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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红房子-第9节

小说: 红房子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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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哭鼻子,也没有为自己分辨。她被班主任免去中队长,“罚”当劳动委员。那学期,凡
是同学不愿做或没做好的清洁都由她包了。她既不抱怨,也不羞愧,那位老师始终都不知道
亦琼为什么撒谎。这件事是对亦琼的一个刺激,养成了她以后遇到任何挫折都能靠沉默挺住
,没有面对舆论的耻辱感。

    母亲的最大愿望是儿女能够读好书。她常以“叫花子养儿——一辈不强二辈强”来激励
儿女读书上进。说来亦琼家是没书的,父母的全部精神财富是一部1953年出版的《学文
化字典》。父亲在两岁时就死了他的父亲,是由亦琼的寡妇婆婆带大的。他小时读过两年私
塾,但他天生不喜读书,却是个能工巧匠的料。16岁他去轮船公司考工,考实作是要用一
把榔头和凿子剪断悬在半空中的钢丝。别的应试者都不知怎么用榔头和凿子剪断钢丝,轮到
父亲,他把钢丝放在凿子的刃口上,然后用榔头朝凿子刃口敲去,悬在空中的钢丝就断了。
但他不懂数理化,笔试没通过。他没能当上船员,进了机修厂,一直干到退休。

    父母没文化,家里却有一张漂亮的写字台,尽管写字台黄色的漆面已经脱落,但它仍然
是红房子里一件很体面的家具。亦琼长大以后,很奇怪家里什么象样的东西都没有,怎么会
有一张写字台呢?她问母亲,才知是父亲赌钱赢来的。父亲娶了母亲后,家里没有一件象样
的家具。他发了工钱就冲到麻将桌上赌钱。他赢了,把桌上的大洋往手里一攥,转身离开牌
桌,去到厂部交钱,要买那从防空洞拉出来卖的家具。那是抗战胜利,美国人走了留在洞里
的。

    母亲说,你爸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就是赌钱老赢,也搞不清他是怎么回事。要不是解
放,他会死在牌桌上。

    亦琼爱上书是很不经意的,或者说是很偶然的。就象一阵风吹来一片枫叶,飘飘摇摇,
恰好掉在了这个小女孩的身上。她捡起枫叶,看得好欢喜,圆圆的三瓣叶,象一朵花一样裂
开,叶子的边缘有些小小的锯齿,红红的颜色是那样的美丽,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树
叶,正好可以拿来做纪念品,还可以在它的锯齿形上缠上一些母亲做针线的五彩丝线。说到
底小女孩是爱美的,尽管她成天捡煤渣,捞菜叶。她把它放进一个打针药的小纸盒里,里边
放的都是小女孩最珍爱的东西,有透明的彩色糖纸,有贴画,有火花票,现在又多了一片枫
叶。

    老大常和邻近几幢房子的大男孩打扑克牌赌博书。亦琼最初看的书是他赢来的。就象涨
潮落潮一样,赌赢了,亦琼家箱箱柜柜都塞满了书;赌输了,家里连片书页都看不到。老大
赢的书,有小人书,小说,哲学理论书,绘画书,甚至解剖学书,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老大常常在门外走廊赌书,亦琼靠着门,伸直了腿,光着脚丫子,坐在地上看书。谁也
没有留意这个看书的小女孩,她把那片偶然掉在她身上的枫叶——那些赌来赌去的书都装进
了她的脑里,珍藏起来。

    过去,亦琼以为红房子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天地,她不知道红房子以外的事情,不了解红
房子以外的生活。就象她以为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就是她小纸盒里收藏的糖纸、火花票、
纸画一样。现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超越红房子的新天地,那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
另一种感受,令她感到新奇和震惊。

    世界多么大呀,天地多么广呀,人与人是多么不同呀。还有那么多的事情她不知道,那
么多的情感她不理解。这些书多么好哇,它们比红房子的人都有学问,比红房子的所有小伙
伴都更聪明,比红房子的任何朋友都更亲近。它们和她说话,是那样的亲切,她把她的悄悄
话都告诉它们,它们给她解答疑问,还告诉她怎样去热爱生活,爱父母,爱兄妹,爱朋友,
爱所有的人。她就坐在门口的地上,心儿飞了起来,满脑子的想象在读书的世界里翱翔……


    旁边赌书的男孩仍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打牌,把那些中国文学书和外国文学书赢来输去,
全然不知身边那个埋头看书的小女孩的变化。他们只是觉得她坐在那里不声不响,一点不打
搅人,一点不讨人厌。

