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1941 作者:[苏] 伊万·斯塔德纽克-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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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没看看信箱里吗?”丘马科夫急于要问他最为关心的事。
“空空如也,”米科菲恩回答,接着说……他在住宅的储藏室里找到了一个装有工具和铁钉的小箱子。发现那里边有一把挂锁,还有一串钥匙,于是,在门上和门框上钉了钉子,把住宅上了锁。
“我把两把钥匙交给了邻居,剩下这把给你。”说着将那把小巧的钥匙放在床头柜上,那本羊皮笔记本已放在那里,“而且在门上用粉笔写了两句话;‘别把锁弄坏,宅内已被盗。’为防你家人回来,还写了你现在的地址。”
“谢谢,谢苗·菲洛诺维奇。”丘马科夫以感激的眼光看了看朋友,从床头柜上拿起那个笔记本。“为这册匠心独具的奇书,感谢你。从这书里可以看到我们难忘的尼尔·伊格纳托维奇的心灵,他对世界的看法,以及他对生活法则的见解。”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随便翻开笔记本,拖长声调念道:
“凡是花在统治机构上的钱最少的国家,就是最富有的国家……”
“如果确实如此,那么,我们就可能是最富有的了。”米科菲恩带着毫不掩饰的苦恼说。
“你指的是什么?”丘马科夫对这种苦恼大为不解。
“我们的国家机关现在几乎是不分昼夜地苦干。各人民委员都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过夜。更不要说总参谋部的人员了,他们在宿营办公……比如我,从战争开始以来,工作量增加了十倍,部里本应适当增加工作人员……但不行啊!勉为其难吧。到处都一样。”
“你没提建议吗?”
“没提任何建议。但我们不是铁打的啊!”
“可是,有许多打仗的人倒情愿和你调个位置。比如,卢卡托夫。”
米科菲思感到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的话中有刺,有点不自在,但一提到卢卡托夫,又使他改变了念头。
“见过卢卡托夫吗?……他怎么样?”
“依然如故……本性难移,蛇蝎之心不改。”
“这是什么意思?”
“天色已晚,还是别谈这个心术不良的家伙吧。你最好告诉我:为什么奥尔加和伊林娜去挖战壕了。你不是说,他们要去野战医院吗?”
“我也不懂。要知道挖战壕的人中间有的是很倔强的。”
“当然,”丘马科夫有同感,叹了口气。“她们的手可从来没有拿过铁锨。”
“也许是出于绝望?你知道了吗?”米科菲恩惶惑不安地望着他,“莫斯科有人造谣,说你做了德国人的俘虏。”
“原来是这样!?”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不禁愕然,“竟有这样的混账东西造出这种可怕的谎言吗?……”
“卢卡托夫说,有一位冲出重围的指挥员,或是某将军亲眼所见,说你投降了。”
“难道我会投降?!……”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盛怒之下从床上一跃而起,马上又感到伤口疼痛难忍,靠在枕头上,“‘我会投降吗?!”
“安静点,费多尔……大家已经知道,这是卑鄙的诬陷,要么就是天大的议会。大家部知道,你打得很象样……宽宽心。”米科菲思接着他的手,勉强地笑笑,略带歉意地看了一下手表。又突然恍然醒悟,拿起那个放在床头柜旁的圆鼓鼓的皮包,“唉,我竟忘了;我这个不幸的血管硬化病患者!……应该为我们这次相会喝一通。”他从皮包里拿出一瓶白兰地,放在床头柜上,把另一瓶放进床头柜里。然后又拿出下酒菜:几块巧克力糖、火腿面包、几袋苹果、点心和核桃,“你知道,这是从我们的小卖部弄到的。”
“很久没喝酒了,”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神色黯然地说,拿起杯,倒了半怀白兰地。然后高声叫同病室的病友:“博奇金上校,想喝酒吗?!”
