金星……

  德国造的摩托车质量精良果然名不虚传。尽管载重量过大,车身下陷,尽管车斗里塞的东西太多,车子不时东倒西歪,但这辆巴伐利亚造的摩托车仍然百依百顺,负重前行,它平稳地越过林中土路上残留的树桩,在通过沼泽地时不断发出嘎叫声。米沙把胸脯靠在油箱上的那个钱袋上,要费好大劲儿才能抓到车的把手。他的四周几乎都被结实的钱袋包围着,连子弹也打不穿。这使他增加了几分勇气,可每走一步,这位排级指导员还是心里发怵。不过他记得,这是执行那个好人丘马科夫将军交给的重要任务,米沙·伊万纽塔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的。丘马科夫将军在什么地方?科洛佳日内、日洛夫、赖因霍尔德在什么地方?

  米沙在哪本书中读过,或者听谁说过,说人的悲哀,莫过于心灵上的孤独。这话看来好象哗众取宠,言过其实,因为深藏胸中的那颗心本来就是孤独的,不过,也有几分道理,因为心并不总是感到孤独的,特别是身边有你的亲人和挚友,有和你灵犀相通,而且品格高尚的人。

  米沙虽然开着摩托车已经远离森林,但他好象还能闻到民警尸体散发出来的臭气。也许正因为这样,他在马车上寻找和这些钱有关的文件时,才那样手忙脚乱,草草了事。是啊,为什么用马车运钱?……是为了便于通过森林,越过沼泽,运到东部去?……还是……一想到要拿走遇难民警的身分证和党证,拿走那具女尸的公民证,米沙就于心不忍。拿走这些人的证件,势必使这些死者永远湮没无闻……而且,他不可能,也没有时间掩埋这几具尸体。他既没有工具为他们挖土修坟,也没有东西为他们树立标记,以使这几个和他毫不相干的人,不致无影无踪一从生活中消逝。会有人埋葬他们的,这他相信,因为战线很快就会向西移(他相信这一点)。这些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或战火中的无辜牺牲者,迟早会得到应有的荣誉。

  他悲伤不已,转念又想到自己。他似乎头一次认真想这件事,也可能象他多次遇到的险情一样突如其来,纯属意外,被敌人的冲锋枪点射击中,或者被哪棵树丛后面飞来的子弹打死……这一枪,很可能是穷凶极恶的逃兵(这种人不少)放的,以便夺取他的战利品摩托车、武器和证件。

  在这潮湿的路上,在摩托车的颠簸中,在马达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中,在这阴暗、荒凉、神秘的森林中,米沙明白了;说心中有孤独之感,这绝不是无病呻吟,虚张声势。当你紧张到极点的时候,任何声响,任何意外情况,都可能使你浑身发抖,灵魂深处感到无法排遣的压抑,胸中有一种苦不堪言的郁闷。米沙天性无忧无虑,很少想过自己有什么神经病,但现在,他的神经紧张到了浑身的肌肉都变得发硬的程度,在他的脑海里,不时浮现出民警和那个女人的尸体。他在那个女人的手提包中找到了银行的单据。

  米沙·伊万纽塔感到一种不祥之兆,他的想象转移到林中停尸的地点,他想象自己被敌人的枪弹和炮弹玻片击中,弄得血肉模糊,想象着会有人把他埋葬到无人知晓的阵亡战士公墓,或者为他修建一座孤坟,这坟丘随着时间的流逝,湮没在当地的荒草和黄土之中,谁也不知道,排级指导员葬身在哪里,他忙碌的一生是在什么地方终结的,谁也不会去想,在米沙面前,还有着令人向往的、诱人的前途,他有着热烈的幻想,有着长空彩虹般的憧憬……突然间……一切化为乌有……该死的法西斯,那些驱使着法西斯大军来践踏苏维埃土地的家伙真该死……

  不,米哈伊尔·伊万纽塔不会死。他还要为了生存而战斗,为了自己的生存,为了那些曾经和他,现在仍然和他相亲相爱的人们的生存,他还要战斗……只是别做飞来横祸的牺牲品……

  飞来的横祸象一场恶梦,在窥伺着米沙·伊万纽塔,在吉雷加上校的驻地等待着他。古雷加上校在他的师被打散以后,现正在收集残部,集拢成一个拳头。上校原打算把德寇从希斯拉维奇至斯摩棱斯克的大路上击退,再根据丘马科夫将军的最初指示,继续向斯摩棱斯克方向撤退。与此同时,贝哈诺夫少校指挥的炮兵集群,在混编机枪连的支援下,掩护古雷加的部队撤退。谁知这个集群竟不幸惨遭覆灭。

  古雷加上校的残部所在的森林谷地周围,布设了“环形”警戒线。米沙在顺利地穿过了德军封锁的克拉斯尼扬斯克公路,越过几条土路,又驰过维赫拉河上的一座小桥,遇到了其中的一个警戒哨。

  果不出所料,尽管米沙磨破嘴皮,说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口令,哨兵还是不分青红皂白,把他押送到警戒分队队长面前。原来米沙认识这位队长,他是这个师所属团下面一个摩托化步兵连连长。这人是个上尉,有个响亮的姓,叫维舍戈尔①。他身材魁梧,脸形瘦削,颧骨很高,一双灰色的小眼睛射出不信任的逼人光芒。维舍戈尔因极了,昏昏欲睡。他认出米沙就是那位政治处的排级指导员,又听说他给古雷加上校送来了丘马科夫将军的重要命令,还给司令部运来了大批贵重物品,就吩咐把步枪和手枪还给他,并且在地图上指给他能够找到古雷加上校的地点。

  米沙骑着摩托车继续赶路,不过这次是按照地图指示的方向前进。走了大约十分钟,他离开土路,驶入森林,看到有几辆带篷的指挥车隐蔽在树林中间。米沙让摩托车滑行到一辆架着天线的装甲汽车跟前,心想古雷加上校一定在这辆车上,他停住车,向遇到的头一个熟人——师特别处处长,留着棕色小胡子的普赫利亚科夫大尉敬了一个礼。那大尉坐在一个树桩上,正在往小本子里记什么。普赫利亚科夫满面春风,站起来迎他,又向上翘了翘小胡子,亲切地握了他的手。然后,略带职业上的兴趣问道:

  “喂,伊万纽塔先生,你溜到哪里去了,如果不是秘密的话?”

  “没任何秘密。”米沙满不在乎地回答,“要是说出来,恐伯您都不信。”

  “那就说吧,别卖关子!”

  “必须首先转达丘马科夫将军的命令。要当面呈交古雷加上校。”

  “让老头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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