    亦琼靠着门口,囫囵吞枣地看。天色暗了,她就进屋里去,爬上窗台,骑在窗栏上看。
一直看到天色黑下来,眼睛发毛。有时一本书还没有看完,就输掉了。她就在书里夹上纸条
,跟踪追寻,看它赢到谁家,然后去找那家的姐姐妹妹,求她们借给她看完。

    亦琼拖延了还书的时间,放学回到家,那家的哥哥正在打妹妹,说她偷了书给别人换糖
吃。老大一把把亦琼拉回家,从她书包里找出书,问是怎么回事。亦琼讲了,借来看的,回
报是她给她讲故事。老大没有骂亦琼,把书还给了那家人。

    老大发现亦琼喜欢看书,这个初中学生,就注意去赢那些好书来给妹妹看。兄妹俩一个
专门赌书,给妹妹提供书源,一个专门看书,不负哥哥赢来那些书的价值。也许,这是世界
上最奇妙的读书方法,它由红房子的两兄妹发明。赢回的书中,就有那个挨打的妹妹借给亦
琼看的。亦琼最早看的哥哥赢回家的外国小说,是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

    亦琼家只有一间房点了一盏15瓦的电灯,另一间房没点灯,甚至连灯线都被扯掉了,
免得罗妈成天在门口转来转去,疑神疑鬼。红房子的照明只有一个总电表,每月供电公司来
抄了度数后,收电费的人就来除以60户人家,看每家摊多少钱。偷电的事情时有发生,多
是那些安矿石收音机,烧烙铁的男孩。

    只要这月抄的电表比上月高,居民委员罗妈就在楼上楼下拉开嗓子吆喝了:哪个打短命
的偷电哟!没人吭气,那些偷电的男孩躲在家里大气不敢出。都“打短命”了,谁还敢吱声
呢?罗妈见没人理会,骂得更起劲了。“挨刀的”、“塞炮眼的”、“吃枪子的”、“砍脑
壳的”、“敲沙罐的”、“火匣子板板烙的”,全是咒人不得好死。

    父亲是电工,他原来拉了一根电线到写字台的屋,用一个多用开关,关这边,开那边,
始终只有一盏电灯亮。但罗妈见两间房都有电灯泡,硬说是偷电。父亲示范给她看,她看了
也说是偷电,要罚款。父亲气坏了,怎么遇到这么个横婆娘?一把扯下电线,电线都没了,
看你还说怎么偷?第二个月,电费还是居高不下,罗妈从走廊的那头走到这头,来看张家是
不是又多安了一盏灯。反正门都是可以推开看的。她推开门,正遇上老大在写字台前看书。
她见墙上连灯线都没有,很没趣,对着老大干笑两声。老大不出声,板着脸死盯住她。

    罗妈瘪瘪嘴,缩回头就在走廊叫骂起来:哪个敲沙罐的偷电哟?不要装斯文哟!搞不懂
她是真的在骂偷电的,还是指桑骂槐骂老大。15瓦电灯高高地挂在天花板下,泛出淡黄色
的光,昏暗昏暗的,比煤油灯强不了多少。亦琼在灯下看不清字,就把凳子放到饭桌上,再
爬上桌子,凑近灯光,坐在凳子上看书。有一次看福尔摩斯探案《巴斯克威尔猎犬》,看到
深夜,她被书中沼地出现的猎犬的恐怖描写吓住了,凳子一偏,人从半空中摔下来。等她醒
过来,一家人都围在她身边。那以后,父亲给电灯安了一个滑轮升降器,平时把灯升高,要
看书时把灯降下来,不用再爬到桌上看书了。

    老大不赌了,他留下部分好书,把其余的书都换成小人书,放学后摆了个小人书摊,一
分钱看一本。摆小人书摊是把小人书的封面撕下来,挨着贴在一张大的牛皮纸上,每个封面
的左上角写着编号。把牛皮纸摊在地上,看书的人根据编号取书。在老大添买的小人书中,
有一本是藏语的,谁也看不懂。亦琼就“看图编话”,给它写了一个汉语文字脚本。来看书
的人“嘿”一声,还懂藏语,还有翻译!亦琼在旁边听着,对着哥哥得意地笑。

    星期天和寒暑假,是老大摆书摊最忙的时候,亦琼去帮着哥哥照看书,免得丢失。老大
背着一个大木箱,里面装满小人书,亦琼一手提着布口袋,里面装着中午在外面吃的饭,是
用茶缸盛的,母亲说在外面饿,盛得很满;另一只手提着收折的小板凳,是父亲自己做的,
两个十字交叉的木架子,中间绷着两根皮带。亦琼和哥哥去市文化宫摆书摊,把书挨着摆放
在露天剧场的看台上。