博奇金没有应声……
待到米科菲恩珍重道别,离开病室的时候,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感到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他不愿再活着,再去思考。这种濒临死亡的苦闷向他袭来,真想象狼一样嗷叫……他在想象奥尔加和伊林挪听说他投降德国人后的情景……这两个世界上最亲近他的人会经受多么可怕的痛苦啊!……她们会怎样地悬念、焦虑,精神上要经受多大的折磨啊!当然,奥尔加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那些说他投降之类的荒唐谣言……可如果那些卑鄙的伪善者说服了她呢?……还是那个卢卡托夫吗?……但为什么?他费多尔对任何人做过坏事吗?……也许,这是一场悲剧式的误会?……如果奥尔加突然相信了,就是说,她要诅咒他,不再爱他,抛弃他的爱。象她那样的天生丽质,象她那种令人难以理解又招人爱怜的耿直性格,一旦没有了丈夫的眷顾,是不会有长期的安身立命之地的……不,不会的,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不然,岂不是没有任何正义可言了吗……只是奥尔加和伊林娜痛苦万分,无从得知他的真情,一想到这里,他就感到心情极其沉重,神志恍惚……
但,伊林挪在房门上的留言,又当作何理解呢?她什么时候写的?是在谣传他被俘之前,还是之后?……伊林娜怎么能知道,他可能来莫斯科?要知道,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自己也没料到来莫斯科……头绪纷繁,情况不明,焦虑,预感和怀疑,搅成一团,怎么才能理清呢?……
他觉得,他的身后曳着一串满载忧思和焦虑的列车,而列车的每一节车厢在丘马科夫若断宕续的想象铺成的轨道上疾驰。这个列车随时都可能翻到路轨边的斜坡上去,各节车厢也可能随时撞到通向各个方向的道岔上……
当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的思绪中断的时候,又回过头来寻找他心神不安的主要原因……是心神不安吗?也许是心头下意识的惊悸?丘马科夫将军觉察到,心惊肉跳往往是大祸临头的一种预感,知道大祸已迫在眼前,难以幸兔,常常是在思想上还不能理解来祸的实质,而心已经惊悸不止了。不,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不是胆小如鼠之徒,他只是具有人类的一切天性。他比别人高明之处是,他更善于驾驭自己的感情、更能弄清楚,他的思想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水平上,是在洞悉事情真相的山脚下,还是已达到顶峰。一旦达到顶峰,自然就可以居高临下,看清道路,进一步考虑,以定何去何从。
他突然恍然大悟:他目前的心神不安始于维亚兹马附近,当时,罗科索夫斯基将军和他话别时曾说:“……我在方面军司令部听说,在追究你擅自炸毁斯摩棱斯克大桥的责任……”。“追究”二字听起来已经不祥,可能大祸临头,况且,他确实曾向斯摩棱斯克卫戍司令员马雷舍夫上校建议过,要立刻炸毁大桥,而且还向这位上校保证,如果出了问题,他丘马科夫将军准备和他共同承担这个责任。现在,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才明白,已经“出了问题”,马雷舍夫在履行诺言。还有卢卡托夫散布谣言,说他这个丘马科夫将军居然投降了法西斯分子……
但这仅仅是心神不安的开头。他如泉涌般的心潮径直向两个方向流去。其一,丘马科夫以为,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戳穿说他投降的恶意中伤……谎言毕竟是谎言。其二,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还自信,任何人都能证明,七月十六日凌晨,炸掉斯摩棱斯克市内的第聂伯河大桥是绝对必要的,因为当时敌军已经占领了城市的南区……
不过,马上又会想出别的罪名。现在是非常时期,有罪和无罪是不难混淆的。七月初,新组建的西方面军军事委员会认为,不仅应将前司令员巴甫洛夫大将,前参谋长克利莫夫斯基赫少将,而且应将一批下属的高级军官,一律提交军事法庭审讯。他们想必不会是傻瓜,会思考,懂法律,会说他们是奉司令员和参谋长之命行事,洗清罪责……可是,突然扣上罪名,怎么办?……要是突然出现了他丘马科夫将军也不了解的情况,怎么办?……
