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像铁轨一样长-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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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笠跨剑的武士,都不曾见过。
台湾中南部的大学常请台北的教授前往兼课,许多朋友不免每星期南下台中、
台南或高雄。从前龚定囗奔波于北京与杭州之间,柳亚子说他“北驾南舣到白头”。
这些朋友在岛上南北奔波,看样子也会奔到白头,不过如今是在双轨之上,不是驾
马舣舟。我常笑他们是演《双城记》,其实近十年来,自己在台北与香港之间,何
尝不是如此?在台北,三十年来我一直以厦门街为家。现在的订洲街二十年前是一
条窄轨铁路,小火车可通新店。当时年少,我曾在夜里踏着轨旁的碎石,鞋声轧轧
地走回家去,有时索性走在轨道上,把枕木踩成一把平放的长梯。时常在冬日的深
宵,诗写到一半,正独对天地之悠悠,寒颤的汽笛声会一路沿着小巷呜呜传来,凄
清之中有其温婉,好像在说:全台北都睡了,我也要回站去了,你,还要独撑这倾
斜的世界吗?夜半钟声到客船,那是张继。而我,总还有一声汽笛。
在香港,我的楼下是山,山下正是九广铁路的中途。从黎明到深夜,在阳台下
滚滚辗过的客车、货车,至少有一百班。初来的时候,几乎每次听见车过,都不禁
要想起铁轨另一头的那一片土地,简直像十指连心。十年下来,那样的节拍也已听
惯,早成大寂静里的背景音乐,与山风海潮合成浑然一片的天籁了。那轮轨交磨的
声音,远时哀沉,近时壮烈,清晨将我唤醒,深宵把我摇睡。已经潜入了我的脉搏,
与我的呼吸相通。将来我回去台湾,最不惯的恐怕就是少了这金属的节奏,那就是
真正的寂寞了。也许应该把它录下音来,用最敏感的机器,以备他日怀旧之需。附
近有一条铁路,就似乎把住了人间的动脉,总是有情的。
香港的火车电气化之后,大家坐在冷静如冰箱的车厢里,忽然又怀起古来,隐
隐觉得从前的黑头老火车,曳着煤烟而且重重叹气的那种,古拙刚愎之中仍不失可
亲的味道。在从前那种车上,总有小贩穿梭于过道,叫卖斋食与“凤爪”,更少不
了的是报贩。普通票的车厢里,不分三教九流。男女老幼,都杂杂沓沓地坐在一起,
有的默默看报,有的怔怔望海,有的瞌睡,有的啃鸡爪,有的闲闲地聊天,有的激
昂慷慨地痛论国是,但旁边的主妇并不理会,只顾得呵斥自己的孩子。如果你要香
港社会的样品,这里便是。周末的加班车上,更多广州近来的回乡客,一根扁担,
就挑尽了大包小笼。此借此景,总令我想起杜米叶(Honors Daumier)的名画《三
等车上》。只可惜香港没有产生自己的杜米叶,而电气化后的明净车厢里,从前那
些汗气、土气的乘客,似乎一下子都不见了,小贩子们也绝迹于月台。我深深怀念
那个摩肩抵肘的时代。站在今日画了黄线的整洁月台上,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直
到记起了从前那一声汽笛长啸。
写火车的诗很多,我自己都写过不少。我甚至译过好几首这样的诗,却最喜欢
土耳其诗人塔朗吉(Cahit Sitki Taranci)的这首: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一九八四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