    露天剧场是一个有一点斜坡的平坝,平坝的下端有一个露天舞台,台上每个周末周日都
要演川戏,或者是整出,或者是折子戏。舞台下面的人坐在地上看,远一点的就站着看。平
坝的中间,竖着两根竹竿,那是准备晚上演露天电影挂挡子(银幕)的。平坝地上有很多石
头砖块,那是看电影的人搬来当座位的。平坝的上端就是露天看台,有高高的五六级石阶,
呈半圆形。看电影正好坐在上面。文化宫的门票是四分钱,四分钱就可以看一场露天电影,
这是很合算的。亦琼打算盘还更精,遇上学校组织到文化宫电影院看电影,看后老师点名解
散,她就不出文化宫了,等着看晚上的露天电影。为了这场电影,饿一顿也是值的,省了四
分门票钱。看台的背面是露天篮球场,打球、滑旱冰都在这里,文化革命前时兴跳舞,还做
过舞场,撒两把石灰,场子里就滑溜了,只是跳舞的人满脚的白灰,旁边看的人常被腾起的
石灰呛得咳嗽。跳的多是华尔兹,红房子的小孩叫它是“跳蹦嚓嚓”。春节时,球场还是玩
龙灯、舞狮子的地方。露天剧场靠近小门,是从学田湾、人民路、大溪沟、人和街、枣子岚
垭、红球坝方向进文化宫来的人的必经之路,也是从文化宫大门、两路口中门进来看露天电
影、溜冰、看球赛的人的必到之处。星期天到文化宫的人多,看书的人也多,不仅小孩看,
那些等着看电影、球赛的大人也看。一天摆下来,可以赚一两元钱,甚至三元钱。

    天快黑了,露天电影快开映了,亦琼和哥哥收拾书摊回家。一路上,都是去文化宫看露
天电影的人流,大人小孩都很兴奋,一路上叽叽喳喳,踩得石板路嘣嘣直响。两兄妹出文化
宫小门,逆着人流往家走。老大掏出一把钱,从中挑出一角新钱,拿给亦琼作奖励。亦琼拿
着钱,翻来覆去看。老大则低着头,边走边数银角子。数好了,理顺了,就放进水龙带书包
的夹层,然后又掏出一把碎钱数。数完了,老大总是很兴奋地告诉亦琼,赚了多少钱。

    天已经黑了,老大背着大木箱,呼哧呼哧直喘气,亦琼肚子饿得咕咕叫,两人都没精神
说话了,一心赶路。

    路过枣子岚垭菜场,有很多夜吃小点摆出来了,麻辣凉粉,豆腐脑,凉面,煮苞谷。亦
琼见了,直咽口水。她见不得麻的辣的,见了,就刺激出口水了。她手里捏着哥哥给她的一
角钱,舍不得用。那是她准备租小说看的。老大停下来,买根煮苞谷给大妹,自己又往前赶
。亦琼追上哥哥,扳一截苞谷给老大。老大说,我不饿,你吃吧。亦琼就自己啃起来。

    摸黑从犹庄巷的石板小巷下到经营队,就进入人和街了,有了路灯。走路平坦了,又看
得见。经人和街小学、设计院,粮店,回到家,老大放下木箱,咕咚咕咚喝上半缸水,又来
了精神。他拿出几个新硬币,双手捂着,用力摇,把钱摇得哗哗响,凑近小弟小妹的耳朵,
让他们听。听见了吗?听见了。好听吗?好听。老大就摊开手,把手里的硬币分给小弟小妹
。小弟小妹就象接受棒棒糖一样高兴,笑得合不拢嘴。这钱本来就是拿给他们去买棒棒糖的
嘛。

    母亲把留在灶台的饭菜给兄妹俩端上桌,老大把桌上放的一堆角票、分子钱往母亲身边
一推,说,妈,这是今天摆书的钱,你收起来吧。说罢就和大妹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母亲
从抽屉里拿出小木盒,把桌上的碎钱哗啦啦地抹到盒子里。

    街道租书店在大溪沟国营餐厅旁,亦琼一早就去了,朱红色的油漆面门还关得死死的。
八点钟了,书店的人来了,打开门锁,然后把门板一块一块取下来,重叠到旁边的墙柱头。
书店有小人书,也有出租小说。租小说是两分钱看一天。押金一元五毛是母亲给的,租金由
亦琼自己出。她来得早,是打小算盘,早上8点钟书店开门她就来租书,第二天晚上8点关
门才来还,只算一天。第三天一早再去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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