接着,又有一个念头如刀绞般地掠过心头;最高领导会不会断定,西部前线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是“第五纵队”捣乱的结果……但这是胡扯!……不会的。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很了解这些送交审讯的人:巴甫洛夫、克利莫夫斯基赫、克雷奇、格里戈里耶夫、科罗布科夫各位将军,他可以象为他自己担保一样,为他们每一个人担保:“宁肯死,也决不会背叛祖国……”可是,事情毕竟发生了:西方面军各集团军在战争最初几天指挥失当,损失惨重,丢失了仓库、基地、还有大片国土。就是说,应当有人为这一切负责,尤其是,友邻的西南方面军比较有组织地抗击了敌人,也就是说,丘马科夫将军,你不必发誓赌咒,说什么你没有任何罪责……
不过,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倒不怕凭空捏造的罪责。他伯的是,在如此混乱的形势下,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而他却想说,向谁说都行,向沙波什尼科夫元帅,向总参谋长朱可夫,甚至向斯大林本人说都行。丘马科夫将军还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他曾参加过激烈的边境战斗,后来又奇迹般地冲出了斯摩棱斯克,对敌我双方军队的一些极其重要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他为此动了不少脑筋,只是深感痛心的是,在生死搏斗的前线,一切都很明确,但眼下却毫无改变。我军在攻防中的战斗队形,一板一眼地按照红军的战斗条令和野战条令行事,虽然有一些要求已经时过境迁。在当前交战双方都配备着自动武器和曲射武器的情况下。不能把大部分步兵武器放在纵深梯次配置的战斗队形中无所作为,而应充分发挥武器的威力,同时集中地杀伤敌人。这就需要由排到师在战术上来一个改革,还应当重新研究指挥员在战斗中的职责和位置……
不过,目前总参谋部顾得上这件事情吗?如果真有点象一句谚语说的那样:“奔驰中的马不能换……”,在事务纷繁的情况下能够采取某些措施吗?可这是关系到各集团军和方面军几百万人的大事……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突然回想起在学院学习时的导师、军事史教授尼尔·伊格纳托维奇·罗曼诺夫来。有一次,他说他喜欢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问题。教授心绪不宁,浮想联翩,在天花板上看到了五洲风云和以往战火纷飞的场面……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也把目光投向病室高高的天花板上,遥想着此刻不在浴血战斗的地方。头上的天花板象电影的银幕一样开始出现了一组组镜头,而且逐渐对准了焦距。他感到他的内心进发出一股巨大力量,仿佛悠悠然从空中看到了斯摩棱斯克和莫斯科间的公路干线,在这条公路上象石笋一般矗立着亚尔采沃、维亚兹马、莫扎伊斯克……公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原野,有密林疏木舟河小溪,还有城镇乡村。只有真正的军人才可能有如此杰出的想象力,因为他们长期和地图打交道,他们往往看到的不是地图上的标记,而是在战火包围中的活生生的空间,和在这空间里生息着的人和发生的事。现在,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泽尽力看清他指挥的军队集群在斯摩棱斯克西南某地残存的几个团,想象着他们的处境……但是,他的想象又为冷酷的现实所窘而显得无力,现实是,敌机械化部队占领了斯摩棱斯克南区及其近邻……自然,他属下的集群被分割了……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掠过碧波荡漾的第聂伯河。在那里,卢金将军的第十六集团军、库罗奇金将军的第二十集团军和科涅夫将军的第十九集团军几乎在四面受敌的情况下继续战斗。斯摩棱斯克东北硝烟滚滚,由北面的杰米多夫、杜霍夫希纳方向突入的德军,在亚尔采沃燃起了熊熊大火。七月十九日,法西斯德军从西南方向冲进叶尔尼亚,那里也是火光烛天,看来,他们急欲北进同亚尔采沃集团会合。敌人一旦会合.第聂伯河上索洛维耶沃和拉钦渡口必将落入敌手,而卢金、库罗奇金、科涅夫的各集团军和他丘马科夫军队集群的余部则必将陷入重围……
由于他知道在他惟妙惟肖的想象中出现的结局难以避免,由干悲观绝望,他感到太阳穴象火一样燃烧,而胸中又象有体皮冰块冲击,心情十分沉重。
费多尔·克谢诺丰托维奇不知道,这些天来,红军的高级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